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姓謝, 名容與,字清執。
容與二字,是謝楨起的, 取自“聊逍遙兮容與”, 是自在之意。
清執二字, 是昭化帝贈他的。
五歲那年封王, 封號爲昭, 因爲年紀太小了,所以宮裡宮外都習慣稱他小昭王。
這些在江家時,江逐年與青唯提過。
只是不知清執二字何意, 他後來似乎不常用,與人往來的私函上, 也只署容與。
青唯垂下眼:“……我是咸和十五年冬生的。”
“就這樣?”謝容與問。
“那還怎麼樣?”青唯掀眼皮看他一眼, “我的名字你又不是不知道, 上回進宮,長公主問起, 我也說過一回。”
謝容與想起來了,她說她小時候撓壞過嶽魚七的臉,從此被喚作小野。
小野這個小名很襯她。
她總是張牙舞爪的,一個不慎就上房揭瓦,像只小野狼。
眼下小野狼披散着長髮, 安安靜靜地坐着, 毛似乎被理順了, 但他能感受到這乖順表象下的警醒與戒備。
“小野。”他喚她。
青唯“嗯”了聲, 沒敢看他。
不知道爲什麼, 明明都說清楚不是夫妻了,他一靠近, 她就緊張,連問個名字,也弄得像交換庚帖一樣。
青唯坐着不動,驀地感受到他傾身靠近。
清冽的氣息襲來,密密匝匝地將她圍住,她還沒來得及擡眼,就看到一縷青絲滑落他的肩頭,與她垂在胸前的發觸碰在一起。
他的手繞去她身後。
青唯一下握緊被衾。
她非常慌亂,連心跳都漏了兩拍,卻努力着鎮定地道:“……你又要做什麼?”
謝容與已經收身坐好了,他手裡多了份卷宗,“過來拿卷宗,夜裡還要再看。”
原來他此前只把信函拿去了對面,卷宗卻落在了這邊牀榻上。
他喚她,她不讓,他才自己拿的。
虛驚一場罷了。
謝容與見青唯很快閉眼躺下,幫她掖了掖被衾,拿銅籤撥滅了案幾的燈,落下簾,去了對面。
屋裡黑漆漆的,好在沒過一會兒,對面又亮起一盞燈火。
謝容與翻看卷宗的側影映在竹簾上,安靜得如月如霧。
青唯於是在這片朦朧裡睜開眼,看着這側影。
真是奇怪極了,他一靠近,她就慌亂,可適才他起身離開,她又覺得心裡空落落的,眼下他亮了燈,她能在夜裡看着他不遠不近的影,如雷的心跳終於平復下來,心上也不再有枕戈待旦,明日不知該往何處的茫然。
青唯的心靜下來,陷入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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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溪早晚有宵禁,這夜宵禁的時辰早過了,一輛馬車卻自城中馳奔而過。
馬車往西走,一路無人攔阻,到了城西的莊子停下,車上的人下了馬車,整了整袍衫,上前拍門。
子時剛過,餘菡還沒睡下,聽到莊門響動,她卻不理,今日已連着來了幾波官差了,都這個時辰了,還有誰會來找她,指不定又是一波官差。她正預備喚吳嬸兒去把官差打發了,甩着拍子剛邁出門檻,卻見院中行來一個削瘦的身影,正是孫誼年。
餘菡愣了愣,迎去院中:“你怎麼半夜裡過來了?”
孫誼年沒答這話,徑自往正屋裡走,他的神色陰沉沉的,有種說不出來的古怪,餘菡見他如此,忙跟着他進屋,斟了盞茶遞給他。
孫誼年一口將茶飲盡,緩了口氣才說:“沒什麼,今天趕巧有空,我過來看看你。”
這都幾時了,還趕巧呢?
但餘菡不在意這個,拿手絹去撩他的手背,“今夜不走了啊?”
孫誼年垂眼坐着:“不走了。”
餘菡一喜,往他膝頭一坐,勾手去攬住他的脖子:“你歇在我這,就不怕你家那位河東獅明早攆去縣衙訓你?”
