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格桑花二
雨下了一夜,慕容桀也坦蕩蕩地在他面前睡了一夜,直到第二天阜徵準備啓程離開了,才知道他的身體遠遠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麼好。
“……”
“……”
面面相覷許久。
阜徵站在慕容桀面前,呆了呆。
慕容桀好整以暇靠在牆上,笑意不改。
瞪了他許久,阜徵無奈了,“既然不能動,爲什麼昨晚不說?”
慕容桀無所謂地聳聳肩,“想着今天也許會好的。”
阜徵眼神複雜地蹲下來,“你怕我害你?”
他一直以爲他在休息,此刻也說不出自己爲什麼會覺得失望,明明這個人就不像是和他能走同一條路的人。
慕容桀挑起嘴角,狂傲依舊,“小娃娃,我就算剩下一根手指能動,也不用擔心你能害死我。”
阜徵一愣,說不上是不是賭那口被輕視的氣,他察看了一下慕容桀的情況,發現他只是腳不能動之後就伸出手,直接把人抱了起來往外走。
“嗯?”慕容桀發出一個象徵疑問的單音。
阜徵帶着他翻身上了馬,把人抱在胸前,“我帶你去看看大夫。”
慕容桀倒是淡定得很,絲毫沒有不適的模樣,“不用,直接去老木頭那裡吧,你知道他那個破山谷吧?”
阜徵將人在馬上放置好,聞言,愣了一下,“我帶你去?”
“不然呢?”慕容桀表現得理所當然,“你要我一個糟老頭子爬着去?”
用這麼一張臉說自己是“糟老頭子”真是一點說服力都沒有!——不過一想象這個驕傲不可一世的男子在地上摸爬的情景,他心裡就是一緊,掩飾性地驅使這馬兒往前走,轉移話題道:“你要不要緊?趕時間嗎?”
慕容桀打了個呵欠,往他心口靠了靠,閉上眼睛,“沒事,死不了。”
阜徵見狀,皺了皺眉,還是打快了馬鞭。
慕容桀的狀況要比他想象的壞的多了,他們一路同行了三天,慕容桀還是老樣子,衣食住行都靠着阜徵幫忙。
雖然他一副被人伺候慣了的模樣,但是阜徵偶爾還是能注意到他運功之後陰鷙的表情,心道他也不是無動於衷。
不過越是接近,阜徵越是能夠察覺到違和感。
照理說人的武功到達了一定的境界,保持青春延年益壽什麼的也不是不可能,只是都會有個限度,但是慕容桀這個人卻不一樣……怎麼說呢,就像是歲月在他身上停止了移動的步伐,他完全停在了青年最鼎盛的時期,幾十年來不曾改變。
若非這個人還有七情六慾還要吃喝住行,阜徵都以爲他就是傳說中的修仙術士了。
不過這些都是猜測之意,兩人畢竟差了一個輩分,也還沒到那種忘年交的地步,他只能把疑問放進肚子裡。
異變是在第四天行程中發生的。
三路高手,連續七個時辰的追殺,來的甚至讓人反應不及。
待得甩開追兵之後,阜徵幾乎是慌不擇路地衝進了一個山野村子裡,將渾身染血的慕容桀放在唯一的大夫面前,抓着他讓他救人。
他統領三軍打敗了無數進犯玉衡的蠻夷,成爲萬人敬仰的大元帥大英雄,卻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有這麼無力的時候,要靠着一個半身不能動彈的人來保護。
人真的實刀實槍幹上了,什麼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都屬誇張,你拿着劍揮上一個時辰都會手腳麻痹,何況是不眠不休七個時辰?
阜徵再怎麼征戰沙場也只是一人之力,到了後來連劍都已經握不住了,只能由慕容桀來迎敵,而他揹着人拼命逃跑。
後來回想起來,他都覺得這一日定是一生中最狼狽的時候了。
也是最無助的時候……在慕容桀替他擋下致命的幾刀的那一剎那。
這個顏容狂狷的男子還能笑着對他道:“如果你也捱了一刀跑不動了,那咱不是都得死在這裡了?”
