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深,更聲遞催,京城春日入夜後的晚風仍然帶着寒意,從半敞的窗子灌了進來,捲動了兩人的衣發。
蘇日暮低低地咳嗽了幾聲,燈花爆響了一下,燭火有些暗了,映得他慘白的臉龐顯得整個人透着一種落魄的病態。
在白日這種感覺因爲他的恣意輕肆和嘴不饒人而不怎麼明顯,但是在暗夜裡,多年的摯友面前,他的虛弱根本無可掩飾。
永寧王起身,揭開旁邊海棠燈的紗罩,露出裡面的一截紅燭,從燈旁拿起一把銅質的小剪,將那燈花修剪了一下,這才重新插回燭臺,扣上紗罩,燭焰便逐漸亮了起來。
他回頭看燈下的黑衣書生,目光中隱含擔憂,卻因爲了解對方的性格而不敢顯露,“我真懷疑你還能不能拿起劍來。”
蘇日暮顧左右而言他,假裝沒聽出對方言外之意,嗤笑,“打一場,你試試就知道了。”
“死酒鬼!”
“謝謝誇獎。”
“哪天被酒淹死了記得託夢來,我會替你收屍順便在墳前嘲笑你的。”
他的動作微頓,隨即豪氣一笑,將罈子裡的最後一點酒倒滿兩個杯子,“好友果然善解人意,這一杯敬你。”
所謂知己,就是生前共飲一罈酒,死後爲其立座碑。
兩人默默對飲一杯,阜遠舟把瓷杯在手裡把玩了一下,才認真道:“來幫我吧,聞離。”不然真怕那一天這酒鬼就死在不知名的角落裡了。
蘇日暮沒開口,那表情,好像對萬事渾不在意,眼睛中也沒什麼生氣。
他明明風華正茂……
阜遠舟掩去嘴角的苦澀,繼續道:“而且,不僅是我皇兄需要賢才,我也差盟友。”就算要幫阜懷堯,他也需要有人手,纔有發揮的餘地,現在朝廷中的重職都是兄長的人,他要插一腳,就必須有個比楚故甄偵等人更強的人選——比如蘇日暮。
另外,他瘋症好轉的事,除了蘇日暮,不能告訴任何人,這也是他希望他參加科舉的原因之一。
蘇日暮沒有鬆口,“你知道我不想攙和這些事的。”
我已經不知道你還有沒有想攙和的事了——阜遠舟有些無可奈何,注視着他,“你需要找點事來幹。”而不是像個活着的幽靈,孤魂野鬼似的在人間飄飄蕩蕩。“我想,你會覺得有趣的。”
“有趣的事?喝遍天下美酒算不算?”
阜遠舟按住了他的肩膀,抿了一下脣,像是終於決定了什麼似的,吐出一口氣,低聲道:“殺了他們,放下蘇家吧。”
掌下的肌肉猛地一繃,又瞬間鬆弛下來,“蘇家的子孫,只有拿起,沒有放下。”
“蘇家沒有固步自封的懦夫。”阜遠舟沉聲道,“十幾年了,夠了。”無論是折磨他們還是折磨自己,都已經足夠了。
蘇日暮闔上了眼,“子諍,你在逼我。”
阜遠舟不否認,“趙衡的人馬你都能調,讓他們幫手,沒有人會懷疑到你身上,是他們動手,還是你親自來?”曜石般的眸子裡閃過一抹冷銳的寒芒,殺意在凝聚,“其實,我不介意,替你動手。”
沉默在屋子中蔓延,屋外竹子簌簌作響。
“我……想想。”最後,他如是道。
阜遠舟也鬆了一口氣——他肯答應想想就有門,唔,好像那個甄偵挺有手段的,要不敲打敲打他讓他推波助瀾?
“好好想,我會在會試名單上給你留個名字的~~~”
提到這個,蘇日暮沒好氣地瞪他一眼,“重色輕友,要不是兄弟一場我就一劍捅死你!”
永寧王差點大呼冤枉,“我也是爲你着想好不好!”
蘇日暮嗤之以鼻,“推我進官場這個火坑?”
