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燕今年還不到六十歲，雖因操勞國事讓頭髮白了大半，但他的腰板依舊挺得筆直，說話中氣十足，眼睛裡更是常有一種懾人的光。
猛虎雖老，猶有噬人之力。
哪怕是楚軍中最爲暴躁和自傲的將軍昭原，在他面前也要低下頭，不敢高聲說話。
如今，項燕跪坐在屬於他的主帥帳中，面前的木案上擺着一張寫滿鳥蟲篆體的帛書。
那是來自楚王負芻的詔令。
“大王令我將兵權交給靳夏，召我回壽春。”
項燕淡淡開口。
話音剛落，帳中三將頓時齊呼道：“令尹不可！”
昭原站起來，神色激動的說道：“此乃亂命也！那秦將王翦何等厲害，燕趙兩國皆亡於其手中，如今更是親率六十萬大軍南下。當此之時，我楚國社稷正有傾覆之危，唯有令尹方能與他王翦抗衡。若是令尹離去，此地數十萬大軍焉有幸存之理！”
“然也！”
至於這陳郢以及上蔡平輿的數十萬大軍。
那裡，正是睢水的方向。
“我欲舍淮北而走，率精兵東去。”
項燕掃視帳中，見景、屈二人同樣擔憂的望着自己，似乎也要開口勸說。
但如今都到什麼時候了，王翦大軍在旁虎視眈眈，趙佗的奇兵已到睢水，隨時能掏他們的後路，楚國內部更是缺糧少食，整個國家都已經到了滅亡的時間。
他昂着下巴，對主座上的項燕叫道：“令尹既已接到大王詔令，不知什麼時候回壽春啊？大王憐惜令尹，正要請令尹回都撫慰，可勿要讓大王久待啊。”
“出發！”
昭原看着眼前叫囂的負芻寵臣，嘴角不由泛起一抹猙獰的笑。
這五萬精銳是項燕爲新的楚國，所保留的力量。
這種時候，還想要搞內鬥，這是嫌楚國亡的不夠快，還要再推上一把嗎？
“景氏願隨令尹進退。”
到了第二日，當監軍靳夏興沖沖的來接手項燕的調兵符節。
“令尹放心，昭原依舊插令尹大旗於此，定能嚇唬那王翦老龜不敢動彈。”
三將沉默了。
屈、景、昭。
上了車輿站定，項燕才轉頭對昭原道：“原，此處便交予你了，能拖幾日便拖幾日。若是王翦攻來，盡力而爲便是。此番淮北已不可守，你於此處只需爲我拖延時間。讓我能有時間率精兵，走保淮南便可。”
“善。令尹果真是國家忠臣。”
項燕微微頷首，他站在戎車上，回首望去，只見五萬精銳的楚卒已經在景同和屈茂的調度下集合完畢。
“來人，把這個只知諂媚的禍國奸臣給我拿下！”
一臉得意的監軍靳夏走進來。
項燕這老東西莫非要反？
項燕向自己的戎車走去，對於靳夏之言絲毫不理會。
“扶立新王，存續楚國！”
面對三將請問，項燕的眼前，恍惚間閃過一個男子的身影。
昭原、景同、屈茂三將。
項燕面無表情，淡漠道：“你們不願我離去，莫非是要我抗王命乎？”
“我昭氏不知什麼負芻亂命，今日只願聽令尹之命！”
屈茂亦高聲叫道：“陳郢不可無令尹，令尹不能走！”
只要他項燕敢抗命，恐怕以那楚王的性格，就敢扣着糧秣不發啊。
這才發現項燕竟然已經聚攏了五萬精兵，以及裝載了大量的糧食，一副要率兵離去的模樣。
都已被項燕捨棄。
駟馬戰車滾滾而行，五萬楚軍向着東方行去。
項燕低吼，下達出發之令。
景同咬牙道：“可是就算吾等不與負芻決裂，爲了楚國存續繼續忍讓。但令尹一走，那王翦定然不會放過機會，陳郢之戰我軍必敗，整個楚國還是要亡啊！”
“令尹！大王命你交出軍權，南下壽春。伱爲何要帶兵離去，你這是想要做什麼！”
“其實老夫就算留在此處，也挽救不了這楚國傾覆之危啊。王翦老龜非要在此耗死吾等不可，再對峙下去，到了一個月後，我大軍糧盡，依舊是慘敗的下場。王翦敗我大軍主力，便可長驅直入，一舉渡淮，滅亡我荊楚社稷。”
