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溼的氣味混着鮮血的腥氣,在甬道盡頭的囚室外開始發酵,一對月前還在牀上假意恩愛的男女,早已調換了彼此的角『色』。範閒看着這個女子悽慘的模樣,微微皺眉,當初還以爲自己會像明清小說裡寫的那樣,會與這個女子來上一段妙事,又或者像白樂天一樣將她領回家去,誰知道故事根本尚未開始,便已經草草結束。不過這沒有什麼好嘆惜的,既然對方要殺死自己,如果此時還像費介老師當年說過的一樣,投予多餘的同情心,實際上是對自己以及身邊人的極大的不負責任。
迎着那兩道怨毒的目光,範閒很溫柔平靜地解釋道:“我認爲『性』命這種東西,能自己掌握就自己掌握,所以纔將毒『藥』給你,你應該知道你死對於我沒有什麼好處,所以不需要用這種目光望着我,我依然憐惜你,但並不會心生內疚。我的三名護衛的頭顱被你們的人拍成了爛西瓜。誰會爲他們的死感到內疚?”
他擺擺手:“也許你不相信,我曾經很恨這個老天,自認爲一輩子都在做好事,最後卻得了個最悽慘的結局,如果恨有用的話,這老天估計早就被我恨出了幾百萬個窟窿,所以我後來明白了,在你還有能力掌握自己身體的時候,必須感到慶幸自己還有日子可以過。”
司理理依然沉默不語,只是將自己滿是傷口的雙手輕輕地擡起,不讓它們與粗糙的茅草接觸。
“司姑娘,想開些吧,這個世界上什麼都沒有自己『性』命重要。”範閒平靜說道:“你是慶國人,卻爲北齊賣命,能夠捨棄如此多,想來應該不是爲了金錢。而是爲了報仇之類的原因,我不知道京都那些關於你的傳聞是不是真的,但是如果你想做些什麼事情,就必須要保證自己活着,而你這時候想活下去,就必須付出一定的代價。”
司理理猛地擡起頭來,眼睛裡地光芒雖然黯淡,卻像是墳塋中的冥火。始終不肯熄滅,許久之後,她才咬牙說道:“你怎麼保證我能活着?”
範閒精神一振,半蹲了下來,說道:“你今天剛到京都,我就能到天牢裡來審你,你應該能猜到我在監察院裡的地位。”
司理理無力地搖搖頭:“你認爲我會相信你嗎?”
“這和相信無關。”範閒溫柔說道:“這本來就是賭博,只不過現在你比較被動。因爲在生與死之間,你沒有選擇的餘地。”
司理理眼光有些無助地遊移着,似乎有些心動。她轉過臉來,看着範閒那張乾淨漂亮的臉,不知爲何。卻想到了那日深夜裡花舫之上的二人交纏,一股毫無道理的恨意涌上她的心頭,她像瘋子一樣地撲了上來,一口唾沫往範閒地臉上吐去。
範閒側身避開。十分詫異,明明這個女子眼看着心防便要鬆動,怎麼忽然間又變了一副面孔?他哪裡知道,不論前世今生,不論何種職業,這女人的心思總是如海底細針,山間走砂般難以觸碰,難以捉『摸』。
範閒略感煩燥。清如初柳的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臉『色』不停變幻,不知道在想什麼。他想到昨天夜裡那名參將『自殺』,再想到梧州那位恐怕也已經死了,就知道對方下手狠且快速——如果自己想要抓住真正想對付自己的人,似乎只有司理理的嘴,如果口供出的太晚,只怕與司理理聯繫的人也會死去。或者離去。而用刑似乎在短時間內不足以令這個北齊女諜的神經崩潰。可惜如今範閒需要地便是時間,不然即便熬上幾日又怕什麼?
