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重重,水道道,夜深千帳燈。
將士們都安營紮寨早早入睡了,連晉找了一個糧堆貓着,叼根稻草仰頭看天幕星辰萬顆,其中熒惑星和畢宿五高高掛着,熠熠生輝。
他搖搖頭,嘆道:“果然妖孽當道……”
阜遠舟那個文韜武略的妖孽!偏偏他能幹起來又利國利民,還有個阜懷堯幫着他……唉。
“我還不知道你居然懂得看天象測時運。”有個聲音突然從背後陰森森冒出來。
這大半夜的荒郊野嶺,饒是連晉再大膽都被唬了一跳,險些抄起傢伙打過去——之所以沒抄傢伙是因爲他想到目前連家軍裡只有一個人會這麼陰沉沉的。
“靠!人嚇人嚇死人啊!”連晉沒好氣地白了從身後跳出來的人一眼,也虧他還記得原來的話題,“老子會的東西多着去了。”
“哦,不好意思。”扮成青六模樣的宮清拉下面罩,聳聳肩毫無誠意道歉——他纔不會承認他是故意的。
連晉繼續白他,躺下來沒說話。
宮清也學着他的樣子躺下來,想着他剛纔那句話,“新帝登基邊境太平,什麼叫做妖孽當道?”
“妖孽最可怕的地方在於他不但不害人,還幫人。”連晉咕噥道。
“啊?”宮清挑眉,“那不是好妖嗎?”像《白娘子>裡的白素貞?報恩的田螺姑娘?
“不是,”連晉嚴肅滴豎起手指搖了搖,“是那種幫了人說不定哪一天心情一壞就徹底搞破壞的妖孽。”
宮清失笑,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麼——這是什麼品種的妖怪,既幫人又害人?
“哎,”連晉翻個身,趴在他身邊道:“你還記得三爺不?”
“嗯。”那麼一個出衆的人想忘記都難。
“你覺得他怎麼樣?”
“唔……武功很好。”
連晉嘴角一抽,“別對三爺的武功有非分之想了,我是說他人品。”
“統共就見了那麼一次面,我能有多少看法?”習武之人最關注的不就是武功嗎?宮清無奈,“我只是覺得他有點怪怪的。”行爲方面像是個孩子,又不太像。
連晉撇嘴——能不怪麼,那就是一個失心瘋病人,一個比正常人都聰明的病人。
“你說,三爺和爺是什麼關係?”
青衣的男子奇怪:“不是兄弟嗎?”他聽到那個三爺叫白衣人“哥”的。
“你覺得他們像兄弟?”連晉的臉色有點詭異。
“難道不是?”宮清看他。
連晉頭疼狀抱頭,小小聲哀嚎:“我不知道……”
他就是感覺有點古怪,阜遠舟粘阜懷堯粘得不像話,阜懷堯對阜遠舟縱容得不像話,總之都不像話啊啊啊——他沒有想歪,他真的沒想歪!!!
宮清好笑,又有些不解,戳戳他,“那兩位爺的事和你有什麼關係,你瞎操心什麼?”
能不關他的事麼,他的飯碗就是其中一位爺管着的,萬一阜遠舟造反了,平定叛亂的人不還是他麼?倒黴的還不是他麼?——連晉沒法跟他解釋皇家的事,繼續抱頭鬱悶狀——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多想了,怎麼感覺阜懷堯和阜遠舟之間的氣氛那麼曖昧呢?
宮清也不管他,仰躺着望天,行走江湖那麼多年,這樣平靜的日子並不多,也許有,那時都沒這個心靜下來看,跟着軍隊走了幾天,和連晉以及幾個親兵說說話開開玩笑,這裡的熱鬧反而讓他覺得心神寧靜不少。
連晉鬱悶了一通感覺就好多了,擡起頭來,正好看見滿天星斗倒映在宮清的眸子裡,一眼望去好看的不可思議。
他暗暗嘀咕幾句,現在的武林高手都是以貌取人的麼?
“我說,”
宮清擡了擡眼皮。
“明個兒就到錦州首府了。”
“那又怎麼樣?”這條是他回家的路,他又不是不知道。
連晉咕噥:“別亂跑。”
“啊?”宮大俠覺得自己聽錯了,掏掏耳朵——這種囑咐孩子的語氣是什麼意思?
連晉認真道:“我知道那個錦州太守劉什麼虎奇的挺過分的,但畢竟他是朝廷命官,你可別不能宰了他泄憤。”
宮清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擔心什麼,頓時好氣又好笑。
連晉以爲他在冷笑呢,趕緊勸道:“爺說替孫家還個公道,就一定會做到,你自個兒別衝動啊,範行知財多勢大,不是你能對付的。”
“你就那麼相信那位爺能幫得上我?”
