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兄妹
殿外有人,還是兩個。
趙佗劍眉一挑,沒有貿然行事。
這裡可是秦宮偏殿,秦帝國的核心區域。外面還有衛尉軍和郎衛軍重重把守,一般人根本不可能進入秦宮,更別說跑到殿外偷窺了。
趙佗站在原地,靜觀其變。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道女子的嬌呼。
“哎呀,兄長。”
“隔牆窺伺,非禮也。”
“陰嫚,隨我進去吧。”
溫和的聲音中,一個少年拉着一個少女走了進來。
剎那間,滿室生輝。
少女如同一朵美麗的花,在殿中盛開。
她着淡紫色襦裙,身材嬌小,還未完全長開,但容貌卻如精雕細琢的美玉。
她的年齡看上去比趙佗稍微小一點。
此刻少女被兄長拉進來,一入殿就和趙佗的眼睛對上了。
或是想到自己剛剛的行爲,少女白皙的臉上飄上一抹紅,她露出一個不好意思的笑,更顯俏皮可愛。
趙佗認出了少女的身份。
當初他隨荊軻入秦時,在城門處與這少女乘坐的輂車相遇。
當時那明媚的笑容溫暖了趙佗的心,讓在荊軻脅迫下,時刻處於緊張狀態的他,看到了陽光,故此心裡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只是趙佗已今非昔比,經歷過戰場廝殺的他,心神沉靜,目光很快便移到旁邊的少年身上。
相比少女,一旁的少年纔是讓趙佗真正注意的人。
少年身高七尺左右,年已束髮,看上去和趙佗年紀差不多。
其面容白皙,鼻樑挺直,相貌十分俊朗,特別是那雙眼睛,帶着一種溫和如玉的光彩,一眼看去,就會讓人想起“翩翩美少年”這種形容詞。
不過當趙佗看到少年身上的衣裳時,眼皮不由一跳。
趨於瘦長的曲裾深衣,續衽鉤邊,腰間環佩叮噹,帶着鮮豔色彩的衣服上繡着滿地雲紋,襯托着鳳鳥的圖樣。
相比莊嚴古樸,甚至略帶古板的秦國裝束,這是典型楚國服飾的特點。
若是少年再戴上一個楚人特有的高冠,那就活脫脫一個楚國佳公子了。
“見過公子、公主。”
趙佗行了一禮,對方身份不言而喻。
秦王長子。
公子扶蘇。
“趙君乃是國之功臣,勿要多禮。”
扶蘇亦微笑着還了一禮,一言一行中,有一種獨特的楚式優雅。
趙君?
這年頭,“君”這個字是一種尊稱,類似於後世的“您”,用在人名姓氏之後,代表着對別人的尊敬。
扶蘇以公子之尊,稱一個小小的公乘爲君,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禮賢下士”吧。
趙佗道:“不敢在公子面前稱君,公子喚我趙佗便可。”
扶蘇搖頭道:“趙君心有封侯之志,舍刀筆之途,從戎奮進。如今更親自擒獲刺殺吾父的燕國太子。於父於國,趙君都讓扶蘇欽佩,當得起扶蘇一禮。”
說着,扶蘇竟然真的向趙佗一揖而拜。
“公子不可。”
趙佗嚇了一跳,忙上前將扶蘇拉住。
對看多了類似場面的趙佗來說,這種場景很老套,不外乎是收買人心的手段。
但當他真的身處其中時,心中還是忍不住泛起了一絲漣漪。
堂堂秦國長公子向自己拜謝,這等行徑不感動嗎?
而且趙佗能感受到,扶蘇說的話很真摯,他的行爲也非虛僞作態,而是發自內心。
此等行爲,確實符合那句“仁愛謙和,信人奮士”的評價。
怪不得日後陳涉起義時,都要扯上公子扶蘇的旗幟,加上一句“百姓多聞其賢”。
“好了好了。”
嬴陰嫚皺了皺鼻子,她不喜歡這些繁文縟節。
她看着趙佗,睜着大大的眼睛問道:“趙……趙君,我聽說是你出謀讓李將軍奔襲千里,才從半路上截住燕賊的,那你是怎麼知道他們會往東邊跑的呀?還有那個行刺父王的醜燕丹,我可聽說他長得白麪獠牙,兇惡得很,你又是如何將他捉住的?”
