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鬧之一字,乃是神來之筆,遠在醉字之上,李夢龍啊李夢龍,你終是小瞧了天下人了……”年輕書生雙目無神,喃喃自語中從衆人中走出。
這一敗,他敗得太慘,慘到就連對手是誰都不知道,李夢龍苦笑中踉蹌着越走越遠。
直到此時,衆人才反應過來,不由得面面相覷,這纔想起,剛纔的一番追捧,眼下看來,不僅不是讚揚,反而是對那年輕書生最大的羞辱,怪不得此人深受打擊。
衆人顧不得去看那年輕書生,皆是去細細品味那“鬧”字的意境。
許久,無人開口,但他們皆能從彼此眼中看出那份震撼與感動。
似乎,這“鬧”之一字,便是與這詩句分離了千年後,借了某一人的口,重新迴歸,停留在了紅杏枝頭,從此,永世不分,再無一字可以取代!
這一字,便是唯一!
這是衆人心中能夠找到的,對這“鬧”字的最貼切的形容,除此之外,已無言語去形容這一切。
韓石走在楚水城的街頭,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微微有了思緒。
從“濃”到“重”,從“笑”到“醉”,再到最後的“鬧”字,表面看起來只是字的變遷,但這其中,卻蘊含着對道的理解,從字的變遷中,他隱隱看到了,道的方向。
但這份感悟,還是太淺,只是停留在了知的層次,只有某一天,他能做到知行合一,纔會真正擁有探尋大道的資格。
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Wшw• тTk ān• ¢ Ο
韓石微笑中收回思緒,順着靈識的感應,朝前走去。
他能感到,那肥胖公子一直捏着手上的糖葫蘆,卻是捨不得咬上一口,此人流連在街市上,不斷朝着街道兩旁的酒樓飯莊看去,臉上陰晴不定。
此刻,肥胖公子卻是站在一家包子鋪前,看着蒸籠裡熱氣騰騰的包子,眼中閃過一道神光,那些飯莊酒樓雖然招牌響亮,但畢竟還沒有見到實物,不像這包子能勾起他肚子裡的饞蟲。
只是他在身上到處摸了個遍,竟是一文錢也沒找到,這纔想起,最後的兩文錢被他買了糖葫蘆,現在的他雖然衣着光鮮,其實卻是一貧如洗。
肥胖公子嚥了咽口水,說道:“店家,這包子怎麼賣?”
包子鋪老闆頓時笑道:“一文錢一個,都是剛出爐的大肉包子,客官要幾個?”
肥胖公子搓了搓手,臉上泛出些許赤色,“要五個……不,十個,不過這帳,先賒着,本公子明天給你送來如何?”
包子鋪老闆臉頓時垮了下來,苦笑着搖搖頭說:“客官,小店是小本經營,賒不起帳,要不,你下次再來?”
他的話雖是客客氣氣,但眼神中卻帶着掩飾不了的鄙夷,這肥胖公子在他眼中,頓時成爲一個遊手好閒,好貪小便宜的二流子,不知從哪裡找來的一身皮披在身上,但不管穿得再好看,連吃包子都要賒賬的人,可想而知。
再加上此人手中的糖葫蘆,包子鋪老闆更堅定了他的想法,就連假笑也快堅持不下去了。
“咕!”
肥胖公子一臉尷尬地摸着肚子,捏了捏鼻子,嘆了口氣,仰天而立,“想當年,我吃遍大江南北,什麼好吃的沒吃過,想不到今天,竟連個包子也吃不起,一文錢難倒英雄好漢,真是天意,天意啊!”
韓石站在包子鋪門口,看着肥胖公子,若有所思,他心中那似曾相識的感覺再度浮現。
包子鋪裡,坐着八九人,除了兩位書生打扮的青年外,大都是膀大腰圓之輩,想來乾的是賣力氣的活,沒有錢下館子,衝着這裡的包子便宜實在,便來此吃喝。
其中一人,滿臉皆是黑鬍子茬,聽到肥胖公子的自言自語後,頓時喝罵一聲,衝着肥胖公子喊道:“沒錢就滾,裝什麼大尾巴狼,老子看了覺得好笑!”
肥胖公子面紅耳赤,指着黑鬍子不知該說什麼,正欲離開時。
“店家,上三籠包子!”
韓石走進包子,尋了一張乾淨些的桌子坐下,包子鋪老闆眉開眼笑,頓時端上包子,心中卻打着小九九,他這裡的包子是按個賣的,但要是有人要按籠賣,一旦上桌,不論能不能吃完,都要按籠來收錢。
“一籠十個,三籠便是三十個,整整三十文。”
包子鋪老闆盤算着,臉上露出笑容,他的包子,即便是如黑鬍子那般的大肚漢,最多也就能吃十二三個,尋常人大概也就在五六個就飽了。
這青衫客一次要了三十個,必然吃不完,或許會帶走當乾糧,平心而論,他家包子的味道,還是相當不錯的。
肥胖公子眼前一亮,快走幾步,走到韓石的桌前,嘿嘿一笑:“兄臺,這麼多包子,一個人吃得完麼?”
