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得遠遠的,聽力極佳的阜遠舟都能聽見那聲摔湯盅的聲音,修長的額發掩下眸中的譏諷。
壽臨也是看不慣華妃的飛揚跋扈的,此刻也是心情大好,和阜遠舟小聲地抱怨這兩天安榮宮的人不知攔了他幾遍,要他說出陛下所在的地方。
阜遠舟含笑聽着,眼角一掃,忽地看到不遠處有個着粉白長裙的宮女自小徑走過。
在宮裡撞見個宮女很正常,不過那個……
阜遠舟只停頓一瞬,就不着痕跡收回視線,而靠的最近的壽臨毫無所察。
……
太醫院,一個小醫童光明正大地進了所有太醫中最孤僻的那位的院落裡。
灰袍子的醫者正在藥圃裡照顧一堆草藥,小醫童跑過去,低聲道:“左使,我見到那個人了。”
聞言,醫者擡起頭來,在陽光下依舊掩飾不了那股陰鬱的氣質,他微微蹙了眉,“你確定了?”
片刻後,那個小醫童出了院落,往太醫院外面走,進了一條無人的暗廊,不一會兒,走出一個穿着粉白衣飾的宮女,嫋嫋娜娜離開。
……
御膳房裡,大家夥兒乾的異常熱火朝天,原因無他,因爲某位殿下跑來視察了。
御膳房總廚劉大胖子聽聞永寧王屈尊駕到,自然興沖沖地奔出來,以示自己的重視崇拜之情。
面對這樣的熱情,阜遠舟笑眯眯啊笑眯眯,開門見山道:“劉總廚,本王想借用一個廚房做幾道菜,你不介意吧?”
此言一出,以爲這位殿下來視察的御膳房的人集體卡殼了,呆滯了,石化了。
劉大胖子反應過來,瞬間飆淚:“殿下~你莫要折了小人的壽啊(﹏)~!!”
那語氣,那叫一個聲淚俱下。
阜遠舟的嘴角微不可見地一抽——他只是借廚房,又不是借他的命。
“君子遠庖廚,何況殿下身份尊貴,做菜這種事實在不是您該乾的啊~~!!”劉大胖子可能覺得借他的命都沒那麼難爲他,那滿目怨念的,哀怨得就差拿條小手絹來咬一咬了。
阜遠舟想扶額,“劉總廚放心,本王並非不善廚藝,不會燒了御膳房的。”
“殿下能人之所不能,小的自是對您有信心,可是……”可是問題不在這裡啊!誰見過貴爲一介親王的人來御膳房搶着做廚子的?
“本王是奉了諭旨來的,要親手做幾道菜給皇兄嚐嚐,劉總廚可莫要爲難本王了。”阜遠舟笑道。
到底是誰在爲難誰啊?等等!諭旨?
劉大胖子臉色綠了,搓着手小小聲問:“殿下啊,莫不是……陛下不滿意御膳房的手藝?”
就算當今聖上主張節儉,這御膳房裡還是有幾十個手藝非凡的廚子的,畢竟那是皇帝,而且皇宮人多,如果這樣都不能讓天儀帝滿意,而是要讓一個親王來做菜……他們幾十人完全可以去死一死了!
