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問孫澹、木石聖人和素修枝,慕容桀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們頭一個反應估計是——這個人定不住心。
如果問丁思思、秦儀和謝步御,慕容桀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們頭一個反應估計是——尊主傲氣,世間沒什麼東西能約束得了他。
他們說的也的確沒錯,即使是因爲阜徵停留在了邊境幾年,他最後還是走了;即使阜徵能捨掉性命來愛他,他還是殺了他。
可是在江亭幽和項文雯看來,他們的師父一生看似恣意妄爲天下縱橫,但是他似乎都沒有真正爲自己謀算過什麼。
他定不住心,是因爲天南地北找剋制宿天門的東西;他傲氣,是因爲他一旦服了軟,他身後的教衆全部失了靠山;他殺了阜徵,是因爲他想要保全他爲之傾盡一生心力的魔教。
所以說二十年後江亭幽會因着阜遠舟似是而非的幾句話而爲阜懷堯抱不平,是因爲他的爲人和慕容桀如此相似。
江亭幽和項文雯是慕容桀在天南地北的地方撿到的,分別寄養在相隔甚遠的道觀和尼姑庵裡,彼此都不相知,隔一段時間慕容桀便來教導他們學習各種東西,江亭幽習的是扇法、毒蠱和素劍門的機關術,後來爲江湖所聞風喪膽的一枯榮、回聲蠱等其實都是他研製了給慕容桀的。
而項文雯繼承了慕容桀的劍法,她有夠聰明也有夠膽大心細,可惜的是天賦不足,所以江亭幽一直被定爲慕容桀的接班人。
作爲一個秘密的存在,他們二人年少時便一個立足於江湖,一個入了剎魂魔教成了慕容桀的侍女,作爲同樣是秘密融入玉衡皇朝的孫家、木石聖人門下和素劍門三者和剎魂魔教之間的聯絡人——這也就是剎魂魔教中無人知道四者關係的原因,因爲兩方中存在着兩個“隱形人”——後來陰差陽錯認識了對方。
慕容桀這麼做無非是不想他們被宿天門發現,早早地成爲了聞人折傲手裡的新的玩具——沒錯,其實他早就知道宿天門所謂的新任門主就是聞人折傲,只是一來聞人折傲來找他“玩”的時候明明白白地說過讓他保守秘密,二來這個消息在剎魂魔教內傳開,也太過動搖軍心。
慕容桀只能忍,步步爲營的忍,這一忍就是幾十年。
聽說有些人耗盡心力就容易一夜白頭,他青絲依舊,可惜心態已經滄桑不堪。
沒有人知道他這麼殫精竭慮的算計到底有多累,江亭幽卻知道,在阜徵死後,慕容桀一連七日住在他的住所裡,喝了三天邊疆的滾火球,醉了躺在牀上四天,意識不清的時候,他在牀上用力地抱着劇痛的頭顱翻滾,嘶吼,像是負傷瀕死的野獸。
他來來回回只是吼着那麼幾句話。
——付寒良,不要死。
——小娃娃,殺了我。
——我們回家。
醒來的時候,他眉目狂狷依舊,他還是那個問鼎江湖的慕容教主,可是他紫黑色的瞳仁裡,剩下的卻只有時間成灰的寂滅,像是洪荒之前虛無的天地。
他在等,等插在他心臟上的最後一把刀。
可是慕容桀畢竟是慕容桀,他想死,也要死得有價值,所以他佈下了一個天大的網。
二十年一輪迴將近,他愈發激烈地挑起了宿天門和剎魂魔教的爭鬥,將仇恨一筆一筆地刻在了每個人的骨血裡,一點一點埋下戰爭的導火索,親手導演了後來人稱之爲不得不戰的殊死之戰。
然後,就像是之前阜遠舟他們所知的那樣,項文雯領着假死的魔教精銳分批隱於市井,化整爲零伺機加入素劍門,慕容桀獨身前往約戰之地赴約,和聞人折傲同歸於盡,而江亭幽則藏在皇宮之中,在聞人折傲死後將一切事情稟告先帝阜仲,憑着阜仲對阜徵的感情和對玉衡的責任,他定會將這個害死武威元帥、威脅玉衡安穩的組織窮追猛打,那麼趁此機會,剩下的作爲誘餌的剎魂魔教教衆便不至於損失慘重了。
慕容桀很明白自己於剎魂魔教衆人心中的地位——他經營魔教近百年,他是魔教人心中的支柱——死亡能夠引發仇恨,也能終止仇恨,他會用自己的死亡來覆滅宿天門,並告訴他保護着的人:
活下來吧,即使是作爲一個怪物,活下來一天,就要爭取過一天尋常人的日子,安居樂業,頤養天年。
那麼,玉衡朝廷會被借刀殺人,宿天門會被絞殺,剎魂魔教和素劍門等衆人失去了最大的威脅,江亭幽和項文雯告訴他們真相之後,他們也能真正融入這個世間。
他用一場盛大的死亡,來爲這百年荒誕拉上帷幕。
過程一如推測,只是源頭猜錯,後來的事情都已經變了形。
而變形的遠遠不止是阜遠舟他們的推測,當年殊死之戰變數諸多,其中最大的變數便是聞人折月——這個聞人折傲的半身在戰場上的臨時出現不僅毀了慕容桀的計劃,更是徹底改寫了二十年後牽扯進來的人的命運。
一心求死的慕容桀沒有死,那麼寫好的劇本毫無意義。