阜遠舟嘴角一抽,“好過你整天喝酒都找麻煩。”
“我哪有?”蘇日暮瞪眼。
“那你臉上那道傷是怎麼來的?”阜遠舟努努嘴示意他臉上帶傷的來源。
“誰知道是不是姓甄的那個混蛋帶來的黴運?”蘇日暮想到就一把火,“礙手礙腳就算了,還給我一刀,我都多少年沒見血了!!”
“嗯?”阜遠舟一愣,“這道口子甄偵弄的?好端端的他打你做什麼?”
蘇日暮嘖了一聲,簡單地跟他說了一下當時的情形。
“是試探吧?你哪裡露破綻了?”阜遠舟只能想到這個方面。
蘇日暮也不知道,那個甄偵……說實話,有點邪門,碰上他蘇日暮就覺得渾身不對勁,但是……他那股子氣質又很像那個人,讓他下黑手都沒勇氣。
“總之你自己注意點,我皇兄在查你,蘇家的事……也說不準會不會查出來,我會盡力阻攔的,”阜遠舟斟酌了片刻,“我覺得你不暴露武功這點就等於有了一張王牌,皇兄也會這麼想,不過甄偵是皇兄的人,我不太熟,但他是能信任的,必要的時候,你稍微透露一點也沒關係。”
根據影衛的稟報,甄偵的殺傷力對於蘇日暮來說,似乎……有點大,而且這人的身份也有點古怪,爲了好友的身心安全,當然得跟他託託底。
“那子諍,”蘇日暮眼睛一亮,“乾脆我離開甄府吧~~~”
“不行!”阜遠舟立刻否決,“查出來是誰要殺你再說。”
這酒鬼是嘴欠得罪的人多,可是動用到四個殺手來買他命的可沒有,畢竟他表面只是愛喝酒的文弱書生。
看得出他在想什麼,蘇日暮有些鬱悶地咳了一聲,還是決定說真話,“不止四個。”
“嗯?”
他從袖袋裡摸出一把暗器,從銀針繡花針到三角槽錐血滴子等零零散散都有,“殺手不止那四個,還有一羣小孩子,在鬧市區趁亂動手,我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小孩,就沒敢動手。”
當時蘇日暮感覺到了不對,纔不願意跟着楚故和燕舞走,畢竟很容易誤傷那兩個不會武功的重臣,故意從甄偵手裡逃出來的時候他本來想引殺手動手,用內力震傷對方,好被甄偵抓個正着,誰知被一羣不分真假的孩子弄混了,就當做無事發生,不過那時甄偵可能也感覺到不妥了。
阜遠舟看得直皺眉,抓過那些暗器,“你沒事吧?”
“福大命大,沒中招。”
“血滴子是唐門的,三角槽錐是軍隊用的,淬的毒是一般殺手用的,見血封喉……你到底惹到什麼人了?”他臉色陰了一下,對方動用的手段不少,蘇日暮再厲害也是一個人,架不住車輪戰。
“不知道,我察看過那些殺手的屍體,沒什麼發現,”蘇日暮的表情無辜得緊,“咳咳,這回我真的沒做什麼,那個人帶着殺手跑來問我要不要替他那勞什子主人效力,我拐着彎罵他幾句而已。”
阜遠舟一口氣差點沒喘過來,“你的嘴就不能消停一天!?”
蘇日暮:“……”
“既然如此,你在甄府乖乖呆着,這裡比較安全,等查清楚了再說。”阜遠舟大手一揮,決定道.
