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死亡,就好似花的枯萎,無論是怎樣輝煌與不凡的曾經,終有化爲塵土的一天,若能平靜地面對着自己的枯萎,或許,那就是生命最高亢的吶喊。
青城山巔,即便是初夏時分亦是白雪皚皚,分外寒冷。
許山身上的衣衫單薄,但他卻是感覺不到寒意,他坐在那墓碑前,輕輕地擦拭着上面的落雪。
“韓石,老夫這一生,思覓這天地的奧秘,託大說一句,若以思想作爲修爲,即便是這北玄星,也留不住我,我的思想若能傳承,必可羽化成龍,遨遊星河,最終破開這個世界,去看一看,這世界之外,是什麼模樣。”
“只是,無論我走得有多遠,但這顆心,卻是始終在這裡。”許山看着墓碑,眼中蘊含溫柔。
“我的青,留在了這裡......”
擦盡了墓碑上的雪,許山站了起來,說道:“有酒麼?”
韓石沉默中右手一翻,憑空出現一個酒壺,遞給許山,許山一把接過,仰頭大口喝着,豪邁更勝少年。
“老夫少年好酒,老來卻是漸漸喜茶,但今日,老夫偏偏要不醉不歸。”許山爽朗的笑聲,迴盪在青城山巔。
“既然許叔有此豪情,我自當奉陪到底。”韓石手中再度出現一個酒壺,像這樣的酒壺,他的儲物袋裡還有不少,今日,一醉方休。
許山讚許地看了韓石一眼,此事若是換做別人,看到他垂垂老矣,必然勸阻於他,但韓石卻不會,與明白人說話,就是舒心。
雪山之巔兩人坐而痛飲,他們的身影更比山高,陪伴着他們的只有一座孤墳。
地面上,散落着七八個空了的酒壺,許山面色紅潤,再度拿起一個酒壺喝了起來。
許久,許山終於放下酒壺,他眼中的酒意很濃很濃,他看着那墓碑,沉默着。
“你可知道,這墓碑是什麼時候立下的?”
許山緩緩閉眼,他的臉上,有一片溼潤的痕跡,不知是酒痕,還是淚跡。
“你一定以爲,是在我離開青城後,她苦守而我不歸,辜負於她,是也不是?”
“五十三年前,老夫離開這青城,便是正是因爲這墓碑是我親手所立。”許山擡頭仰天,大笑無聲。
韓石目光一閃,此事的確出乎他的預料,而且這麼些年,就連一直跟在許山身邊的阿福,也不知道此事。
“我名字中的青,也不是在那一天才刻在碑上的,而是在少年時便已給了她,但這個秘密,除了我們兩個人,無人知曉,旁人自然以爲我們永遠是許青山與孤城,就連我們的爹孃亦是不知。”
“從十三歲起,我們兩人的名字,便悄悄地被我們改爲了許山與孤青城,而就是從那以後,我忽然靈智大開,常常有一種醍醐灌頂之感,許多常人無法明白,也無法觸及之事,但在我看來,卻是很輕易地便看透了它的本質,甚至可以追根溯源,去探尋更深層次的奧秘。”
“漸漸地,我的身上有了一種獨特的氣質,似乎這天地間隱藏的一切疑問,都會被我一一解開,我的雙眼中,帶着一股對天地萬物都毫無顧忌的自信,我的思想越來越堅定。”
“但就是從那時,她一貫康健的身體時常出現病痛,只是,每一次她都裝作無事,而我也始終不知道這一切。”
“可笑,我自以爲我那足以看穿天地的目光,沒有什麼是看不穿的,可笑我看得太遠,卻連身邊咫尺之遙的人都沒有看得清楚。”
“終於,有一天她的病再也無法瞞過我,那時已然回天乏術。”
“就在這裡,我與她結爲了夫妻,就在這裡我親手將她掩埋。”許山蒼老的聲音中,帶着一絲顫抖。
他似乎看到許多年前的那一幕,她笑着地對他說:“許山哥,若是有一天我先走了,你就把我葬在那山頂上,無論你去哪裡,只要回青城來,一擡頭便能看到我了。”
“我曾以爲這是我們的命運,但在五十三年後,我才真正明悟,這,真的是我們的命運!”
“我以爲把青給了她,也便把情也給了她,她以爲留下了我的青,也永遠留下了我的情。”
“我們對了,但也錯了!”
“這裡是青城,這裡與青有緣。”許山凝視着韓石,緩緩說道。
就在這凝視中,許山眼中的光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去,一股淡淡的灰色,模糊了雙眸。
許山的臉貼在冰冷的墓碑上,他緩緩閉上的雙眼再也無力睜開,只是,他的笑容再一次綻放,宛如當年,彼此在陽光下剎那的芳華。
“衆生皆在因果中,這青是......緣,也是......劫!”
