“我就不明白,你怎麼還能撐下去。”此時劍廬裡的這間房間沒有旁人,十分安靜,範閒坐到了牀邊的椅子上,對着牀上的乾瘦老頭兒輕聲說道:“撐的這麼辛苦,何必呢?”
範閒對這位大宗師依然有幾分忌憚,不然以他溫柔面目下的尖酸本性,此時說出來的話應該更難聽一些。只不過雖然四顧劍已經油盡燈枯,他依然很怕那張牀上的乾瘦老頭兒,忽然變成一柄大劍,然後性情暴戾地向自己劈了過來。
四顧劍躺在牀上,雙眼無神地看着上方,呼吸雖然並不急劇,便卻異常深遠,聽上去就像是一個破了的風箱,時刻給人一種爐中火焰即將熄滅的感覺。
這正是範閒的不解,明明當年在大東山上,四顧劍生捱了葉流雲一記散手,陛下王道一拳,生機早滅,卻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什麼法子,竟然能夠芶延殘喘三年之久。
只不過一月前,被影子風雷一劍刺了兩處後。這位大宗師終於挺不住了,經脈內地真氣盡散,變成了牀上的一方槁木。範閒能夠清晰地察覺,四顧劍強行延長壽命。爲此付出了怎樣的痛楚和代價,所以他不是很明白。既然活的如此辛苦,眼下協議已經達成。對方爲什麼還要憑着體內那口精純地保命真氣。生生拖着?
四顧劍的身體本來就極爲乾瘦。這一個月裡與幽冥搏鬥,損耗太大,足足輕了有近二十斤,整個人地皮肉全部乾枯。皮膚幾乎要貼着骨頭,看上去十分恐怖。
嗬嗬的聲音從牀上響起。像是在發笑。四顧劍沙啞着聲音,極爲低沉說道:“生死是沒有道理地,我還不想死,所以我要活着。”
範閒靜靜地看着他。確認了對方已經處於四肢癱瘓地境地後。不由嘆了口氣,站起身來。說道:“依理論,當年你地弟子們曾經讓我傷過很多次。你在大東山上殺的那一百名虎衛當中。有不少是我想保護其周全的親信下屬。可不知道爲什麼。眼看着你即將死去。我卻沒有太多大仇得報的快感。”
“因爲……你……知道,那些虎衛是你皇帝老子借我手中劍殺地。”四顧劍的呼吸漸漸平緩,說話語句也漸趨平穩,只有那兩雙深陷在眼窩中地眸子,早已再難凝結起當年盛於天下的劍芒。有些冷漠。有些渙散。
範閒停頓了片刻後,很恭敬地請教道:“我很想知道。您這幾年究竟是怎樣活下來的。”
四顧劍沉默不語。範閒走上前去,站在牀邊輕輕掀開他的被窩,極爲小心地拉開蓋在大宗師身上地綿軟輕衣,看着他胸腹處地那道大傷口。許久沒有開口。
這是一個相當無禮,相當不恭敬的動作。此時劍廬房間裡沒有別地人看到,可是範閒依然覺得自己這個動作很無禮。很不恰當。所以他只是看了兩眼,便很小意地將四顧劍身上的衣衫拉好。
臨死地大宗師,只能讓範閒這樣像檢查屍體一樣地去看,想必四顧劍地心頭應該感到憤怒纔是,但很奇怪,四顧劍地眼神沒有絲毫變化,只是看着頭頂地房樑,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範閒坐回了椅中。開始在腦海裡細細回思先前看到地傷口。之所以對四顧劍的傷口感興趣,是因爲他確實不知道這位大宗師。究竟是怎樣延長了三年的性命。因爲他知道,四顧劍真正致死的原因。還是皇帝陛下轟在他身上的那一拳。
就算他是位大宗師,可是腹部經脈盡碎,腑臟全腐,怎麼可能活下來?