孫誼年與他夫人不睦多年了,十天半個月未必能說上一句話,凡開口必是爭吵。
往常餘菡提起這河東獅,孫誼年必要跟着謾罵兩句,今夜他聽了這話,沉默一陣卻道:“你……以後莫在外頭這麼編排她,讓人聽到終歸不好。”
餘菡一聽這話就來氣了,“我編排她?她不是河東獅嗎?這麼些年了,我處處爲家裡着想,她卻死都不讓我進門,都是一家人,看我伶仃一人住在外頭,她倒忍心!這莊子,除了大,再沒別的好了,從前還有個繡兒陪着我,眼下倒好,繡兒被人強行帶走了,我身邊連個貼心的人兒都沒了。”
孫誼年看她一眼,“繡兒是早上被帶走的吧?”
“你知道?”餘菡一愣,“你既知道,怎麼不派人幫我攔着?那來的是個什麼人啊,長得倒是俊,派頭也大得很!連京裡的官爺見了他都不敢大聲說話,還非要帶走我的丫鬟。”
孫誼年聽了這話,卻沒吭聲。
“不過……”餘菡語鋒一轉,語氣柔了下來,“他長得可真好啊,說真的,我這輩子就沒見過這麼俊的人。”
孫誼年冷哼一聲,將手裡的茶盞往一旁一擱,“你就知道俊的。”
“那可不?”餘菡的指尖順着他的後頸滑向胸膛,隨後狠狠一點,“我呀,要是遇到更俊的,就把你給蹬了,讓你日日饞着我,卻吃不着。”
孫誼年一下揪住她的手腕,目不轉睛地盯着她:“戲子就是薄情。”
“你不就喜歡我這點薄情嗎?”他有點用力,揪得她很疼,但她喜歡他這樣,她覺得男人就是要這樣纔有氣概,嬌聲道,“咱們呀,就是露水情緣,天一亮,露珠兒沒了,我就把你忘了,要叫你好好傷心一場呢。”
她看着他,又道:“再說你這幾年,沒有當初那麼俊了。”
餘菡初遇孫誼年時,他剛過而立之年,生得平眉長眼,個頭也高,雖然蓄了須,也算是美髯公,也不知怎麼,不過幾年過去,他瘦得厲害,年不及四十已然顯了老態。
男人也怕容顏遲暮,也怕拿來與人做比較。
餘菡的話,一句一句戳到孫誼年心窩子上,戳得他忍不住,身子深處像燃起了一團火,驀地將她拽倒在自己身上。
餘菡驚叫一聲,喘着氣推他:“正屋裡呢。”
孫誼年於是將她打橫而起,疾步去了寢房,在一片漆黑中,將她狠狠扔到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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紗簾搖曳,紅塵海浪翻覆,掀起的浪頭直有千丈高。
餘菡在昏昏沉沉中轉醒,窗外天際已經浮白,牀樑的晃動纔剛剛停止,牀榻已經濡溼了,說不清是他的汗還是她的汗,餘菡伸手一推剛剛平息下來的孫誼年,喘着氣道:“冤家,我該下不來牀了,你這是想要我死呀?”
他從來不曾這樣過,似乎要把這後半生的精力全都卸放在這了。
孫誼年伏在她肩頭,聽了這一問,驀地笑了一聲。
他從她身上下來,翻身望着牀樑頂,“死了倒好,死了,也就一了百了。”
餘菡直覺這語氣不對。
她撐起半截身子望着他:“你這究竟是怎麼了?”
孫誼年別過臉來:“你昨晚說,以後我不在了,你就去找個更俊的,更好的,這話是真的嗎?”
餘菡粲然一笑:“真的呀,戲子薄情,我可要走得一乾二淨,這輩子都不見你了。”
孫誼年也笑了一下,笑容卻有點發苦:“那你……趕緊走吧。”
餘菡怔了怔:“你說什麼?”
“你快走吧。”孫誼年望着牀樑的目光空洞洞的,“上溪……要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