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皇宮,議事殿,衆人幾乎吵作一團。
年邁的侍御史陳大人固執地搖頭,“備戰軍需幾乎動用了現今國庫的三分之一,即使戶部同意,沒有陛下出面,下官也是不敢輕易拿主意的。”
不就是不敢打仗麼……戶部尚書司馬康隱下那股不滿,“陛下親筆御批,寧王殿下亦附議,朝中百官已經有超過三分之二主戰,陳大人如此做派,若是延誤戰機導致我玉衡生靈塗炭,你該當何罪!?”
莊若虛沉聲道:“軍需運送到前方所需的時間不短,等到真的打起來了,一旦前方將士溫飽難繼,誰來守邊疆戰線?!”
“大莽前兩年方被我玉衡大敗,沙番實力不值一提,能否一戰尚需觀望,何必如此草木皆兵?”
“兔子急了都咬人,何況是那等虎狼之輩,二國聯手,沃國東瀛必定也虎視眈眈,豈能不做好最壞的打算?”
“尋常百姓都言和氣生財,打打殺殺動搖玉衡根基,諸位未免殺氣太盛了。”
“如今外敵打到家門口了,不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我玉衡泱泱大國氣勢何人重視?!”
“池尤突厥尚在戰中,各國都在觀望,他們暫時不敢妄動。”
“池尤這等小國敢動手,說不定就是有大莽沙番等國攙和其中,豈知玉衡是不是他們的下一個目標?”
“……”
“……”
就在主戰派和主和派鬧到幾乎要動手的時候,空着的主位兩側之一的位置上,絳紅官服的年輕男子忍無可忍,一把拔出尚方寶劍按在長桌上,發出巨響,驚得滿室官員紛紛噤聲,看向這個代爲掌權的左相身上。
右相莊德治不動聲色坐在原位上,好像什麼都沒注意到似的。
右相掌文武百官天下民政,左相司彈劾諫言軍國大政,楚故握着尚方寶劍,素來和善的面目消去表情,染上不怒自威之態,“陛下微服私訪前就已交代朝中大事本官和莊相能代爲定決,如今戰事在即,陛下尚來不及趕回京,軍需調動的御批之旨卻已傳下,各位還有何異議?”
侍御史陳大人還是有話要說,“陛下不在京,對國庫情況有所……”
“尚方寶劍,如朕親臨,本官說調,這批軍需就必須調,”楚故緩緩舉起了手中的帝王象徵,“若是陛下回京之後有任何不滿之意,本官一力承當!”
……
入夜,穹蒼無垠,夏風習習,篝火躍動。
阜懷堯坐在篝火稍遠一點的地方,拿着一個洗淨的野果看了一會兒,才嘗試着咬了一口。
脆脆的,淡淡的甜,味道不錯。
正在烤野兔的阮鳴毓瞧見了他的動作,委屈地道:“你的吃食都是我準備的。”
宿天門的人都不會靠近,連紮營都是圍在外圈,對方的言下之意是不會有毒,知道他是誤會了,阜懷堯掀動睫羽,淡淡道:“朕沒見過這個,只是有些好奇。”
阮鳴毓想到他的身份,瞭然,“你喜歡吃什麼?”
阜懷堯被問得一頓。
“不能說?”阮鳴毓看他。
“也不是……遠舟比較清楚。”他不是很重視吃食,阜遠舟要比他了解他的習慣太多了。
見對方冰冷的眉目依稀透出了一絲柔和,阮鳴毓手裡的動作停了一下,“阜教主待你很好?”
阜懷堯眼裡不禁流露出一絲笑意,“不管是做對手還是做君臣,他都很好。”
阮鳴毓卻是不滿意這個答案,“那麼作爲情人呢?”
阜懷堯卻是很坦然,一詞蔽之:“舍他其誰?”
在愛的人面前總會顯得笨拙,但是他卻並不會在外人面前尷尬掩飾這份感情。
他們的感情也許不夠美好,但是光明正大,冒天下之大不韙又如何呢,反正並肩同行的人是對方,而不是天下流言蜚語。
阮鳴毓有些無奈一般地笑了笑,“一定很多人說過你很無情。”
阜懷堯盯着手裡咬了一口的野果,把玩着,“阮宮主不也覺得這樣不錯麼?”
阮鳴毓轉回頭去給野兔刷上一層油,聲音裡帶着笑:“若美人兒你也能對阜教主也無情些,我就很高興了。”
阜懷堯似乎想到了什麼,嘴脣帶了些苦意,“朕對他並不好。”
爲了天下舍了他,已經不是一次兩次的事了……這萬物蒼生,終究重過一個阜遠舟。
他阜懷堯半世負手玉衡力頂山河,無愧於天無愧於地,終究愧於阜遠舟一人。
阮鳴毓覺得大惑不解,“美人兒爲什麼要說謊?”
“嗯?”
阮鳴毓將烤好的野兔放在大大的洗乾淨的葉子上,拿出匕首切開,一邊道:“如果你對他不好,爲什麼要爲了他和門主交易?”
阜懷堯略微擡了擡眸去看他,眼神淡漠,但是就是有一種說不出的壓迫感。
“別這麼看我,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多一些。”阮鳴毓聳了聳肩,切好的兔肉隨手刷了點辣醬遞過去。
對方是無心之舉,阜懷堯卻是愣了愣,又想到了自己三弟無微不至的照顧,晃了一下神,直到阮鳴毓疑惑地喚他一聲才反應過來。
“不喜歡麼?”阮鳴毓奇怪。
“不是。”阜懷堯搖頭。
終究還是不同的……那個人是無可取代的。
阮鳴毓也沒在意這件事,轉回剛纔的話題上,“門主喜歡有挑戰的對手,阜教主拉着宿天門兜兜轉轉了十幾年才暴露行跡,確實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他也的確很強,可是還是不夠強,你永遠想象不到四份‘血承’給他帶來的是怎麼樣的力量……”
“以及縮短了不知多少倍的壽命,”阜懷堯冷漠地道,“不是麼?”