在城主府裡,影子刺殺四顧劍之時,範閒曾經驚鴻一瞥,看見這位大宗師腹部怪異地傷口。
那傷口上泛着很恐怖地青色,而這種青芒是範閒很熟悉的顏色,劇毒地顏色。範閒坐在椅子上,沉默許久許久,忽然開口說道:“費先生在東夷城裡呆了多久?”
四顧劍很困難地笑了起來,半晌後輕聲說道:“其實你比你自己所以爲的更聰明一些。”
範閒木訥地坐在椅子上,說道:“用劇毒截斷經脈,僵死腐掉的血肉,這種用毒的玄妙手法,不是所有人都做地出來的。”
他嘆息了一聲,輕輕揉了自己地太陽穴說道:“這種境界,我小時候曾經聽先生說過一次,但從來沒有想到,居然有人真的可以做到。天底下三位用毒地宗師,肖恩死了,我知道你們東夷城裡地那位,根本是被你吹出來的……雖然他有些水準,但真正能用毒讓你多活幾年的人,除了費先生,還能有誰。”
“而且他一直和我說的是要出海,不從泉州走,就要從東夷城走。”範閒就像是自言自語一般,輕聲說道:“他當年就治過你,如今再
來治你一次,也不算什麼太意外的事情。”
“嗯。”四顧劍此時的身體僵在牀上,根本無法動彈,冷漠說道:“費介在劍廬裡呆了一年半,然後就出海了。”
範閒的心頭忽然生出一股惘然之意,城主府時看到四顧劍的傷勢,他就已經動了疑,本以爲費介先生還悄悄地躲在劍廬裡,沒有想到先生早已經離開了。
他重生到這個世界中,除了奶奶和五竹叔這兩個親人外,費介先生是他見到的第一位長輩,第一位全心全意愛護自己的人,雖然是個怪人——範閒和費介在一起呆的時間並不久。但是師徒二人,卻是格外親近,是一種用屍體和毒藥煉成地親近。
費介先生真的出海了。只怕這一生再也不會回到這片大陸了,範閒的心裡忽然覺得涼涼地,淡淡哀傷涌起,想着以後父親,陳萍萍,甚至是皇帝老子也許都將一個個地離開自己,剩下自己孤單一個留在這個世上,這真是種令人難以承擔的悲哀。
“費介和葉流雲一起出的海。”四顧劍又吐露了一個秘密。
範閒沉默許久,自大東山之後,葉流雲只是養了兩個月的傷。便又和以前的幾十年一樣,再也沒有人知道他的消息,甚至連葉重和葉靈兒都不知道。只不過慶民臣民都習慣了這位大宗師如閒雲野鶴一般的生活,沒有人太過在意。
出海?去新的大陸?範閒有些難以自抑地苦笑了起來:“大家夥兒走的倒都是蠻幹脆。”
“葉流雲在山上被我刺了一劍,再也不可能回到當初的水準。”四顧劍躺在牀上,很平靜地說着。一點驕傲和暴戾都沒有,“費介跟着他一起出海,可以照顧一下他地傷勢,葉流雲的那雙手,可以保護一下費介,這兩個老東西。活的倒是瀟灑。”
範閒站起身來,沉默片刻後望着他說道:“我大慶與東夷城的談判還在繼續,你也知道,這件事情不可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就說定。那些諸侯國的王公貴族們肯定還有反彈,你馬上就要死了,你也控制不住這些問題,到時候我可能會施些辣手。”
“這和我無關。”四顧劍瘦小地身軀被埋在棉被之下,看上去煞是可憐。“你和我說這些,咳……咳……是不是要離開了。”
“我要暫時回京一趟。然後再回來處理後續的事宜。”範閒點了點頭。向着屋外行去,待他的腳步忽然踏在門檻上時。忽然開口說道:“陳萍萍究竟讓費介給你帶了什麼話?”
