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日暮糾結着自己怎麼就糊里糊塗聽了甄偵的話留在甄府的時候,府尹府這邊的楚大府尹也很鬱悶。
任誰從外面回來後看到一條巨大的蛇的屍體橫在自己家裡的時候都會覺得鬱悶的。
沒錯,就是那條被阜遠舟一怒之下刺七寸砍兩段的巨蟒,不過這件發生在考場上的稀奇之事可不能聲張,於是被這位大爺很不厚道地叫人偷偷運回了府尹府交給掌管京城治安的楚故處理。
燕舞盯着堆了半個屋子的巨蟒看了好一會兒,囧囧有神地扭過頭,問:“三爺是不是打算給我們弄條蛇來做蛇羹?”
這麼大條蛇該吃多久啊……
燕舞也很糾結。
楚故抽了抽嘴角,無視他煩惱到頭的無厘頭。
捕頭上官即良翻/弄了一下巨蟒的屍體,道:“自從太祖帶着人把方圓百里橫掃了一遍之後,京城附近並沒有這麼大的野獸出沒,也許我們可以查查巨蟒的出處,這麼大的目標應該不難找。”
“巨蟒的出處?”燕舞擡起頭。
楚故若有所思,“是該找人來問問……”
“找什麼人?”燕舞擡頭看他,“山裡的獵戶?”
“當然不是,”斯斯文文的捕頭王琥慢悠悠地道:“論學識淵博,能知天下奇聞,又近在眼前的,還能有誰?”
燕舞先是一愣,旋即就是眼睛瞬間噌亮。
……
夜深,皇城,乾和宮,黃綾騰龍的羅帳層層疊疊,殿內捲進來的清風將一衆珠簾錦幔吹得微微拂動,撞擊出微小的響動,託蓮盞燈將四處映得明亮一片。
“嚴輿?”坐在龍牀上看奏摺的阜懷堯擡眸看向那個剛沐浴完頭髮還是溼漉漉的青年。
“嗯。”阜遠舟點頭,他穿着白色的褻衣走出來,一時忘記了拿乾燥的布,滴落的水珠順着長長的烏黑的發融進衣服裡,將薄薄的褻衣暈出淡淡的透明。
阜懷堯本來在看着他,此時忍不住微微轉過頭,即使兩人在一個池子裡沐浴,他也沒有像現在這般尷尬過,也不知是因爲什麼。
也許應該去一下皇后宮裡了……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逝,隨即又想到了什麼,他無可奈何地把頭調回來,朝他招招手。
兄長叫人,永寧王殿下自然遵旨,坐過去後見阜懷堯已經放下了奏摺,拿過一塊乾淨的布幫他擦溼漉漉的頭髮,他只是輕怔一下,隨即就在揹着阜懷堯的地方淡淡笑開,那笑意綿綿軟軟,若是看了只讓人覺得情深意重。
阜懷堯看不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淡淡問道:“爲什麼是嚴輿?”
嚴輿是一個鎮子,不大也不是什麼名勝古蹟,它之所以出名,是因爲它是連接覃懷和賀州兩個大州的樞紐,兩地行走,就必須經過嚴輿。
而嚴輿旁邊有一條山脈,名曰榆次,從嶺山到大煌山,共有十七座山組成,綿延一千餘里,硬是作爲一道天險將賀州和覃懷分割開來。
榆次山脈林多茂密,野獸叢生,更甚有毒蟲霧瘴,食人沼澤,裡面埋骨無數,在衆人眼裡,那裡差不多可以說是有去沒回,被不少人看作是禁區,寧可繞遠路從嚴輿經過。也不願意翻這條相比之下近得多的路。
可是阜遠舟竟是覺得這個地方是範行知拿來訓練虎人的地方?
阜遠舟的目光注視着堆在牀邊案几上的奏摺,順手整理了起來,嘴裡道:“嚴輿的確是天險,不過並沒有傳說中的有去無回那麼誇張,如果有足夠強大的人馬、藥材,帶上杏林好手,能辨識方向,還是能翻過去的,當然,折損是肯定的了。”
“哦?這樣嗎……”阜懷堯若有所思,忽的又問:“你去過?”眼裡不掩不愉。
阜遠舟失笑,“我保證沒有,有這方面的資料而已。”皇兄真當他那麼愛到處溜達嗎?
阜懷堯“嗯”了一聲,恢復了素來的面無表情。
阜遠舟心口微暖,自他學武功以來,連德妃都當他的強大無堅不摧,他被譽爲神才,好像天下無人能敵,唯有阜懷堯眼裡的他還是一個人——而不是不會受傷的神。
這種溫馨的氣氛一直維持到阜懷堯將他的頭髮擦得半乾,阜遠舟這纔回過頭去,接過兄長手裡的布,不再勞累他,自己慢慢擦,一邊道:“如果有足夠的防禦工事,藏身在山脈裡也不是難事,裡面易守難攻,而且難找,也能實現一大半的自給自足,另外,這巨蟒出沒的傳言很多地方都有,真實有人見過的就屬嚴輿那地兒最多,這也是遠舟考慮它的原因之一。”
阜懷堯收回手,沉思起來。
其實從連晉傳回虎人的消息開始,他就開始調查那個操縱虎人的章鞏所說的地方,諸番分析下來,榆次山脈也確實是懷疑的地方之一。
不過……
阜懷堯看向阜遠舟,“你真的覺得所有事是範行知做的?”