蘇大才子一下子哭喪着臉,“不要了吧,那個甄偵……我怕他了還不成。”
“管你那麼多,”比起好友的生死攸關來說,剋星什麼的可以無視了,阜遠舟無視掉某人的哀嚎,“就這樣吧,你給我安分點,皇兄該找人了,過幾天我抽空再來。”
步子剛邁開又倒了回來,阜遠舟盯着他笑眯眯啊笑眯眯,聲音和藹無比,“聞離啊……”
蘇日暮條件反射地一抖。
“要是被我知道你亂跑的話,我會禁掉你的酒哦~~~”那語氣,溫柔得能掐出水來。
說完,他就瀟瀟灑灑地從窗戶一躍,一走了之。
蘇日暮在原地嘴角抽搐啊抽搐。
這個笑容這個威脅和某腹黑太像了吧!果然朝廷的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蘇大才子落下寬帶淚無語凝咽。
……
夜深,風動,淡月一彎,高掛天穹,北斗闌干南鬥斜,輕雲淺淺,樹影幢幢。
阜懷堯從坤寧宮出來,被晚風一吹,才覺得隱隱作疼的腦袋好了一點。
今晚是皇后花菱福請他過來的,原因是華妃和珍妃。
既然在皇后那裡留了宿,他也不能厚此薄彼,不過他不想碰那兩個妃子,花菱福也知道,她也不打算多個皇子來爭皇位,就乾脆請她們來坤寧宮和天儀帝一起吃個飯,算是安撫安撫,另外也借阜懷堯的威勢鎮鎮她們別做什麼出格的事,畢竟她們背後都有一方勢力,鬧起來可不是好事。
華妃和珍妃也是窈窕佳人,敢硬撐着他的暴風雪冷氣壓展露風情,可惜天儀帝最不解的就是風情,一頓飯就在表面談笑風生實則暗流涌動中結束了,阜懷堯吃得胃口全無,用有政事處理的藉口好不容易纔讓那兩個女人戀戀不捨地回去了,他纔在花菱福似笑非笑的挪揄中從坤寧宮脫身。
“遠舟呢?”走在硃紅印金大理石鋪就的宮道上,阜懷堯問前面引路的常安。
“回萬歲爺,殿下這會兒還在乾和宮的庭院裡練劍,誰也不讓進去呢。”
阜懷堯微一揚眉——又像上次似的練了大半夜劍,這是無聊了還是生氣了?
回到乾和宮,天儀帝揮退衆人,徑直穿過外殿,繞過一處豎着大理石屏的抄手遊廊,順着一條碎石鋪成的小道進了庭院,幾處植花小徑交錯着橫在道邊,幽雅有致,不失華貴。
他放眼看去,便見有人舒袖淺袂,當月舞劍,衣袖抖開,仿若流水行雲一般,銀色的光就像游龍一樣驚豔,劍意鋪橫雄渾,懾人的寒氣隨劍而動,一招一式,森寒凌厲至極。
他沒有出聲,靜靜駐足看着這一場大氣磅礴的劍舞——的確是舞,一支殺戮的舞,一支震懾人心的舞。
直至激盪的劍氣平靜下來,藍衣的男子緩緩收劍,也收起了那一簇寒凜的銀色浮光。
阜遠舟早已感覺到了熟悉的腳步聲,轉過頭去,看見那人負着手站在廊檐下,身姿筆挺,滿穹疏星淺月淡雲映在背後,將他全身鍍上一層薄薄的銀輝。
他的面容是一如既往的冷峻,清寒絕世,狹長的眼和嫣紅的淚痣都攏在一雙斜斜欲飛的眉下,黑髮束在腦後,只留兩股從鬢間垂下,襯得一身外袍霜雪般皎白無暇,衣袂在風中無聲無息地飛揚。
阜遠舟把劍別好,才小步跑過來一撲過去~~~“皇兄~~~”
熟練地把人接住……好吧,對方又高又大,阜懷堯接不住,要做的就是別讓他把自己撲到地上——雖然按永寧王的身手和小心程度來說這不是問題,但也難保萬一啊。
不過他似乎聞到一股酒味?想到自己剛纔被華妃珍妃勸了不少酒,他就沒在意了。
蹭了蹭兄長的脖頸,阜三爺的聲音相當哀怨,“皇兄,你回來得好晚……”
“抱歉。”摸摸小狗似的摸摸他腦袋,阜懷堯忽地就想到蘇日暮之前問他是怎麼做到把一頭獅子當做貓來養的,忍不住微彎了彎眉眼。
阜遠舟恰好擡頭看到了,疑惑,“皇兄你在想誰呢?”
阜懷堯隨口道,“蘇日暮。”
阜遠舟一瞪眼——姓蘇的你居然敢撬我牆角!
“幹嘛這副表情?”天儀帝好笑,不知道這古靈精怪的三弟又想什麼奇怪的事了。
永寧王頗不是滋味,“皇兄你想他幹嘛?”不就好看了一點有才了一點武功高了一點麼?他哪裡比他差了?
