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次山脈,巨大的塌陷之地裡,有着一隊爲數不少的人在四處挖着什麼。
一身殷紅長裙的妖異女子站在巨坑邊上,臉色不怎麼好地注視着自己傾注心血的停仙宮變成了一片廢墟,恨不得將剎魂魔教的人抓來生吞活剝——是真正的生吞活剝,像是那些僕人一樣,生吞人肉,生剝人皮!
而且停仙宮不止是她的心血這麼簡單,還是宿天門的重要試驗之地,十幾年來一直穩穩當當的,前任剎魂魔教教主慕容桀也沒探查到這個地方,後來更是藉助了玉衡高官範行知的軍力庇佑,在榆次山脈這種天險之地過得如魚得水,卻沒想到竟是一夕之間全部化爲烏有!
停仙宮深入地底,頭頂壓着半座山,出事之前又因爲阜遠舟和長孫輕言的計劃所以內外宮和對外的所有出口都無法進出,那裡幾乎成爲了一個封閉的區域,龐大的地下宮殿帶動整座山外加附近的半座山全都塌了下去,變成一個叫人咋舌的深坑。
於是,無論是裡面的人還是守衛在外面的人全部被活生生埋在裡面壓成肉渣。
宿天門右護法紅艾接到嚴輿這邊說與停仙宮失去聯繫的訊息之後就有了強烈的不安預感,抵達之時已經距離宮塌之日差不多四天了,別說是救人,就連追擊罪魁禍首都追不上了——而且她也沒確定剎魂魔教的人是不是也被埋進了裡面。
紅艾憤怒之餘也有些想不明白,剎魂魔教的人即使能混進停仙宮,也不可能有太大的施展空間,她再怎麼不滿意鐘磬書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人是真的很有本事,那麼魔教之人是怎麼有能力炸掉整個地下宮的?!
“紅艾大人!”因爲挖東西弄得灰頭土臉的宿天門門人踩着碎石靠近,躬身行禮。
“找到了嗎?”紅艾問道。
那門人臉色也很難看,“地宮中心的機關已經被破解了,東西不見了。”
紅艾瞳孔微縮——是什麼人能破解她的機關!?爲什麼她從未聽過有這樣一個人!?
“另外……”門人慾言又止,“據屬下的調查,停仙宮的坍塌應該……和鍾宮主有關係。”
“什麼?”紅艾一愣,“鐘磬書把停仙宮炸了?”不是剎魂魔教搞的鬼?開什麼玩笑?!
她是很討厭鐘磬書沒錯,但是卻怎麼也想不明白——難道一心爲了延續他那殘疾師兄的傢伙也會親手毀了自己的希望?
他們的試驗明明很快就能有新的進展!
“不,不是鍾宮主,”那門人遲疑道,“屬下查過了,停仙宮是因爲雷火彈爆炸而塌掉的,而那些雷火彈,埋的時間應該接近五年左右。”
“五年?”難道五年前就有剎魂魔教的人混進來了?——這個想法只在紅艾的腦海裡轉了一下,就立刻被另一件事完全佔據了心思。
在五年前發生的最大的事情……
五年前那場動亂!!!
那場被鐘磬書心愛的大師兄親自策劃的動亂!!!
——長孫輕言!
那個被鐘磬書深深愛着甚至不惜出賣自己靈魂的男人,一個在最重要的人和最愛的人中徘徊一生最後餘生悽慘的男人。
紅艾一時臉色五彩斑斕。
他們當年是爲了木石聖人的師父胡罫——曾經的聞人家族長老聞人折忽,所以才找上鐘磬書進行交易的,事實也證明了在他們身上做試驗的成功率確實更高一些,後遺症也更淺一些。
但是沒想到的是,素來掌控一切的他們,竟**溝裡翻船,因爲這麼一件小事,造成了多年以後的如今現狀!
“鐘磬書和長孫輕言呢?”紅艾咬牙切齒問道,妖異的面容被生生扭曲。
那門人長吐一口氣,“已經能夠確認,鍾宮主和那位的石室是雷火彈引爆的地點之一,鍾宮主的屍骨和柳葉刀都在,也發現了另一個人的碎屍。”
兩個人混在了一起,幾乎分不出誰是誰……
……
榆次山脈之外,嚴輿。
阜遠舟和蘇日暮、甄偵、宮清、連晉、秦儀喬裝打扮回到了巨門外門影衛的據點——柳天晴、沙臨志、趙衡和雙胞胎花寒、花烈他們落腳的地方。
在偏廳裡,在聽趙衡彙報過他們在城中伺機觀察到的宿天門聯絡人數後,阜遠舟看向了柳天晴。
柳天晴正因爲自己的母親沒有隨行回來感到疑惑,見狀,微彎了彎腰,“師父?”