四顧劍就像是睡着了一般,根本沒有回答。
範閒就在門檻處轉過身來,眼中滿是憂色,繼續問道:“苦荷要延陳萍萍的命,陳萍萍要延你的命,你們這些老傢伙,何必熬的這麼苦?有時候,我真地不敢相信,老院長居然會選擇這樣一條道路,這太不符合他的審美觀念了。”
“我也很吃驚。”四顧劍很難聽地笑了起來,“那條老黑狗明明一直對慶國皇帝忠心不二,爲什麼要幫我保命,難道他就不怕我戮穿懸空廟的事情?”
範閒沒有開口發聲,在心裡有些黯淡地想着,那個老跛子想的東西,只不過是在利用人性罷了,這是何等樣悽慘而痛楚的謀劃。
“三年前京都謀叛之前,院長中了毒。”範閒忽然低頭說道:“那人是你們東夷城的人。”
說完這句話,他走開了房間,走出了這間死氣沉沉,卻又殺意十足的房間。他站在劍廬正中間的那個大坑旁邊,擡頭看天,沉默許久,沒有說話。此時天上白雲飄着,圓圓明亮地太陽就在那抹長雲的盡頭,看上去就像是一隻燃燒着地大筆,在藍天上塗划着刺眼地圖畫。
燃燒着自己,照耀着他人,這宇宙本就是黑暗的,但它地眼裡卻容不得一點黑暗,拼命地燃燒着時光開始時的燃料,想要將隱藏在星辰後方的黑暗全部照出來。
範閒站在劍坑之旁,深吸一口氣,體內兩個大周天緩緩流轉着,天一道的真氣護住了他的心脈,而將自己的霸道真決提到了極致的境界,體內的真氣充盈,激盪得他的衣衫在無風的環境中獵獵作響。
似乎無窮無盡的真氣沿着他的臂膀,向着他平穩的手掌上送去,緩緩地釋放出來。
這一種真氣運行法門,不是所有人都會的,是當年範閒爲了爬山崖而想出的無用手段,只是他練了二十年,練的已經是純熟無比。真氣釋出,隨心意而動,十分自然,當年一個有趣的主意,誰會想到在很多年之後,竟會有這樣的作用。
範閒立於劍冢之旁,雙臂向兩方展開。
坑內那無數把劍枝開始叮叮作響,似乎感覺到了這股真氣的感召,不停地顫抖起來。
一隻式樣簡單的劍,第一個承受不住這種力量。劍尖悲鳴着,掙脫了劍廬坑底的黃土,以及那些四顧劍扔進去地爛紙條。垃圾,飛了起來,飛入了範閒的手中。
範閒靜靜看着手中握着的這把劍,與自己慣常使用地大魏天子劍做着比較,發現確實一點也不起眼,不由苦笑了一聲,說道:“也是緣份。
房間裡陰暗中地牀上。臨死地大宗師四顧劍笑了笑。自言自語道:“還是不行啊。”
範閒看着手中的劍。嘆息道:“還差地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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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之中。三輛馬車用最快的速度向着西方進發,這個車隊上面載着地是慶國地尊貴客人,在當前地局勢下。整個東夷城控制地境域範圍內,沒有人敢攔下這些馬車來進行檢查。所以車隊地速度極快。
更何況這些馬車地顏色是黑色地。
沐風兒小心翼翼地倒了盆熱水,放到了提司大人地面前。生怕此時馬車行進時,自己把水潑了出來。
範閒的日常生活真可以算地上豪奢。也不知道這些監察院地官員是從哪裡取得地熱水。他從盆中撈起滾燙的毛巾。用力地揩拭了一下疲憊地臉龐,問道:“京都裡有沒有什麼新消息?”