除了孫家和稅銀的事情,其他的似乎看起來和範行知扯不上關係。
範行知,“主子”,剎魂魔教,還有一個範行知提到的“申屠先生”,四個角色中,範行知出現的頻率實在不算高,虎人的事也沒有明確的證據證明是範行知培養的,所以,能驅使虎人的江亭幽的所謂主子可不一定是那個老匹夫。
阜遠舟心裡凜了一下,面上倒是並無異色,搖頭,“遠舟沒有這麼認爲。”
阜懷堯沒接話,只是用素來平靜微涼的目光注視着他,等他繼續往下說。
迎上他的眼神,阜遠舟頓了頓,終是道:“遠舟不認爲所有事是範行知做的,不過他肯定有參與,而他和江亭幽的主子之間必定有什麼聯繫,否則事情不可能這麼湊巧。”
說到江亭幽他就想起下午嗔濟公胡老兒說的事,如果江亭幽真的是剎魂魔教那個做機關的老頭的徒弟,爲了教裡的東西而來,那麼他追殺蘇日暮做什麼?難道他知道蘇日暮和他有什麼關係?
這……怎麼可能?
他和蘇日暮雖然是藝高膽大,但是也絕對小心,饒是身爲太子兼當今天子的阜懷堯都查不出究竟,江亭幽不可能會被九五之尊的能力更大吧……
那麼,蘇日暮到底是什麼地方威脅到那批人了?
聽了阜遠舟說的話,阜懷堯也不知在想什麼,一時半會兒也沒留意到自家三弟的走神。
等阜遠舟回過神來了,發現兄長沉思的模樣,心裡微微有些慌。
他知道阜懷堯素來心明如鏡,不過有些事實在是不知如何開口,瞞不是不瞞也不是,他生怕阜懷堯惱了他。
心裡一慌,他就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阜懷堯的手,想說什麼,卻張口忘詞,話在嘴邊千兜百轉,終是什麼都說不出口,只怔怔喊了一聲,“皇兄……”
被他一抓,阜懷堯拉回神思,就看見阜遠舟望着自己,似乎想說什麼,卻沒有開口,慣來溫潤的眼底多了抹哀哀的神色,稍縱即逝。
阜懷堯看得心裡一疼。
當日阜遠舟說“救命之恩,知遇之情,無以爲報,以身寄之”這樣的理由他並沒有相信,他選擇信他,除了爲了天下,就是爲着一份微不足道的真心。
他猜不透阜遠舟爲什麼要留下來,也不知他爲什麼如此眷戀於他……或許真是如他當日所言,一匹孤狼失去了感情的支柱,瘋狂地將剩下所有壓在另一人身上,生怕那人再抽身而去。
狼這種生物,是一種人性和血性並存的矛盾的生物。
阜懷堯想不通的事情還很多,不過此刻他只知道,在看到阜遠舟這樣的強大到幾乎無所畏懼的人露出這般脆弱的表情時,一向以來冰封的心也跟着疼痛起來,細細密密纏住了呼吸。
阜遠舟只這樣抓着他,什麼話也不說,好像一放手手裡的人就會消失了似的,他垂着眼睫,烏澄澄的眸子映着明亮的燭光,像是上好的曜石,折射着深潭裡最幽深的光芒。
愛到深處無怨尤,情到濃時方知苦……
幼時背書時尚且不懂,此時明白過來,方知此苦堪勝蓮子心苦。
阜懷堯的脣囁嚅了幾下,終是將手放到他頭上,不緊不慢地聲音清清冷冷,和平時似乎並無甚不同,字字落在鋪滿柔軟地毯的地面上,瞭然無痕無蹤,“朕……我說了信你,爲什麼不肯相信的卻是你?”
一句話,就押下當初預留的真心,留在孤零零的賭桌上。
我傾盡真心,和你賭一把。
是輸是贏,就端看你的了。
別讓我輸得太慘,遠舟……
阜遠舟怔住。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華美霜冷的面容上和平日裡沒什麼不同,只是眼底褪去了冷漠,就像是普通人家的兄長,無奈地看着鬧彆扭的弟弟。
融暖的燭光透過明黃的紗幃,柔軟了那冰冷的輪廓。
這個人的感情就和他的人他的殺祿獎罰一樣,果決堅斷,無憂無怖。
阜遠舟忽然閉上眼,一滴眼淚猝不及防落下眼角,砸在阜懷堯的無名指上。
至高無上的天子只覺像是被火珠一燙,十指連心——錐心的疼。
他想問他怎麼了,可是阜遠舟突然抱過來,一個無言的擁抱,堵住了他所有想要詢問的語言。
“皇兄……”阜遠舟依舊低念着他的名,淚痕凝在眼角,莫名的淒涼。
皇兄,這是一場以欺騙爲開始的賭局,並且會繼續下去,可是……阜遠舟半生負你,用餘下半生,能否償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