其餘廚子也是豎起了耳朵偷聽狀。
“……劉總廚多慮了。”阜遠舟眼皮子直跳。
難的不是做菜,而是怎麼說服一羣傷心的廚子把廚房借他一用而沒有嫌棄他們的意思,縱使永寧王才辯過人,也費了好一番口舌才讓他們理解了自己孝敬兄長的滿腔心意,如願以償站在竈檯面前撩起袖子開始幹活。
御膳房有個好處,就是處理好的食材一大堆,要什麼有什麼,現拿現用,他三四歲的時候就常常來這裡偷一些吃的回去,那時是小心翼翼來,後來七八歲的時候藝高膽大了就飛檐走壁來,躲開明哨暗崗的功夫估計也是那會兒練出來的。
在冷宮裡從來都是有上頓沒下頓的,那時他身份又尷尬,宮裡都傳言他是德妃和七王爺阜徵通姦生的,先帝也對他們不聞不問,宮人就對他們母子避而遠之,不送飯菜過來是正常的,劉家權勢滔天,也有觸手不到的地方,買通了幾個宮人頂多也是保證他們不餓死罷了,德妃出嫁前是大小姐,之後是貴妃,十指不沾陽春水,性子又傲氣,怎麼的都不肯去做那些所謂下人做的活,母子倆一塊吃一塊餓……其實那些歲月儘管艱苦,但是簡單,沒有那麼多真真假假利益紛爭,也沒有放棄和背叛。
德妃別的不行,但心計才智卻是出奇的好,從小就教他博古通今,陰謀算策,阜遠舟因此也很早慧,三四歲還是豆丁樣就敢避着人羣偷偷摸摸去御膳房找吃的,鮑魚海蔘魚翅燕窩什麼的他不認得,更不管飽,經常拿個布袋子裝些饅頭糕點,再裝些大米麪粉雞蛋什麼的,藏在角落裡偷了師回去自己做,不是沒有撞見過人的,一些不懂事的小太監會把他堵在沒人能看見的角落裡,不揭發他,只是搶走那些現吃的,將麪粉雞蛋砸在他身上,肆無忌憚地推攛嘲諷辱罵,因爲他不是不受寵的皇子,而是不被先帝承認的雜種,一個還沒死的禁忌,沒有人認爲他能出人頭地。
其實算起來,儘管有個永寧王的封號,也賜予“遠舟”二字入駐皇家族譜,先帝也從未真正承認過他,九歲那年封王賜名詔書上用的都是“德妃之子”,而不是“吾之三子”,若不是他和阜崇臨阜博琅兩兄弟長得實在有些像,這個名號就是個笑話。
德妃第一次看到他做飯的時候狠狠罵了他一頓,說他沒有皇家威儀,然後又抱着他哭得傷心欲絕,說她對不起他,阜家人更對不起他們母子倆,第一次吃阜遠舟做的東西,德妃是和着眼淚一起嚥下去的,阜遠舟拿着硬邦邦的饅頭時想起了御膳房裡那些精美誘人的菜式,小小的孩子心底除了羨慕還有不甘,大概也是從那時候開始,被踩在泥沼裡的人心底有了野心,想要變強想要權力想要出人頭地想要保護至親至愛,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滋啦”的熱油下鍋聲喚回他的思緒,阜遠舟自嘲地一笑。
真是的,過去的就過去了,這些年暗中操縱的事情太多了,該死的不該死的都死了,還想那麼多幹嘛?
何況,他身邊還有皇兄。
當一個人心裡有愛這種感情的時候,看待世界的目光也會變得寬容。
……
議事殿。
議事結束了,諸位大臣三三兩兩地往外走,殿門外是再熟悉不過見怪不怪的景象,藍衣白劍的丰神男子瀟瀟灑灑斜靠在硃紅的大柱子上,四月的陽光揮灑下來,映着那張面無表情的蕭疏容顏,如墨的長髮順着頎長的身影筆直墜下,一身清傲華貴無雙,他顯而易見的在等人,連大臣們行禮,也是隨口應付了一聲。
存在感極低近乎沒有的羣臣默默安慰自己——沒看到總比打一頓好,不是麼?
現在這位可不是往昔那個溫文爾雅的仁德君子。
燕舞捧着腮幫子兩眼冒紅心——跟這位殿下比起來,那些什麼才俊什麼美男,統統都得靠邊站!
端明殿的同僚在他撲上去之前直接把人拖走。
“皇兄~~~”看到那個年輕的帝王跨步而出,原本冷冷淡淡的阜遠舟立刻笑逐顏開,習慣性往兄長身上一撲。
“遠舟。”大臣們還沒散呢,衆目睽睽的,有些心事重重的阜懷堯斂去了異樣的神色,無奈地拍怕他環着自己的胳膊,示意他收斂點。
阜遠舟可不依,褪了那張溫和的面具,文武出彩如他怎麼可能不是個張揚的性子,在他看來,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和兄長感情深厚情比金堅無人能比。
“皇兄,去養心殿吧,這個時辰該吃午膳了~~”用死亡視線將看過來的人掃射一遍,看他們個個渾身一哆嗦後才滿意地轉過頭去,笑容滿面地望着阜懷堯道。
“嗯。”被那雙澄澈又溫柔的眼睛注視着,阜懷堯怎麼都說不出拒絕的話。
被掃射了的人石化在地上,眼看着一白一藍的身影無比和諧個相攜而去——啊喂,殿下哎,偏心了有木有?!差別待遇了有木有!?仁德君子變惡魔了有木有?!