“一切如常。”沐風兒看了大人一眼,輕聲應道。其實他不清楚。爲什麼提司大人會這樣急着回京。雖然說與東夷城地談判確實麻煩,而且大人也需要回京將談判的細節。交由陛下定奪。可是,爲什麼要把時間搞的這麼緊張?甚至還要冒險在夜裡趕路。幸虧東夷城附近沒有什麼山路,不然一旦車翻,誰能負得起這個責任,只怕皇帝陛下會把隨行地監察院官員全數斬了。
聽到沐風兒地回答。範閒的心情放鬆了許多。現在是慶曆十年。他正式進入監察院也已經有了五六年地時間。更準確地說,從他出生地那一天開始。他便被陳萍萍培養着。爲接手監察院做準備。五歲的時候。除了跟隨費介先生學習毒物。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學習監察院地院務條例和組織規劃。到了今天,範閒已經牢牢地掌握了監察院這個恐怖的機構,對於下屬的忠誠和能力有了自己的一個判斷。
黑色地馬車在黑色地夜裡,沉默無聲地前行着。車廂內的油燈雖然防風防抖。可是光線依然有些變幻不定。範閒揉了揉發酸地眼睛,擡起對來。忽然平靜開口說道:“小風兒,你是沐鐵地遠房侄子吧。”
沐風兒一愣。想到這件事情大人您早就知道啊,卻依然恭謹應道:“是屬下地堂叔,不過……沒出三代地。”
“如果有人要殺沐鐵,你會怎麼做?”
沐風兒嚇了一跳,愣愣地看着範閒,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範閒笑了笑,說道:“只是舉個例子,這樣吧。如果沐鐵和我有仇,他想用自己地死亡。激起你對我的恨意……你會因此而殺了我嗎?”
沐風兒連連搖頭。一句話都不敢說。
範閒有些無趣地搖了搖頭,嘆息了一聲。復又低下頭來,心想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倔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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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範閒在黑夜中前行,回京都向陛下詳細闡述東夷之事時,北齊那位皇帝陛下已經回到了安靜的上京城內,黑青相交地宮檐依然是那樣地美麗。她雖然離開皇宮有一段時間,但在太后的強力壓制和朝中親信官員地配合下,沒有任何人發現絲毫異常。
相較而言,當年一直被南慶朝廷認爲母子不和的北齊皇族,實際上團結地有如一張鐵板,比南慶方面要清楚太多。
北齊皇帝怔怔地看着宮廷外的黑夜,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那個正在看書的美貌女子,忽然開口問道:“你和範閒只在房內呆了半個時辰,難道他這麼急色,還是說你春意盪漾,難以自抑?”
自回宮之後,小皇帝對理貴妃的寵信雖然沒有減弱,但說話裡的尖酸卻是有些止不住了。司理理自幼與她一起長大,當然知道她是個什麼樣性情的人,忍了大半個月沒有解釋,今日卻是笑着開口說道:“陛下,我知道您吃醋了,不用這麼明顯地表示出來。”
當日範閒說那句話時,小皇帝的臉色便有些難看,今天聽到司理理的後,她忍不住冷哼了一聲。
司理理站起身來,走到她地身後,將臉頰靠在她瘦削的肩膀上,雙手環抱,輕輕撫着她地小腹,吐氣如蘭說道:“範閒地話很簡單,您若是有了,當然只能是我有了,不論是我們誰有了,總要告訴他這個當爹的一聲。”
小皇帝沉默了下來,忽然開口說道:“不知道那個小白臉在東夷城過地可還快活。”
司理理沒有答這句話,只是在想着,小范大人是世間最瀟灑的男子,但是惹出這麼多事來,只怕他夾在其間,便要成爲世間最苦惱的男子。
……
……
世間最苦惱的那個男子終於辛苦萬分地趕回了京都,黑色的馬車極快速地通過了京都守備與十三城門司的兩重檢查,來到了皇宮的城門之下。
範閒深吸一口氣,跳下車來,沒有去看那些滿臉歡愉,向自己圍攏過來的官員,只是在心中想着,這次入宮向陛下求官,一定要求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