許山的手垂下,落在那孤墳上,他的面容上帶着安詳,仿若在沉醉中安睡。
一代帝師許山,歸墟!
那墳不再是孤墳,兩個相愛的人,終於在許多年後再一次牽手。
生死,能帶走人的生命,但帶不走的,唯有不滅的情。
那墓碑上,刻下了許山之名!
韓石靜靜地站着,默默地喝着酒,看着遠方天際。
許山的離去,韓石早有預料,這世間的生死離別他也經歷了太多太多,但此刻,卻還是有一縷抑制不住的悲意,籠罩在這青城山之巔。
青山本不老,因雪白頭,人亦如山。
此山,名許山!
“原來,這纔是真正的不醉不歸!”韓石靜靜地看着那墓碑,喃喃說道。
儲物袋中的酒,已然被韓石喝去大半,但他卻沒有絲毫醉意,充斥着血絲的雙眼中,不時有一道莫名的光華掠過。
他的心中,有無數念頭閃過,每一個念頭,或遠或近,但卻無法影響他的心境。
唯有兩個字。
青,劫!
那隱藏在韓石心頭多年,那看不見的命運的脈絡中,那始終如詛咒一般纏繞在他命運中的兩個字。
青,劫!
爲何,他要來這青城,來這青城山之巔。
爲何,他會遇到本該叫做許青山的帝師許山。
爲何,他的摯愛名字中,會有青字,甚至就連他那巨石中的生靈,也名青牛。
爲何,軒轅文會從青雲星來,在臥牛山上隱居十年。
爲何,在他離開韓家村的時候,孃親會給他穿上一襲青衫。
爲何,他的執念之名,也爲石青。
爲何,當年,他築基之時,凝聚的石元液,乃是青色。
爲何,當年,他在道周的幻境中,喜歡的樹葉,名青。
爲何,道周的兩滴幻血,他選擇了青色的那滴。
爲何,他的本命石,乃是青色的石琴。
爲何,他的心中,有一支青燭,長明不滅。
還有很多很多,就連韓石也記不起來的青色,在他修道的路上,不斷出現與隱沒,組成了他命運的輪廓。
韓石與青有緣,但同時這青,也是劫!
這兩個字,早在遺落之地中,韓石便已從君家知曉其前因後果,但卻想不到時隔多年,在帝師許山的口中再一次聽到。
但在韓石記憶中,其實他第一次見到這兩個字,是在七龍峪中,那迷霧山谷中的神廟前,那神廟二字,突然變作青劫二字,鑽進了他的眼中,但此事發生地極爲突然,而且這段記憶似乎也變得極爲模糊,令韓石有一種無法肯定之感。
這青劫二字,從許山口中說出,頓時令韓石的心中有了一股說不出的確信,但這確信所帶來的,是一種沉重至極的壓力。
當年晉國唐氏之變,別人不知但韓石卻是清楚,那便是青劫,他之所以用最快的速度,從遺落之地趕回玄陽門,便是因爲這兩個字。
許山用他一生的經歷,清楚地告訴了韓石,這是無法迴避的命運。
上一次,青眉得天之幸並未死去,即便如此,韓石也用了兩百多年才找到青眉。
若不是他與青眉兩人,都有一顆無比堅定的心,劫,不會成爲緣。
在下山的路上,第一次,韓石的腳步有了一絲踉蹌,他的身影透着蒼涼,橫戈在他面前的是那看不見摸不着的命運,那猶如命之謁語的青劫,化作十萬大山,重重地壓在他的心頭。
許山的離去沒有驚動任何人,只不過是許家老宅門前又多了一把鎖。
石眉居中的打鐵聲,終日不絕,但其中卻有了一絲淡淡的冷清之意,那時常靜靜坐在其中的老人,那伴隨在老人身邊的憨厚中年,已然不在。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每年許山的祭日,青城山巔都會有兩個身影在那裡佇立良久。
青眉站在韓石身邊,靜靜地看着那墓碑上的兩個名字,想着十多年來,與韓石亦師亦友的老者,將心念神思盡付韓石。
此刻,卻化作石碑上的名字長眠於此,她的眼中不知不覺中也有了淚痕。
青眉的鬢間,已然有了銀絲皺紋,漸漸出現在她的面容上,使得她看起來不再有青春的痕跡,而是逐漸蒼老。
唯獨她的心還如少女一般的細膩,自從許叔離去後,這些年來,她能感到,韓石看她的眼中有了一縷不同,那是比當年更加炙熱的憐惜與不捨,那其中所蘊含的深情,常常看得她面紅耳赤,轉身走開。
但在那熾烈之情的背後,青眉也看到了韓石深藏眼底的擔憂,韓石表面上看似一切如常,但唯獨目光,是騙不了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