那麼他只能用另一種方式,以仇恨終止仇恨,以殺止殺,不死不休——他也的確做到了,阜遠舟在仇恨中接下了他的擔子,剎魂魔教在仇恨中發展壯大,被歪曲的劇本走出了另一個不同的未來。
看,生活就是這麼滑稽地玩弄着人們。
當時的項文雯已經有了身孕,慕容桀就以逐出師門的理由,放他們遠走高飛,可惜天不遂人願,宿天門還是找上了他們。
之後,項文雯身死,江亭幽滿心絕望地帶着她歸隱極北之島,將她封在冰棺之中,日夜相伴。
那些時日漫長而無望,令人癲癡而瘋狂,思念盤踞了自項文雯離開後的所有歲月。
越思念越絕望,可是等待也是爲了忘記絕望,他希望等到自己能笑着的時候,再去陪項文雯——他愛的人總是說,他笑起來最好看。
就在江亭幽快要崩潰的時候,他想到了聞人折傲,那個從棺材裡爬出來的魔鬼。
他想要項文雯活過來,像過去一樣,和他談棋,論劍,然後過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亭幽的生活。
所以他走出了極北之島。
江亭幽的第一個想法是回剎魂魔教找資料,畢竟他是慕容桀的徒弟,清楚魔教裡其實一直在做各種各樣的試驗——沒有宿天門的殘忍血腥,也足夠讓人仰而嘆止。
可是慕容桀已經完成了他的死亡計劃,江亭幽青出於藍的小師弟將魔教隱藏到了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而那時素劍門和木石聖人門下已經覆滅,孫家和魔教完全斷了聯繫,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他找了很久,很久,可是什麼都找不到。
就在這個時候,宿天門出現了。
準確地來說,是和宿天門關係不鹹不淡的申屠謖雪出現了。
申屠謖雪是一個和阮鳴毓一個類型的人,唯恐天下不亂,把看戲當成是人生主業。
這也不能怪他,畢竟被聞人折傲禍害過的人通常都不太正常,何況申屠謖雪被他禍害了好幾代。
起因很簡單,聞人家族偉大的家主在研究永生的過程中發現如果活得時間太長,很多記憶就容易遺失,追求完美如聞人折傲豈能容忍這種事情的發生,不過當時四大長老已經叛變,西長老聞人折蓀——也就是孫家家主孫陌言已經也逃得不知所蹤,他便只能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了。
沒錯,這就是孫真會被帶到“別有洞天”的原因,西長老聞人折蓀在聞人家族中的地位就像是朝廷中的史官,記錄家族中的種種事宜,除了各種紙張記載之外,他還用腦子來記憶。
人腦的潛力的無窮的,留心的話,能記住他所想記住的所有事物,聞人家族的人早就發現記憶和腦子裡的一部分地方有關,所以製造出了一種蠱,能夠在人腦裡盤踞生長,將記憶複製出來,一代代傳到下一個人身上,那個人就會繼承着一代代人的記憶。
而聞人折傲需要記住他所想要記住的東西,所以他直接拿想要和他合作的申屠家族做了試驗,最後的結果是申屠家一代單傳,個個不僅是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丁,青春不老,甚至都活不過五十歲。
而祖祖輩輩的記憶,也常常讓他們混淆了自己到底是誰,所以申屠謖雪這個名字用了百來年都不曾換過,造成了當地人將申屠謖雪奉爲神明的狀況。
既然申屠家族的試驗失敗了,那麼專注於長生的聞人折傲沒空再多做研究,便將目標定在了孫陌言的後代上。
今年年初讓範行知去殺了孫澹一家人,也不過是明白孫澹作爲四大長老的傳人,絕不可能讓傳承斷代,只要看他拼死護着誰,就知道那蠱在什麼人身上了。
當然,孫澹在那蠱上面動了些手腳,所以孫真確實記得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不過因爲他的年紀尚小,很多事情都被封住了,也許只要不去觸動他,他就一輩子都想不起來,這個蠱就會跟着他一同埋葬。
揹負着別人的記憶而活——這本就不是該出現在人世的東西。
申屠謖雪將這些事情告訴了江亭幽,倒不是出自什麼好心,他不過是想看看,慕容桀曾經的得意弟子究竟會不會爲了他的愛情,投身到了敵營裡面,毀滅自己曾經想要保護的人,
而事實上,江亭幽在走投無路回到極北之島之後,在漫天冰雪裡愈加絕望,碧犀代表宿天門上門來請時,他動搖了片刻,就應承了下來。
等待和思念,都是能令人瘋狂的事情,他已經瘋狂,他的生命裡只剩下項文雯是他還活着的意義,明知死而復生的神話荒誕不經,但是他只能看着自己去自取滅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