其實那時候他很想說,他不會讓他死的——只是刀光劍影面前,這樣的承諾太過薄弱。
阜徵在山村附近大致地處理了一下沿路痕跡之後,就匆匆趕回了那大夫的屋子裡,但是迎接他的,是比之前更濃烈的血腥味。
包紮着衆多繃帶的男子倚在牀角,提着血淋淋的血色長劍,眉目冰冷地望着地上那個老大夫死不瞑目的屍體,聽到動靜的時候,擡起眸來,泛着幽紫的眼睛像是暗夜裡吸食人心的鬼魅。
阜徵怔愣住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情,難以置信地注視着他:“你……你殺了他?”
將荊麟在牀上乾淨的布料上擦了擦,慕容桀淡淡道:“殺人滅口,斬草除根,我以爲小娃娃你知道怎麼取捨的。”
他這句話似有所指,但是此時的阜徵根本細想不下去,他再怎麼殺人如麻都好,但是爲的都是保衛國家,這般草菅人命的事情發生在他面前,真的讓他有些難以接受,“慕容你……他剛剛救了你!”這根本就是忘恩負義!
“我有必須這麼做的理由。”慕容桀絲毫沒有因爲被他的臉色而動容,對於現在的他來說,殺人也好屠村也罷都無所謂,只要不被那些人捉到就行了。
“你……!”阜徵一時氣結,見識過那些追殺的人的可怕,他能理解慕容桀這麼謹慎的理由,但是理解了就不代表能接受。
不管怎麼樣,殺戮不是唯一能夠掩埋痕跡的手段,卻是最血腥的手段。
“若是覺得接受不了,我們大可以分道揚鑣。”慕容桀笑了笑,儘管脣色蒼白無血,但是那份傲然仍舊沒變。
他就這麼用荊麟撐住地面,勉力將雙腳挪下地面,卻在起身的瞬間使不上力,猛地朝地上摔去。
阜徵心裡一緊,幾乎在理智回神之前,他已經衝過去將人接在懷裡。
劇烈的動作讓傷口再度崩裂了一些,在雪白的紗布上暈出鮮紅的痕跡,慕容桀似乎感覺不到什麼痛,靠着他的肩頭,許久之後幽幽一嘆氣道:“付寒良,你這般心軟怎麼行?”
他第一次喚他的名字,尾音帶着嘆惋,像是平地驚雷,遽然震了阜徵心中的那根弦。
從那時候,他就隱隱約約能意識到,這個深淵一樣的男子會一直一直拖着他,直至把他拖下十八層地獄。
但是,他卻捨不得抽身而退。
因爲那波不明人士的追殺和慕容桀的傷勢,他們不得不改變行程,輾轉到了剎魂魔教分舵。
當時的分舵舵主的徒弟——後來的劍煞仙子丁思思看到慕容桀被一個男人揹回來還只讓後者服侍的時候,素來溫柔的面孔都瞬間僵化了。
熟悉之後,年紀不大的丁思思私下告訴阜徵,她有生以來都不曾見過她的教主向誰服過軟示過弱。
阜徵聽罷,心裡也不知既是喜又是澀,說不出是爲了什麼。
待得日後回想,那段在魔教分舵的別院裡養傷的日子是他們相識十幾年裡最平平淡淡的時日了,以至於後來每每午夜夢迴,阜徵都能夢見那素來狂傲的男子坐在葡萄架下安穩憩睡的模樣,好像這樣子過上一生,都不會覺得膩味。
丁思思和總舵那邊一直在處理追殺一事,似乎魔教上層人士都心知肚明那是什麼人,阜徵很聰明地並沒插手教中的事宜,或者說,他根本沒心思去搭理。
他每天要做的,就是圍着慕容桀轉,後者不喜歡旁人看到他這般模樣,正好又有個免費勞力,便讓阜徵留在了別院裡,只兩個人,日同行,夜同屋,論劍談棋,好似真的身處世外桃源,與世無爭。
阜徵幾乎就要以爲,他不是徵南戰北的大元帥,慕容桀不是叱吒風雲的魔教教主,兩人只是一對平平淡淡的神仙眷侶……
……神仙眷侶!