連珠炮似的問話後,是一雙充滿好奇的美眸。
一旁的扶蘇亦滿臉興趣。
趙佗略一沉吟,見兩人都想聽,秦王又一直沒來,便清了清嗓子,乾脆講起燕地的戰事來。
他口才本來就好,如今擺出說書人的架勢,各種故事手法一用出來,奇謀詭計,戰場廝殺,將一場燕地大戰講的是精彩至極。
特別是提到最後追捕燕丹的飆車大戰時,整個殿中的氣氛都變得緊張起來。
這時代的娛樂本就不多,更別說扶蘇和陰嫚兩兄妹長於宮中,雖時而能出宮遊玩,但哪聽過這般精彩紛呈的故事,特別是其中還牽扯到刺殺他們父王的主謀,更是將自身的情感代入進去,徹底入戲。
當聽到燕王喜竟然爲了自身逃命,一腳將親生兒子踹下車時。
嬴陰嫚不由斥道:“這父親真是豕犬不如,呸呸呸。”
扶蘇亦皺眉道:“燕王真乃天性涼薄之輩,君不正,則臣爲奸佞,無怪乎燕國上下不修仁德,做出刺殺之事。”
當趙佗講到因爲連環車禍,導致戰車翻車時,兄妹兩人皆是屏息凝視,生怕燕丹趁機逃跑。
又講到後來涉間一箭射中戰馬,讓燕丹摔翻在地時,扶蘇忍不住撫掌稱讚:“好一個善射之士。”
嬴陰嫚則更關注於燕丹裝死想要偷襲趙佗的事情。
當她聽到燕丹手中握着劍,極有可能是裝死時,她神色緊張,雙眼大睜,兩隻小手緊緊抓住衣角,深怕那奸賊燕丹暗算得逞,傷到眼前少年。
而當她聽到趙佗早有準備,一劍率先刺出,戳進燕丹屁股,頓時喜得捂嘴笑起來。
“刺的好,讓這惡賊還敢裝死!”
就連扶蘇也點頭道:“燕丹真乃險惡之輩,若非趙君奇謀勇力將其擒獲,此人恐怕會遁入遼東,讓吾等父仇難報。”
趙佗故事講完時,兩兄妹已是聽得聚精會神,都已經忘了多少時刻。
嬴陰嫚明顯意猶未盡,懇切道:“趙君講的真是太好了,可否再講講其他事情。我還聽說伱製造了一個……”
“陰嫚。”
扶蘇叫了一聲,說道:“趙君乃是父王召來此處,想必有要事相商。我等在此叨擾已經是很無禮的事情,又豈能繼續讓趙君爲難。”
“哦。”
嬴陰嫚撇了撇嘴,一雙美眸看着趙佗,明顯是被他口才吸引住了。
趙佗的目光卻盯着扶蘇。
這位扶蘇公子,與他原本想象的不同。
從其表現談吐來看,確實是一位謙恭仁愛的公子,其口中常提及“禮”、“仁”等概念,明顯是受到過儒家經典的影響。
但扶蘇絕非那種“以德報怨”的“聖母”,而是更類似“以德報德,以直報怨”的先秦君子,這從他對燕丹父子充滿厭惡和憎恨就能看出。
所謂“剛毅而武勇”,太史公的這句評價在此時已經有了顯露的痕跡。
這些也說不上好還是壞,只是按趙佗的觀察,扶蘇所表現出來的特質,與整個秦國以法治國,言必及法的理念有些不搭。
更別說是扶蘇穿在身上的楚服,和整個秦宮的風格亦很不相符。
“不過父王怎麼還沒來?兄長,那咱們就先離開吧,要不然被父王看到,又少不了……”
嬴陰嫚眨着眼睛,看着殿門。
秦王正站在那裡,高大的身軀將門擋住。
“呵呵,現在想到寡人了。”
扶蘇的性格,按《史記》裡“爲人仁”“剛毅而武勇,信人而奮士”來塑造。
關於扶蘇自殺,根據出土秦律來看,可能和秦國法律有關係。
《睡虎地秦簡·封診式》:某裡士五甲告曰:甲親子同裡士五丙不孝,謁殺,敢告。
士伍甲向官府要求對居住在同裡的親子處以死刑,謁殺的理由是親子士伍丙“不孝”。
在《法律答問》也有:“免老告人以爲不孝,謁殺,當三環(原)之不?不當環(原),亟執勿失。”
免老者以“不孝”爲由謁殺子女,不必履行對一般犯罪告發時的“三環”手續,而要馬上逮捕被告以免逃跑。
按出土秦簡來看,可知秦國的父系家長對子女有着絕對的支配權力,甚至遠超後世的儒家,只要以“不孝”請求“謁殺”,官府就可以不經過三環程序,直接逮捕誅殺。
雖然有規定“擅殺子黥爲城旦”,但同時又規定“父母擅殺、刑髡子,不爲公室告”“非公告,勿聽。”
這相當於是默認了父母殺子的行爲,官府不會受理,“勿聽”。
父讓子死,子必須死。
這是秦國的法律規定,嚴酷無情,應是當時的社會常態,也是深入秦人內心的一種理念。
《史記》裡“使者至,發書,扶蘇泣,入內舍,欲自殺”
“父而賜子死,尚安復請”。
這事情結合出土秦律簡牘來看就很有意思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