阮鳴毓笑,“這是他想要的。”
與其在卑微中黯然死亡,不如在輝煌中榮耀歸去。
“如果他想要,他當初就不會殺了慕容桀。”智慧,能力,都是阜遠舟自己擁有的,他很強大,他很驕傲,他不需要這種作弊一樣存在的東西。
阮鳴毓不置可否。
阜懷堯嚐了一口兔肉,然後問:“遠舟還有多長時間?”
這個問題若是以前問阮鳴毓肯定得不到答案,但是慕容桀十幾年前下的這盤棋讓反覆推算了幾天的聞人折傲都不得不承認破壞了自己的計劃。
“不超過二十五歲。”微頓,“好吧,我知道這不是他想要的了。”一個人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可能會在最風華正茂的年紀死去,這種被判處死刑的不甘,會隨着他的能力的增強而愈來愈崩潰。
沒有人會甘心在如日中天之時隕落。
阜懷堯的眼睫顫了顫,輕微的,不着痕跡的。
阮鳴毓託着腮幫子有一口沒一口地咬着兔肉,“門主要的是一個有趣的對手,你要的是阜教主的勝利,你爲什麼有把握你會贏?”你輸了的話,輸了就不僅僅是一個阜遠舟和剎魂魔教,整個玉衡都可能會跟着你陪葬。
阜懷堯垂下眼簾,掩下寒星雙瞳裡的神色,“護着他,就是護着玉衡,朕不得不賭。”
也許這一次傷阜遠舟至深,但是他還是不得不這麼做,只有阜遠舟有了足夠的能力,才能夠結束這一切……沒有結束,又怎麼有救贖,開始一個新的開始?
阮鳴毓還是對這些情感不能感同身受,“你不是沒有別的路……你相信阜教主?”
阜懷堯用一種篤定又理所當然的語氣問:“朕爲什麼不能相信他?”
相信他的感情,相信他的能力……以及自己的判斷力。
他不是孤注一擲的賭徒,當一個江山壓在你身上的時候,你也不敢隨便拿來賭的,雖然不是十分勝算,但是他既然敢和聞人折傲做交易,就有不輸的把握。
阮鳴毓嘆氣,“美人兒你果然對他很好。”
阜懷堯也沒有反駁亦或是承認,不止是他,連阜遠舟自己心裡都明白,他和剎魂魔教都不能輸,他們輸了,下一步宿天門的目標就是一統天下。
盤桓數百年,加上這百年來聞人折傲的苦心經營,宿天門在這片大地上扎的根太深了,光是和其餘各國的聯繫和挑撥各國的能力,就足以叫玉衡坐立不安。
只是想到這裡,阜懷堯就想起了另一件事,“貴門門主真的是當年的聞人家主?”
阮鳴毓眨眨眼睛,“美人兒不信?門主確實年輕又有魅力,我家親親表哥就被迷得神魂顛倒,美人兒可不能被迷惑了!”
哦?聞人折傲確實是活了兩百多歲?——阜懷堯頷首,“聞人家族的長生之術果然神秘莫測。”
“只是個個例而已,”阮鳴毓道,宿天門門人都被叮囑不能太靠近,他也不怕說壞話被聽到,肆無忌憚的,“門主是死了又從棺材裡爬出來的,活了兩輩子,這個歲數不算大。”
阜懷堯感覺自己像是在聽什麼神異志怪的傳說,“……棺材裡,爬出來的?”
“嗯哪~”阮鳴毓見引起他的興趣,也不避諱地繼續道:“我也是好不容易查到的,你也知道的,‘血承’是門主改良以前聞人先祖的,‘肉糜’卻是他的得意之作,當年剎魂魔教創始人聞人折心約戰門主,竟然兩敗俱傷……”
一向滿意於‘肉糜’壓制‘血承’的聞人折傲大發雷霆,牽動了內傷吐血昏迷,就沒再醒過來,可是他斷了呼吸卻又殘留一絲幾乎感覺不到的心跳,宿天門的人早已被他的威懾力弄得膽戰心驚,他死了都不敢輕舉妄動,何況現在說死不是死說活不是活的模樣,只好小心翼翼把他裝在水晶棺放在寒地裡。
這也是宿天門門人十幾年動靜頗小的原因,沒有了靠山,他們也不敢太大動作。
可是十多年後,聞人折傲居然從水晶棺裡爬了出來,功力大增,威懾依舊……只是出了點問題。
——他身體裡多了個人。
這說法委實是很詭異,卻不是說笑的,一個門人在看到聞人折傲居然和善地笑着問他自己是誰的時候,竟是被生生嚇死了。
誰也不知道不可一世的聞人折傲爲什麼會生出一個和他截然不同的人格,但是對於這件事他自己束手無策的同時又樂此不疲地和身體的另一個人玩着“遊戲”,也因此,宿天門門人才會很多人對所謂的“新任門主”有不同印象,導致範行知以爲宿天門門主有兩個人。
阜懷堯想着聞人折月那彷彿能夠包容萬物的眼神,心道他和聞人折傲確實是反差太大。
就像是黑與白、正與邪的差距。
唯有極惡才能生出極善……阜懷堯想,也許聞人折傲也並不是真的無情無慾,只是他的性格——或者加上“肉糜”的影響——導致他將一切感情棄之敝屣,而試驗上的打擊和十幾年的沉睡促生出了他的另一面。
……他用身體的聞人折月寄存了他所有的感情,才能成就一個無上的神祗聞人折傲。
原來這世間,沒有人能真正無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