看模樣從她的嘴裡問不出來什麼。範閒似乎有些失望。從柵欄前站起身來,好像是要準備與王啓年一道離開。忽然間……他深吸了一口氣,皺眉站回牢舍之前,隔着柵欄冷冷地看着這個女子。王啓年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範閒的聲音清清淡淡地響了起來:“說出是誰做的,我以在這個世界上的祖先名義起誓,我絕對會放了你。”
回答他地是死一般的沉默,但範閒不肯死心,一雙漸趨溫柔的眼光注視着司理理的臉,注視着司理理平舉在胸前那雙血淋淋地手。
天牢裡的溼氣有股發黴的味道,而橫亙在範閒與司理理之間的柵欄與時間似乎也開始發黴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司理理依然是緊咬着下脣,沒有說話,顯然她的內心深處也在進行着某種極痛苦的掙扎。範閒扔給她的那瓶毒『藥』是青瓷瓶,此時在她的手下,在乾草之上,安靜地躺着,似乎在散發着某種很詭異地味道。
很久之後,範閒嘆了一口氣,似乎放棄了,臨走前對司理理說了最後一句話:“你舉着雙手的一樣子……很像可愛的小狗。”
後來王啓年一直覺得範公子有些神經質,在那種局面下還能調笑敵國的探子。範閒自己卻沒有這種自覺,當時純粹是下意識裡說出來的。當然,他也不知道自己這隨口一句話,馬上會造成什麼效果,以後又會給自己帶來什麼。
司理理聽到他說自己像可愛的小狗,微微一怔。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緊接着的卻是這位女諜地噗哧一笑,一聲失笑後,她地面『色』一陣變幻,不知道在想什麼,只是覺着自己的精神此時無比放鬆,似乎這一笑之後,就卸下了所有地負擔,整個人的魂靈兒開始怯縮地躲在自己的軀殼中,小心翼翼地祈求着生存——她的身體就像泡在溫暖的熱水裡,十分舒服,真切地開始懷念起生活裡的美好。
所以她緩緩地擡起頭來,有些蒼白的雙脣微微翕動,說出了三個字:“吳先生。”
範閒聽的清清楚楚,是“吳先生”三個字,一愣之後回頭望向王啓年。王啓年點頭表示聽說過這個名字,他這才鬆了一口氣,一道淡淡的興奮涌上心頭。他伸手入柵欄,在司理理不解的目光中,從乾草上拿回那個裝着毒『藥』地小瓷瓶,對她說了聲:“謝謝。”然後就轉身離開。
司理理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麼,滿是血的雙手緊緊握住柵欄,對着離去的背影恨聲悽叫道:“不要忘記。你用祖先的名義發過誓。”
厚重的鐵門悄然無聲地關上之後,監察院大牢裡回覆了平靜與灰暗,這裡的犯人一般關不了幾天就到地府去了,因此剩下的犯人並不是太多,所以此時甬道最深處隱隱傳來的幾聲哭泣之聲顯得十分清楚,十分悽楚。
一會兒之後,牢頭恭敬無比地推着一輛輪椅從密室裡走了出來,陳萍萍正坐在輪椅上閉目養神。忽然睜眼問道:“你看我選地這個提司如何?”
他問的自然是範閒。
牢頭想了一想:“心狠手辣,他只佔了半截。”
“哪半截?”
“手或許是辣的,但骨子裡依然是個溫柔的小男人。”
陳萍萍微笑着,蒼老的面容上浮現出一絲欣慰:“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心溫柔手段狠,總比心狠手段爛要強些,至少錯打錯着地從司理理嘴裡拿到了消息。”
牢頭冷靜問道:“司理理怎麼處理?”
陳萍萍想了想,淡淡說道:“看一段時間。如果能發展成我們的人,就嘗試一下,如果不行,自然殺了。”
“不需要向那位範提司交待?”