阜懷堯的指尖輕點他鼻子,“他說你被朕養成了一隻貓,可朕怎麼看你都還是像匹狼。”或者,小狗狗?天儀帝難得在內心調侃起自家三弟。
阜遠舟在內心木着臉把蘇日暮砍成十八段,粘着自家兄長道:“皇兄說什麼就是什麼,別聽那個酒鬼亂說~~”
可阜三爺心裡就彆扭了,皇兄覺得他像狼,豈不是覺得他心狠手辣?嘖嘖,這個形象實在是太不好了。
唔……不過,照皇兄的性格應該比較喜歡狼而不是貓吧?
阜遠舟在一路糾結中和阜懷堯回了寢殿,已經有宮人點亮了一盞盞長平宮燈,燭焰慢慢伸展開來,鮫綃裁成的紗罩把燈光籠得格外柔和,珍珠和綠翡翠串制而成的掛簾被捲起,玉色的帳幔用流蘇金掛鉤挽住,露出牀上鋪設着的繡有九龍攢日的錦被和兩個藕荷色灑花繡枕……還有隻毛茸茸的兔子。
有宮女進來,說是沐浴的熱水已經備好。
於是阜遠舟放下糾結,專心替兄長寬衣。
若是以前,阜懷堯肯定不肯讓當朝堂堂一個王爺做這些事,不過這段時間同進同出肢體接觸多了,阜遠舟也常常做這個做那個,不準太多人近他的身,包攬了他的大部分近身事務,久而久之就在常安的欲言又止下習慣了。
浴室中間垂着雪白的及地錦緞用以保持溫度,地上一色的水磨青石地板,並無什麼繁複的花飾,只有一道道爲防滑而雕刻的紋路,半掩的錦帳間露出圓形的浴池,池底雕琢着龍嬉雲海圖案,四周霧氣微騰,輕霧嫋嫋,池中進水處是一尊暖玉龍首,口中徐徐淌出溫泉泉水,流入到池內,流水淙淙。
兩人一同入水,坐在水中的臺階上,阜遠舟慢慢替阜懷堯擦着背,一時寂靜只聞水聲。
男人的肌膚在光線中有着半透明的色澤,彷彿都能夠看清肌膚下流淌着的淡色血絡,他的神情放鬆閒雅,修長入鬢的眉峰下低低掩着一對狹長的寒星似的琥珀色眼眸,眸中靜然幽深。
阜遠舟不願出聲打破這樣寧謐的畫面,只用目光不着痕跡流連在他身上。
不只是如今,從很久以前,久到那年牡丹從中的初見,他就習慣將視線落在這個白衣煢立的男子身上。
先帝讓身爲大哥的阜懷堯教導他,他主動接近這個冰冷肅殺的男子,但是已經忘了是什麼時候開始兩人開始熟悉並且親密的了。
一開始是探究,然後是羨慕,再來是佩服,隨即是尊敬,最後……
所有感情交錯在一起,剪不斷理不清,演變成了不可挽回的傾慕,在心底發酵,一點一點深入血脈。
這幾天他細細琢磨了好久,覺得自己喜歡上阜懷堯也是有跡可循的,在他一心聽從母妃的話的時候阜遠舟都敬阜懷堯如父如師如兄如友,而在他瘋了之後看到自家一貫冷酷得像是冰雕人的兄長的所作所爲甚至是那些最隱秘的感情,於是在阜懷堯三個字背後的一串備註中另外加個“喜歡的人”的標籤,阜遠舟很囧囧有神地發現,他真的一點都不覺得難以置信(……啊?),最多隻是突然和小吃驚了一下罷了。
龍陽?亂/倫?禁忌?不好意思,阜遠舟真的沒覺得這是問題。
不過,皇兄的心思真的好難猜,比如,他現在能這麼從容鎮定地和他一起泡澡……永寧王殿下很想掩面問皇兄難道我瘋了就不是男人了麼?好吧,在阜懷堯眼裡他現在神志不清明顯低齡化。
阜遠舟無聲地嘆口氣,若不是那天阜懷堯喝醉漏了口風,他恐怕一輩子都不會知道這件事,冰血冷心的天儀帝有心儀之人,而且還是個男人,說出來的話恐怕會震翻整個玉衡上下的人。
其實他糾結的還有另一件事,皇兄到底是爲什麼會喜歡他?
他覺得喜歡通常都有理由,比如他當初喜歡劉曼是一種責任,愛上阜懷堯是經年累月的相處,那阜懷堯於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