連大元帥自然打包票:“那當然了。”皇上九五之尊金口玉言,他做不到還有誰能做到?“所以說你別衝動,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宮清定定看着他。
連晉被他看得有點後背發毛,忍不住往後挪了挪,“幹嘛?”
“要是我宮清得輪到你來說教,”他挑起一邊嘴角,“還不如趁早抹脖子得了。”
這不靠譜的傢伙還是先管管自己吧。
說完,宮清就好心情地拍拍屁股跳下糧堆走人。
連晉在原地恨恨咬牙——萬歲爺快幫他破案報仇吧啊啊啊!他就不怕老擔心這混蛋還有血海深仇沒報死不瞑目而沒敢下重手了!!
……
阜懷堯和阜遠舟當夜是在東宮過夜的,即使喝醉了,多年前就開始代父參加早朝的天儀帝還是在晨光熹微時就醒了過來,一睜開眼睛就下意識按着隱隱作疼的額頭,他看着四周熟悉的擺設有些怔忪。
——這是,住了多年的東宮的寢宮。
阜遠舟抱着他蜷縮在他身邊,很沒有安全感的模樣,讓人看了心生不忍。
他喝醉了?阜遠舟又是什麼時候來的?
阜懷堯凝神想了一下,一點印象都沒有,只記得似乎……自己一直在和誰說話?
“皇兄?”阜遠舟也被他的動作弄醒了,揉揉睡眼朦朧的眼看他,“還不到早朝的時辰,你不多睡一會兒?”
“你昨晚來的?”阜懷堯問。
阜遠舟爬起來甩甩腦袋,徹底清醒,見自家兄長沒有什麼異樣,就知道他不記得昨晚的事了,心裡鬆了一口氣之餘又有些說不明白的失落。
跳下牀去桌上端了杯一直溫着的熱茶,阜遠舟遞給他,道:“嗯哪,遠舟找了很久了呢~~沒想到皇兄居然在喝酒。”
阜懷堯喝口茶,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都被換過了,“常安來過?”
“沒啊,皇兄找他?”阜遠舟扁扁嘴,表示對皇兄一大早惦記着常安的行爲的不滿。
“咳咳咳……”阜懷堯被嗆了一下,“衣服你換的?”
“嗯哪~~~”阜遠舟表情天真無邪。
天儀帝的臉色瞬間有點詭異,“朕昨晚做什麼了?”
阜遠舟仰頭想了想,“皇兄問我選江山還是至愛。”
阜懷堯動作一頓。
“我說不知道然後皇兄說你選江山我說爲什麼皇兄不回答還要逼我選一個我說不選皇兄說不能不選我說江山是皇兄的我怎麼能選皇兄說……”
“停停停!”阜懷堯被他一連串的我和皇兄繞的有點暈,暗自唾棄自己問的是什麼蠢問題,“然後呢?”
阜遠舟攤手,“然後皇兄就睡着了。”
阜懷堯忍不住吐出一口氣,幸好,不然再幹出什麼蠢事他的兄長形象就全毀了。
“皇兄,”阜遠舟忽然神神秘秘地湊過來,賊笑,“洗澡的時候遠舟發現皇兄肚臍下面有個胎記哦~~~藍色的~~~”
阜懷堯霎時間猛咳。
……
常安最近很舒心,因爲不知什麼緣故他們家萬歲爺終於不理永寧王了,具體表現爲萬歲爺金口難開沉默寡言見面都沒給一個好臉色,寧王撒潑打滾殷勤討好賣萌裝可憐等一切招數通通無效。
羣臣最近很納悶,因爲永寧王殿下老跟着天儀帝上早朝上御書房上議事殿,不是在角落就是在屋頂呆着,偶爾……唔,頻繁蹦出來,雖說他非常積極發言解決了不少難題,可是阜懷堯的態度始終不冷不熱,可憐了那些啓奏國事時和天儀帝對話的大臣們被背後靈瞪得汗毛齊齊向皇上問好,聲音都抖啊抖。
可是看起來永寧王又不像是失寵了,這情形,倒像是兩個人……鬧彆扭了?
於是大家夥兒的八卦之魂熊熊燃起~~~
因爲不僅被看光了某人還不知死字怎麼寫地把胎記的事說出來……這種原因阜懷堯會把它一輩子埋死在肚子裡的!諒阜遠舟也不敢說出來,所以天儀帝樂得看他每天在上躥下跳。
一不小心看到自家萬歲爺挑起的笑意,常安恨不得自戳雙目——爺哪裡是不理寧王了,根本就是在耍寧王玩玩而已,人還比以前高興多了!