阜遠舟眼色複雜。
蘇日暮用力抿了一下脣。
甄偵在他旁邊,藉着寬大袖子的掩飾握了握他的手。
他們不清楚丁思思背叛和死亡的原委,但是阜遠舟不肯說,自然有他的道理。
……也許,事實比死亡要更殘忍吧。
也許是出自血緣的聯繫,也許是因爲這幾天的心緒不寧,他們的異常沉默讓柳天晴感覺到一陣強烈的不安,禁不住又喚了一聲,“師父……我孃親呢?”
素來沉穩的黑衣少年此刻話語的頻率比平常要快上一些,旁邊的沙臨志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示意他不要慌張。
柳天晴微微定神,但是目光仍然緊緊盯着眼前俊美而神容疲倦的藍衣男子。
阜遠舟緩緩眨了眨眼,最後嘆了一口氣,直言道:“……你母親殉教了。”
柳天晴瞬間腦子一空,好像有什麼亂哄哄的聲音從耳邊喧囂而過,擠壓得耳膜咚咚作響,什麼都聽不見了,眼前也彷彿被什麼東西遮掩住,有令人眩暈的色彩浮動,將四周的東西都拉扯成怪異的顏色。
他就這麼滿臉空白地站在那裡,甚至不知道周圍的人是怎麼離開的。
最後只剩下沙臨志一個人靜靜站在他身邊,一臉嘆息和傷感。
柳天晴木然地望着窗外綠濛濛的樹影,半天之後才緩緩蹲下來,用力環抱着自己,好像怕冷一樣,死死將自己蜷縮起來。
他沒哭,只是深深把自己的臉掩埋起來。
其實他和丁思思的母子感情不算深厚,從他有記憶開始,就不曾試過向這個顏容一直不變的女子撒嬌過,這個總是一臉冷凝的母親也不曾泄露過尋常人家的溫情。
他們只是住在一起,丁思思教他生存,教他武功,教他做人,就像是對待一個徒弟而不是親生兒子的嚴苛,柳天晴也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即使離開塞外遠走中原,他也並沒有太多不捨的情緒。
也許是習慣了丁思思不變的模樣,他以爲她會永遠在某個地方,兩個人偶爾遇見,坐在一起吃個飯,聊聊天,然後,繼續分道揚鑣。
可是他沒想過她也會死。
就這麼突然的,死在了他看不見的地方,甚至連屍首都沒有回到他身邊。
“天晴……”不知道過了多久,沙臨志低低地喚了他一聲。
柳天晴擡起頭來,面孔平靜。
沙臨志有些意外於他臉上乾淨的痕跡,但是又有些心酸,“振作一點,伯母的後事……還需要你打理。”
柳天晴茫然了一下,“我不知道要怎麼做。”
他殺過人,不少的人,可是他從不知道還要去掩埋他們,爲其辦後事。
原來死亡就是這樣的感覺……
他終於真正明白爲什麼阜遠舟從一開始就讓他學會剋制殺人的慾望。
可惜,如果他當初留有一分仁心,不收割那麼多的性命,是不是就會換回他的母親呢?
只是他也明白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死了就是死了,什麼都沒有了,如果也不存在了。
“不要太擔心,我會幫你的,”沙臨志道,安撫着他,“而且你師父也在呢。”據說蘇酒才也是他的表哥吧……
柳天晴似乎有些遲鈍,好一會兒才聽見他說了什麼似的,僵硬地站了起來,“……我知道了。”
說罷,就慢慢地往外走。
“天晴?”沙臨志不安地跟了上去。
柳天晴停頓了片刻,逆光的背影看起來很單薄,充滿了落寂的氣息,“我去準備孃親的後事。”
連沉穩的聲音裡都深深隱藏着一種觸碰不得的脆弱。
沙臨志怔了怔,這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這個看起來高大有力的少年,其實是個不過十三歲的孩子而已。
對方的擔憂透過話語傳遞過來,似乎能夠驅散一些心中的極致壓抑,柳天晴微微吐出一口濁氣,“沙大哥,我沒事,真的。”
他只是,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該往何方、不知何方纔有容身之地罷了。
他是一個——從未出生時就被父親否認了存在的不該存在的人。
柳一遙不承認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丁思思死了,他變成一個人了。
但是沙臨志的話卻忽然把他從沒頂的黑暗裡拽了出來。
沙臨志說的沒錯,他的身邊還有阜遠舟,還有他的表哥蘇日暮,還有他的劍,以及……他的好友沙臨志。
他還沒有失去所有,他是該振作起來。
他知道,不管丁思思表面上對他有多麼嚴苛,多麼不講溫情,但是幼時在風暴的深夜裡抱着高燒的他低泣着祈禱的孃親,永遠不會希望他消沉下去的。
他會好好走下去,用丁思思所期盼着的人生態度,好好地,堅定地走下去。
沒關係,孃親,你一路走好,天晴……會好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