換下朝服進了養心殿,看到宮人們送上的和平日明顯不一樣的菜色,阜懷堯這才明白自家三弟今天格外殷勤的原因。
“宮中有御廚,何須如此?”他如是淡淡道,嘴角卻輕輕一挑,細微不可見的鬆融,便是笑了。
阜遠舟也不說話,脣角一抿,笑得煞是溫暖。
做的一桌子菜也不是什麼山珍海味,就是平平常常的家常菜,阜懷堯吃慣了宮裡精妙絕倫的手藝,都不及這幾盤菜來得合胃口。
所以說,做什麼講究的都是一份心意,貴在那份想給另一個人的那份真心,不是光花錢或者使喚人能得來的。
“皇兄。”吃了一會兒,這回輪到阜遠舟用一種無可奈何地語氣喚他一聲。
因爲兄長愛吃辣,所以在幾盤淡口味的菜裡他就多做了個辣子雞和酸辣湯,果然不出所料,這兩個菜頗受兄長的親睞。
阜懷堯看他一眼,又看看那盤辣子雞,筷子慢悠悠往旁邊的青椒牛肉去了。
這樣的兄長莫名讓阜遠舟覺得……好可愛啊啊啊——
他趕緊低下頭扒飯,不讓眼底的笑意泄露出來。
阜懷堯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可疑的動作,沒多管,只是夾青椒的時候“順便”把旁邊的辣子雞夾走了。
永寧王殿下眼角的餘光看到他的小動作,已經無語得不知說什麼好了,只好默默安慰自己——也就一次而已,隨皇兄高興就好,大不了待會兒去煲一碗養胃的湯藥,另外……下次只做一個辣菜就夠了!
其實除了兄長愛吃辣之外,他也不太清楚這幾年阜懷堯的口味了,都是最近看着加上再小一些的時候的經驗揣摩着罷了,畢竟有幾年他們莫名其妙疏遠了不少,說起來,到現在阜遠舟都不明白那時候是怎麼回事,難不成兄長真的覺得他是個威脅?~~o(>_
琢磨了一下又不好開口問,他再度默默安慰自己——大哥什麼的此類生物心思不好猜啊不好猜~~~
見阜遠舟吃着吃着就走神了,阜懷堯眉宇輕揚,用指頭叩叩桌面示意他回神,問:“怎麼,不合胃口?”
阜遠舟眨巴眨巴眼睛,納悶:“遠舟自己做的菜怎麼會不合胃口?”
阜懷堯掃視了一下桌上的菜色,全是他的口味,“遠舟可以做些自己喜歡吃的。”
“嗯?”阜遠舟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笑了,“皇兄,我不挑食,沒有特別喜歡的。”
對於他來說,能下肚的都可以吃,吃飯這種事對他不過就是填飽肚子罷了,也就只有皇兄才能讓他挖空心思想這件事。
看着他無所謂的笑,阜懷堯無端端覺得有些怔忡。
世事凡是有因纔有果,所謂入火方能淬剛,阜遠舟固然可以怨恨那些年少時的不甘,可是不得不承認,沒有那些曾經,就不會有今日文武蓋世的神才。
只是,這功成名就的代價之慘烈,就像這世間的諸多因果一樣,與收穫是無法等價的。
阜懷堯忽然有些明白當日父皇說“得子諍既得國安”這句話隱含的深意——看着他,你就會明白,不犧牲就永遠無法得到些什麼,但就算犧牲了,也不定能如願以償。
很多事情是需要代價,但這只是取決於個人的得失取捨,在進或退時做出了一個抉擇。
“皇兄,”阜遠舟歪歪頭看着他,“你有心事嗎?”