他也不久待，轉身就往帳外走，一副生怕項燕反悔的模樣。
就在這時，軍帳的簾門被撈起來。
祝融血脈，天生貴胄。
甚至是這廣大的淮北之地，都將被用來分散秦人的兵力。
楚國的糧食無法支撐數十萬大軍。
若是他來坐這個王位，會不會比負芻做的好呢？
甚至是那壽春城中楚王負芻。
靳夏嚇得全身發顫，他感到害怕了。
三將聽聞此話，怒容滿面。昭原正要開口，卻見項燕擡手阻止，只能恨恨閉嘴。
代表着楚國最大，也最有實力的三個貴族世家。
靳夏嘿嘿一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項燕哼了一聲，說道：“殺了靳夏，與負芻決裂？如此一來，此處的數十萬大軍可還能支撐？我楚國還有延續的機會嗎？”
……
“做什麼？“
眼見諸將擔憂，項燕卻哈哈笑起來。
說到此處，項燕眼中閃過一抹寒光，低語道：“老夫也曾想過種種挽救楚國之法，心有一策，只是遲遲不敢下定決心。今日那負芻逼我，說不得老夫也只能出此下策了，屆時楚國雖敗，但或許尚能存續苟且。”
靳夏眼見軍隊開始出發，急的叫起來，他轉頭盯着昭原道：“項燕要帶兵去哪裡？你們到底是要做什麼？”
項燕的眼神瞬間變得堅定起來。
昭原開了這個頭，景同和屈茂略微猶豫後也拱手開口。
聽到項燕有救國之策，三將眼中一亮，忙道：“令尹有救國之策，吾等敢請聞之。”
景同亦道：“監軍靳夏絲毫不懂軍爭戰事，將這幾十萬大軍交在他的手上，豈非亡國之舉，若令尹真要領命，恐怕不出三日，我軍必敗，楚國必亡啊！”
“項燕，你們到底要做什麼！”
眼見三將表態，項燕緊繃的臉鬆了一些。
但如果只有數萬兵卒呢？
昭原憤憤不平的說着：“令尹，你剛纔爲何要答應交出大軍，有吾等支持，反了他負芻又能怎的，到時候我就先一劍把這靳夏的狗頭砍下，以解心頭之恨。”
“王命？呸，那壽春的負芻也配稱王嗎！”
更重要的是，他對楚國懷有赤誠之心。
昭原血氣上涌，慨然稱諾。
到時候別說撐一個月，最多半個月就完蛋了。
“屈氏願聽令尹差遣。”
“呸，這靳氏之人果真沒有好東西。昔日懷王時，若非其先祖靳尚，受張儀厚賂，通過懷王寵姬爲張儀進言，恐怕張儀早就被我楚國殺了，焉能有日後懷王慘事。”
更別說陳郢的糧食只夠他們食用十餘天，後方還有最後一批軍糧沒有送到。
他們將會被用來消耗秦軍的力量。
三氏的族兵是當今楚國最爲精銳，戰鬥力最強的部隊，有這三人表態支持，項燕便可以做他任何想做的事情。
昭原憤聲道：“負芻者，弒君篡位之徒，其位本就不正。國中不知有多少人不服他，只是正值秦人東出，王賁伐我荊楚。吾等爲了國內局勢安穩，才認他的王位，否則以此人殘暴，短視目光，安能讓他坐此楚王大位。此人今日下達亂命，欲毀我楚國社稷，令尹不尊其令又有何懼？”
或許又能撐上一段時間。
溫潤公子，言語謙遜。
就如項燕說的，如果在平常沒有戰爭，沒有外敵入侵的時候，有他們屈景昭三家支持，項燕說反也就反了，帶着大軍直接回攻壽春，另立新王便是。
“可惡，那負芻怎的如此短視，他如此作爲，就是要亡我楚國啊。早知如此，去歲吾等就該聯手，將他趕下王位！”昭原神色悽愴，口中不平。
項燕淡淡道：“不勞監軍記掛，老夫明日便走，屆時大軍也會交給監軍。”
“砍了腦袋，送到壽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