早朝後,議事殿。
“不可能!”禮部尚書衛鐸對着長史安在季拍案而起,“家世不限出身不限這個可以商量,但是怎麼能年齡也不限?”
禮部侍郎付生一邊提醒衛鐸別驚駕了一邊搖頭,“開放太學院招收寒門弟子是好事,可是也不能肆意亂來啊!”
太學院祭酒嶽衍默(祭酒是主管太學的教育行政長官,相當於現在的大學校長。)不如衛鐸激動,但也是臉色不好看,“太學院一向規定貴族子弟在十二到十五歲入學,三年內完成學業並且獲得舉薦機會,難道如今你們要給我送一批出身寒門的老頭子進來嗎?”
老幼搭檔,標榜玉衡皇朝怎麼尊老愛幼嗎?!
長史(丞相屬官)安在季道:“十幾歲的人年少氣盛,豈不是會把太學院弄得烏煙瘴氣?何況爲了以示公平,不就應該減少限制嗎?”
“安大人此言失妥,”吏部尚書宗正道,“所謂英雄出少年,人就是要年幼纔是可塑之才,年少氣盛不也意味着意氣風發,可以大展宏圖嗎?”
兵部員外郎餘閬道:“按宗大人的說法,那年紀大的都可以不必來參加科舉了。”
宗正皺眉,“老夫並無此意。”
端明殿學士燕舞道:“餘員外郎,斷章取義是不對滴。”
衛鐸繼續暴躁:“科舉都有限制,娼奴罪者不能參加,現在太學院什麼都不限制,大家還來參加科舉幹嗎?不全都來太學院爲十幾個名額掙破腦袋了嗎?!標榜公平也得看情況啊!不是嗎!!?”
太學院管吃管住管舉薦,皇帝都會去視察視察,被相中了就一步登天,誰不想來?科舉三年四試,競爭激烈殘酷,多少人一輩子就耗在考場上了?禮部掌管典禮、教學和科舉,兩方面哪裡出了差錯都是他們的責任。
禮部尚書這句話砸在議事殿裡,砸得吵鬧的衆人一陣寂靜。
屋樑上,永寧王一腳屈起一手搭膝,一襲墨藍雙龍搶珠錦服,袖口和衣襬用雪白的絲線細細密密紋上了銀龍穿水騰雲的繡飾,金冠黑髻高結,形容峻逸之極,他俯看衆臣,口吻涼涼,字音落地鏗鏘有力,“皇家威儀不容侵犯,太學之地,豈容無能之輩放肆!”
羣臣頓時肅然。
尊位上,明黃黑刺緞金繡雙牙團龍帝袍的男子輕輕拍手,面容冰冷端肅,森威不羣,“寧王所言極是。”
沒有理會阜遠舟維持不了片刻嚴肅霎時喜不自勝的模樣,阜懷堯繼續道:“朕當初提議開放太學院,本意是爲朝廷培養一批有志之士,而非爲天下學子標榜公平,”狹雍的長目掃視在座的大臣們,“衆卿家,今日有失準允了。”
羣臣對視幾眼,都有些尷尬,“臣等慚愧。”
……
豐景一年,太學院昭告天下,錄選十五名寒門學子,家世不論,出身不論,履歷清白,年齡爲十二至十八歲之間,有一技之長,直接經太學院以及兩殿六部共九次會試,再經殿前御試方可入選,參加此試者不可同時參加科舉。
……
“皇兄~~~”
一出議事殿,阜遠舟就纏上了阜懷堯,不過現在他沒敢亂撲,就圍着人轉啊轉。
阜懷堯當做沒看見,進了乾和宮讓宮人伺候着換下厚重的帝袍,換了一件輕便的白色團福刺繡綢衫。
阜遠舟在旁邊看着,忍不住接過犀角梳站在梳妝檯前替兄長束髮。
“遠舟記得,”他忽地回憶起什麼,眼神微微朦朧,“冠禮那天,就是皇兄幫遠舟束髮戴冠的。”
先帝病重,長兄爲父。
吉月令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維祺,以介畢福。
“可有表字?”
“母妃曾予字子諍。”
“諍者,以言爭之,爲勸諫,約束己身,端德明理,遠舟,謹記你母妃的教誨。”
“……臣弟明白。”
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於嘏,永受保之。
原來那時,自己並沒有真正明白兄長話中的深意……
多日不曾理他的阜懷堯愣了愣,透過鏡子看他的眼,寬大的袖子裡,小指不自主地**了一下,“你想起什麼了?”