“有些事情想不明白罷了。”阜懷堯坦誠地道。
對方不說,阜遠舟也不追問,繼續給他夾菜——均衡菜色免得吃太多辣!-_-|||
瞥了一眼碗裡貌似永遠不會減少的飯菜,阜懷堯執着筷子又努力了片刻,在自家三弟頗爲滿意的眼神中比平時多吃了半碗飯,見他這表情,阜懷堯還是沒忍住捏捏他鼻子——到底誰纔是兄長。
阜遠舟孩子氣的吐吐舌頭。
午後。
御花園裡的牡丹花結了花苞,桃花和杏花的花期還沒過,粉粉白白的壓了滿枝芬芳,暗香盈袖,四月的陽光暖融融的,不溫不火,灑在地上的光都是柔和的,兩人在這裡散步消食,漫步慢行,陽光拖着兩條短短的影子,時觸時離,只覺心情靜謐安穩。
鋪了鵝卵石的小徑間,湛藍寬幅斜襟長袍的男子翛然自在地倒着走,任憑那個衣襟雪白繁美的白衣人淡淡出聲提醒他什麼時候該轉彎什麼時候該避開石子,一點也不怕被絆着。
“今年氣候暖,花匠說牡丹會開得早,往年都趕得上四月十五的文試,今年可能早幾天~”阜遠舟悠哉悠哉一邊走着一邊道。
阜懷堯停步,看了看不遠處專門爲牡丹圍出來的花圃,裡面結了不少小花苞,各色各樣的都有,大大小小的簇擁着,將開未開,看起來煞是惹人愛憐。
他頷首,“的確比往年早了。”
阜遠舟也跟着他停下來,雙手枕在腦後,目不轉睛地注視着阜懷堯,男子一身白衣恍如冰雪化人,周身威儀肅殺卻讓世人難以直視,偏偏飛白的花瓣簌簌飄零,幾乎令人以爲是被他的冷漠震落。
這樣的阜懷堯……
冷不丁的,他想起許多年前的情景。
奼紫嫣紅的牡丹花叢中,有一人素顏白衣,明明年歲不過十之一二,周身氣勢卻是孤傲入骨,凜然生威,他那時剛大敗迦藍國王子,被封爲永寧王,帶着目的去見傳說中小小年紀就聰慧果斷的一國儲君,卻見此人有着一張冷極甚至魅極的臉,不沾血腥已是遍佈肅殺,偏生眼角一點淚痔血紅,化了煞氣增了冷魅,讓滿園飛花瞬間黯然失色。
一剎那,讓他幾乎忘記言語。
“皇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時的情景?”阜遠舟笑着問。
琥珀色的眸子微不可見地一閃,“畢生難忘。”
大概他自己也沒有想到,就這麼一眼成魔。
阜遠舟脣邊笑意更多,比那四月的春光還要明媚,他學着那時的語氣:“世人都說牡丹國色,那必定是他們從未見過皇兄的風姿。”
那時,他真的被驚豔到了。
阜懷堯愣了愣,熟悉的話熟悉的人熟悉的語氣甚至是熟悉的地方,讓他一時有些恍神,不過一瞬,等回神過來,就感覺有些啼笑皆非,“那時朕就想說,‘國色’二字不能用來形容男子。”
“可是,”阜遠舟望着他,視線一寸寸從那張勾魅冷麗又冷峻高岸的容顏,那眼神沉靜又溫柔,險些讓阜懷堯錯以爲情深意重,“皇兄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人。”
他有着一雙讓人可以深陷其中的深潭一樣的眼眸,碎碎流轉的瞳光很專注,還有隱藏着的炙熱,就如同凝視着情人一般除了對方就再也看不見外物。
阜懷堯被他看得心悸,覺得不對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好片刻才從那樣惑人的漩渦裡撥出視線,繼續往前走,“你應該去照照鏡子,就知道什麼叫做最好看了。”
這句話倒是真心實意——天下長最好看的男人舍你其誰……
年輕的帝王依舊步伐平穩,只是耳根泛開的紅久久不退。
兩人調了個位置,阜遠舟笑眯眯地跟在他身後盯着他耳後,恨不得將眼前的人揉啊揉,揉成一團抱在懷裡死活不分開。
不過,不能急,於兄長而言,現在最重要的不是兒女私情,而是國家大業,他怎麼能做他腳下的絆腳石呢?
榮耀之巔,萬人之上,他可以任由這個人借他的力踏步而上,他只要陪在他身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