這四個字出現在腦海的時候,驚得阜徵徑自從牀上彈了起來,在黑暗裡睜大了一雙帶着駭然的眼。
他……他爲什麼會想到自己和慕容桀……
“怎麼了?”內屋裡傳來男子略帶睡意的聲音,褪去些許素日裡的玩味,平添一份安然。
爲了方便照顧慕容桀而睡在外屋的阜徵聽到他的詢問,心裡禁不住就是顫了一下,好片刻才嘶啞着嗓子道:“沒事。”
內屋裡安靜了一下,然後傳來布料摩擦的悉悉索索聲,是慕容桀起身了。
阜徵楞了愣,趕緊下牀往裡面走去,邊走邊問:“渴了還是餓了?”說着,就把燭臺點起來了。
慕容桀坐在牀上,卻不說話,只是望着他。
阜徵被他看得心裡發虛,便喚了他一聲:“慕容?”
“小娃娃你有心事嗎?”他一出聲,慕容桀就收回了視線,重新躺回去,問道。
阜徵動了動脣,一會兒之後才道:“沒什麼,就是有點掛念家裡人了。”
如果他的五皇兄在,不知會對他這般怪異心思作何反應。
“家裡人?聽你口音,似乎是京城人士。”
“嗯。”
“既然想家了,爲什麼不回去?”慕容桀隨意問道。
“……山長水遠,還是不回了。”駐軍將帥,不能輕易回京的,即使阜仲甚是想念他,文武百官也會擔心他功高震主回京篡位。
“哦。”慕容桀不置可否。
“慕容是哪裡人?”阜徵忍不住問。
慕容桀聞言,卻是沉默了好一會兒,“忘了。”
“嗯?”
慕容桀闔上眼,蓋住了雙眸中的神色,“活得太久,忘記了。”
……
異樣的心思困在心頭,阜徵坐立不安了幾天,但是沒等他想明白了,邊關烽火再起,一紙急令就這麼秘密送到了他手中。
阜徵甚至來不及和趕來爲慕容桀看腿的木石聖人打招呼,就匆匆去向慕容桀辭行了。
慕容桀也沒問他這麼急着是想去做什麼,只是聽罷之後道:“我聽說邊疆有一種酒叫做滾火球,喝下去的時候,就像是有個火球從嘴裡一路滾到了胃裡,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榮幸找到這種酒,請你喝上一杯。”
阜徵笑了笑,沒回答,只是道了一聲“珍重”就提着劍打着馬上了戰場。
……
這一打就是數年時間,邊關戰事連綿,幾乎讓人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影衛有傳來訊息,說是慕容教主身體已經恢復無礙。
他有想提筆寫封信,但是又不知道該寫些什麼,也不知道那個恣意妄爲的人還把不把他這個晚輩放在心上,只好作罷。
邊關,沙場,搏擊長空的雄鷹,烈日蹂躪的不倒胡楊,貧瘠的土地,面目粗糙矯勇善戰的將士,簌簌的風沙,烈日的血腥……除了這些,這裡什麼什麼都沒有。
這裡太安靜了,太寂寞了,他總是忍不住抱着一罈從來不開封的酒,爬上高高的城牆,孤身坐在那裡,無論是月華落地還是風擊盔甲,然後,寫一個人的名字。
慕容桀慕容桀慕容桀……
寫着寫着,就魔怔了。
阜徵就這麼將那壇酒抱在懷裡,看着地面上滿滿的的慕容桀,呆呆地出了神。
——慕容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