“我是準備將這個院子交給他,但他既然現在還沒有這個能力,自然沒有必要知道太多。”
“是。”牢頭應了聲,又道:“一處已經準備出發。”
陳萍萍咳了兩聲,此時滿朝文武都以爲他還滯留在皇宮裡。誰也想不到他竟然隻身來到了天牢中。好不容易咳嗽好了些,他示意牢頭將自己推了出去,閉目想了一會兒後說道:“那個吳先生既然已經『逼』死了方達人蔘將,估計這時候早就離開了京都,只怕來不及。”
牢頭聳聳肩,他當年是負責七處事務的主辦,從來就瞧不起一處的辦事效率,查案這種事情也沒有什麼樂趣可言。所以他並不是很關心能不能捉住那位吳先生。只是看着頭頂長長地甬道,有些頭痛說道:“院長大人。下次您不要再來偷聽了,這輪椅要搬上去,真的很難。”
陳萍萍笑了笑,他今天從皇宮出來後便到了這裡,就是想瞧瞧那位故人之子,現如今究竟是個什麼模樣,究竟有沒有能力接手自己爲他準備的一切,關於牛欄街遇刺一事,他與五竹一樣,都沒有怎麼放在心裡,這只是小事罷了,若範閒就那樣死了,自然也就不需要多『操』心。而看範閒在處理這事件裡所表現出來的特質,纔是更重要的方面。
這是一次小考。
範閒不知道這些,急匆匆地與王啓年出了天牢,從他口裡得知,吳先生是京都有名地謀士,只是一向徘徊在二皇子與太子之間,似乎沒有什麼明顯的傾向,但據傳言,官場上許多事情的背後,都有這位中年人可怕的身影。
範閒眉頭微微挑起,好看地臉上略微有些沉重,知道對方是條老狐狸,一定會想到將所有的線索全部斬斷,這個時候說不定已經學跑到哪座山裡去隱居去了。所謂謀士最喜歡做這種事情,等個七八年,待事情淡了後,再屁顛屁顛地跑出來,繼續拋灑一肚子壞水。
“怎麼能確定司理理說的是真的?”王啓年向他請示。
範閒平靜回答道:“很簡單,那個吳伯安如果還在京中,那就不是他,如果他已經跑了,那就是他。”
很簡單的判斷,也許最接近事情的真相,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事情都是被人類愚蠢的腦袋給弄複雜了
王啓年又緊張說道:“那難道真要放了司理理?大人,您目前可沒有這種權限,可是先前又……”雖然監察院的人向來不敬鬼神,但對於祖宗這種存在卻是無比尊重。
範閒沒有回答他,只在心裡想着,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地祖宗……和自己似乎關係不怎麼大。他知道這個時候自己不方便再出面,便讓王啓年去通知一處,沐鐵知道自己的身份,應該會相信王啓年說的話。二人分手的時候,範閒的下頜極隱密地向街角的黑暗處點了一點,向那個人確認了吳伯安這個名字。
安排完這些事情,範閒就施施然回了範府,翻牆而入,靜靜地躺在牀上,等待着明天的消息。等王啓年進入監察院後,卻無比意外地發現一處的同僚們早已經整裝待發,不免驚訝,沐鐵看着他微微一笑。
當夜京城無事,範閒回到範府之後,與衆人打了個招呼,便進入到自己向父親索要地一件密室,小心翼翼地從懷裡取出一個密封極好地小皮袋,將那個小青瓷瓶從皮袋裡倒了出來。這瓶子用的是青砂工藝,氣眼比一般地瓷器要大些,所以足夠容納一些淡淡的『迷』香,先前爲了讓司理理放鬆警惕,範閒着實花了不少功夫。從牆角取出一個陶罐,打開蓋子,一股撲面而來的『迷』香險些讓他自己都有些暈眩。
將小青瓷瓶重新沉入陶罐之中,範閒回到臥室,雙腿絞着薄薄的絲被,有些忐忑不安地睡去。第二日王啓年前來回報,有些慚愧地說吳伯安早已經離開了京城,他早就料到了這點,並不怎麼失望。
離京都約有十八里地有處莊園,遠遠可以看見蒼山之上的雪巔,即便已是初夏,莊園之中依然十分涼爽,葡萄架子已經展了葉子,一片青蔥適目。
範閒千辛萬苦才問出來的吳伯安,此時正神態逍遙地坐在葡萄架上,看着對面的年輕人,略帶一絲責怪說道:“你不應該來。”
對面的年輕人是宰相家的二公子林珙,他望着吳伯安,極有禮貌地說道:“吳先生要被迫離開京都,小侄自然要來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