早些日子裡,阜遠舟的記憶混亂地完全說不出所以然,現在似乎情況有好轉?
阜遠舟一下子回神,眼神又變回澄澈明亮的模樣,“冠禮那時的情景……”
用烏木髮簪盤起一頭柔軟的青絲,他緩緩彎下腰,將頭擱在對方的肩膀上,語氣有些飄渺,“皇兄,遠舟是不是忘記了很多事情?”
“爲什麼突然這麼問?”狹目幾不可見地一眯。
“最近總是會……”他有些困惑地描述着自己的感覺,“有些什麼突然從腦袋裡冒出來,可是我又記不清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阜懷堯心裡一緊。
“除了皇兄,還有很多我記不清的人,很亂,很陌生。”
“別去想,”話一出口,阜懷堯方覺得自己的語氣太過命令式了。微微緩和一些,“朕不是說過嗎?你病了,所以忘記了很多東西,別去想那麼多,那些事情……都沒有必要去想。”
那些冷宮裡的人情冷暖,那些親情之間的背叛,那些官場上的殺伐碾壓,都不需要記得。
如果阜遠舟清醒過來,他們兩人再面對的,說不定就是生死拼殺了,畢竟德妃和劉家是間接死在阜懷堯手上的,野心膨脹越來越無法駕馭的一大世家,少數頑固的官員,比起聯姻安撫拉攏之類治標不治本的方法,最徹底的,莫過於斬草除根。
帝位之所以高高在上,大抵是因爲下面墊的屍骨太多了,連血肉至親鍾愛之人都不例外。
就這樣一直瘋下去吧,如你所說,你只剩下我了……
“……遠舟知道了。”他合上眼,掩下一眸莫名的苦澀。
……
錦州,瞿城。
郊外,忙的一片熱火朝天,將士們挽起袖腳拿着鋤頭上陣開荒闢嶺,有的乾脆直接打赤膊,跟着熟悉農活的百姓一起犁田,水車將溪流裡的水引了過來,一堆堆石頭從採石場運了過來圍地造田,忙碌而不忙亂。
到了飯點,就有專門從城裡僱傭來的婦人們做好飯送到開工的地方,直到吹起了休整的號角聲,將士們才用乾淨的水隨手洗了一把,就勾肩搭背說着笑着地去領飯食了。
宮清領了幾份飯菜回到臨時打起來的帥帳裡,一掀簾子就看到黑一灰三玄八白九或坐或躺地霸了一地,衣服上還有濺上去的泥點斑斑。
一聞到飯香,灰三一咕嚕爬起來,“娘啊喂,快餓死我了。”
玄八仰天躺着僞裝屍體狀,“我再也不覺得行軍打仗有多苦了,他孃的幹農活才苦,老百姓過得太苦逼了!人民纔是英雄啊~~~”
打仗大不了就轟轟烈烈馬革裹屍,總有打贏打輸的時候,這農活可就是一輩子沒個歇停啊!
宮清失笑,把飯遞給猴急的灰三,再順手遞給其他幾個人,掃視一眼,“連晉呢?”估計現在軍營裡就他敢直呼統帥的名字了,叫起來一點都不臉紅氣喘。
“區別待遇啊區別待遇,”白九嘀咕,“我們都趴下了也不見你問候一聲,開口就是我們家元帥。”
灰三邊吃邊擠眉弄眼,“關係遠近不同麼~~~咱們羨慕不來。”
還是黑一厚道點,告訴他:“元帥不放心,怕有些將士不夠吃,就去看看,待會兒就回來。”
宮清點頭。
其實作爲主帥,連晉在旁邊看着就好,不過他就是閒不下來,讓不方便露面的宮清守着帥帳,自己帶上親兵幫忙去了。
在連家軍呆了幾天,他也算清楚了,連晉人雖然有點混不吝的,但是絕對是個好主帥,不然三十萬連家軍也不會真心敬他,他平時人沒架子,很多事情都親力親爲,扎個營到處幫把手,對將士跟對兄弟似的,但是對軍紀軍風方面又嚴謹到苛刻的地步,延誤軍務貪贓枉法驚擾百姓欺負弱小之類的罰得尤其嚴重,宮清想起不知什麼時候自己在兵書上看到的一段話,覺得還真挺適合連晉的。
夫爲將之道,軍井未汲,將不言渴;軍食未熟,將不言飢;軍火未然,將不言寒;軍幕未施,將不言困。夏不操扇,雨不張蓋,與衆同也。
先之以身,後之以人,則士無不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