韓石擡頭看了一眼,淡然一笑,“閣下何出此言?”
肥胖公子腆着臉,慢吞吞地說道:“在下腹中空空,其實是想討幾個包子來吃,不知兄臺可願意?”
韓石看了看他手中捏着的糖葫蘆,搖了搖頭,說道:“你既有閒錢買糖葫蘆,卻又爲何來白吃我的包子,當我可欺不成?”
肥胖公子臉上露出認真的表情,看着韓石說道:“這糖葫蘆,是爲小牛兒他五歲的妹妹買的,他們兄妹兩人相依爲命,從沒有吃過糖葫蘆,所以……”
“所以你就把身上最後兩文錢換成了糖葫蘆,對是不對?”韓石問道。
肥胖公子趕忙點了點頭,笑道:“兄臺果然見識過人,一猜就準。”
韓石不再言語,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手中卻是絲毫不亂地取了筷碟,舀了點醋和辣椒,放在碟子裡面。
聞着包子與辣椒醋混合在一起的氣味,肥胖公子臉上露出沉痛之色,咬了咬牙,下定決心道:“兄臺,我也不白吃你的,你我何不一邊吃包子,一邊坐而論道,你看可好?”
黑鬍子正在喝水,聽到此話頓時噴了出來,咳嗽幾聲立刻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指着肥胖公子樂不可支地說道:“吃包子論道,老子倒是頭一回聽說,真是新鮮!”
一旁桌子上的兩位書生也是面露古怪之色,打量着肥胖公子,他們沒有黑鬍子的膽量,雖說心裡也有類似的想法,但卻不敢當着肥胖公子的面恥笑此人。
韓石不動聲色,指了指面前的凳子,肥胖公子臉上頓時有了笑容,趕忙坐下,從筷籠裡抽出筷子,夾起一個包子直接放到嘴裡,稍稍咬了兩口便直接吞了下去……
“再來三籠。”
不多時,看着此人風捲殘雲之勢,韓石對着店家說道。
過了好一會,肥胖公子吃包子的速度才緩了下來,摸了摸肚子,倒了碗開水喝了一口,他閉上雙眼臉上浮現滿意之色。
肥胖公子擦了擦嘴,說道:“未知閣下高姓大名?”
韓石說道:“在下石青。”
肥胖公子笑道:“我從小就是孤兒,無名無姓,倒是九歲那年,一個遊方的道士給我起了一個名號,喚作滄海,從那之後這麼多年來,我便自號滄海客。”
韓石神色微動,緩緩念道:“滄海客……”
肥胖公子臉上漸漸有了肅穆之意,目光似乎透過包子鋪的牆壁,看向無盡遠處,許久,才收回目光,忽然道:“是天大,還是道大?”
韓石夾起一個包子,慢慢吃着,待到包子吃完,輕聲開口,“道雖無處不在,天卻是無所不容,自然是天大。”
“但,你所問之中的大字不妥,天與道並不能單純地比較大小,到了無極之境,大與小已無意義。”韓石放下筷子,風輕雲淡地說道。
肥胖公子認真地看着韓石,點了點頭,“石兄言之有理,在下佩服,歷來的確無人知曉天道到底是什麼。”
“若想比較天與道,則必須先明白何爲天,其實,答案一直襬在我們眼前,卻極少有人敢去想。”
肥胖公子臉上笑容盡斂,緩緩說道:“所謂天者,只是一場空而已!”
“此言何解?”兩位書生中的一人,忍不住開口問道。
肥胖公子擡起手,用筷子指向遠方,問道:“白雲所在何處?”
那書生下意識地說道:“自然是天空之上。”
“這便對了。”
肥胖公子點了點頭,收回目光,不再去看那書生漸漸色變的面孔。
韓石神色一震,此人所言他的確從未想過,天空天空,天便是空!
“空就是無,天既是無,道便是有,所謂天道正是無中生有!”
“有與無自成一輪迴,因此,即便是天道也在輪迴中。”
“與其問天與道,不如問有與無誰大?”肥胖公子臉上露出微笑,意味深長地看着韓石。
肥胖公子與韓石的一番論道,頓時令小小的包子鋪中,多出一股無法形容的味道,那是在包子的香味之外的,直入人心的震撼之味。
包子鋪老闆目瞪口呆,竟是忘了說話,他讀過幾年書,但像如此這般異想天開的想法,還是生平第一次聽到。
而旁邊的兩位書生,則是夾着包子懸在空中,瞠目結舌地看着兩人,好似活見了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