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趙佗的預料。
在慶功宴後的軍國議事上,雖然秦王政和衆將領公卿,都一致的敲定了接下來秦國的攻伐方向。
但秦王政並沒有當場拍板決定下一次作戰的主帥人選。
“大王應該是因爲李將軍那次慘敗,留下了心理陰影吧。所以他不敢再輕易定下主帥,這事情後面應該會再進行討論。”
趙佗暗自腹誹。
慶功宴的最後,秦王政向衆人舉卮。
“爲大秦賀!”
“爲大王賀!”
趙佗跟着衆將一起舉起酒卮,向大王敬酒。
這場專爲秦國功臣舉行的慶功宴落下了帷幕。
在恭送秦王政離去之後,衆將相繼起身,互相告辭離開。
趙佗第一時間去找李信。
但李信早已在大王離開的第一時間,就邁開大步走出了偏殿。
趙佗看着對方隱沒在夜色中的背影,只能輕嘆一聲,他知道李信是在故意躲着自己。
這時,有人在呼喚趙佗的名字。
“趙佗小子,老夫酒醉,快來扶一扶。”
武城侯王翦與對面的尉繚聊了兩句後,就開口招呼起來。
坐在王翦不遠處的羌瘣叫道:“君侯,我來扶你。”
王翦翻了個白眼,說道:“你這傢伙手上沒輕沒重,若讓你來扶老夫,怕不是骨頭都要給你捏碎了。”
一句話把羌瘣堵回去後,王翦又對另一側欲要過來的王賁說道:“老夫今晚只想趙佗一人。”
王賁若有所思,微笑着退去。
這時,王翦才側首瞪着趙佗道:“怎麼,離開了軍伍,老夫還使喚不動你了。”
“君侯說的哪裡話,只是剛纔見羌將軍開口,小子不好上前罷了。”
趙佗嘿嘿一笑,在羌瘣幽怨的眼神中走過來,伸手攙扶住王翦。
他心裡有些明白過來,王翦不僅拒絕羌瘣,連親兒子王賁都不要,只讓他趙佗一人攙扶,恐怕是有私密話要說。
“尉公,既如此老夫便回去了,你日後可要再來頻陽找老夫喝酒纔是。”
王翦笑着向尉繚告辭。
“君侯相邀,繚日後定當拜訪。”
尉繚亦微笑着拱手,和旁邊的趙佗打了個招呼,大步離開。
剩下的將領們接連和王翦告辭離去,只剩王翦和趙佗兩人落在最後。
“君侯特命小子相扶,應是有話相囑吧?”
趙佗低聲詢問。
“算你小子聰明。”
王翦嘿笑一聲:“你今晚表現不錯,在大王詢問先打代國還是先打齊國的時候,你的回答很果斷,沒有猶豫之意。”
趙佗眨了眨眼。
他剛纔沒有多想,以爲秦王政第一個問他,是要表達對自己的寵愛和欣賞。
如今聽王翦這麼一說,竟然是另有深意。
趙佗皺眉思索,他並非愚蠢之人,很快就猜出一絲端倪。
“大王……因爲我是趙之宗族,所以是在試探我?”
“然也。”
王翦點頭道:“因爲熊啓之事,大王對於在秦國的六國王室公族,已經生出猜忌之心。你趙佗很有能力,也得大王喜愛。但你的出身,終歸是趙國公族。”
“哪怕你說你對趙國沒有念想,但有熊啓在前,大王不免會對你生出隔閡,故而剛纔不問我和邦尉,先問你趙佗一人,便是對你的試探和考驗。”
“齊與代,孰難孰易,大家都清楚,以你趙佗的能力,更是明白先攻何國對我大秦最好。所以你剛纔的回答只要出現猶豫,或是口中說出攻齊之語。嘿嘿,你這小子在大王心中的評價恐怕就會大降,甚至生出不喜。”
聽到王翦的話,趙佗嚥了口唾沫。
大王剛纔看似寵信的問話下,竟然隱藏着兇險。
“熊啓狗賊,差點害我。”
趙佗心裡罵了一句。
就如王翦所說,秦王政的一生是從背叛中走來的,剛剛經歷了熊啓背叛的他,對於自己這個趙國公族後裔出現猜忌,是很正常的事情。
萬一趙佗也跟熊啓一樣,是個在乎血脈社稷的反骨仔怎麼辦?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幸虧他趙佗的思維和本時代的人有所不同,對於六國貴族所看重的宗廟社稷,血脈傳承之類並不在意,再加上知曉這段歷史,故而剛纔在回答時能毫不猶豫,這樣一來反倒化解了一次危機。
王翦張望了四周一眼,見左右無人,又低語道:“滅代之事,你趙佗不可主動請命。”
趙佗點頭,表示明白。
當初熊啓就是在伐楚之時,主動請命前往淮陽。如果趙佗這一次在滅代的時候也主動請命當主將,恐怕會讓大王越發聯想到熊啓身上。
“我還是等滅齊時再請戰好了,這代國對我的身份來說,是個燙手山芋啊。”
就在趙佗心中暗想時,王翦卻又道:“但如果大王問你是否願意領軍滅代時,你必須立刻答應下來,絕不能遲疑。”
趙佗眉頭微蹙。
王翦解釋道:“大王讓你滅代,便是對你已經有了信任,不怕你再復熊啓之事。滅代之戰,對其他人來說,只是獲取軍功,但對你趙佗來說,徹底滅掉趙氏社稷,卻是向大王表明你對秦國的忠誠啊。”
“就如當初郡守騰舉南陽以獻秦,大王讓其作爲主將率兵滅韓,就是對他的考驗。六國宗室出身的人,只有親手滅了故國社稷,方能得到大王的大用啊!”
趙佗徹底明白了。
大王沒有開口,他不能主動請命,那樣會顯得他太過熱心,難免生出猜忌。
但大王若是讓他趙佗滅代,他就必須堅定果敢的答應下來,若是稍微猶豫一下,恐怕就會讓大王覺得他是否“心念趙氏”。
一問一答之間,都是考驗啊。
“怪不得後世有言,伴君如伴虎。”
“大王心眼可真多啊。面上對我笑嘻嘻,實則暗藏兇機。看來以後在他面前說話,更要小心謹慎了。”
趙佗暗自警醒自己,同時一臉佩服的看着面前的王翦。
不愧是功高蓋世,還能安享晚年的老將。
就剛纔一番話,他便知道王翦是將秦王政的心思摸透了。
趙佗雖然頗有軍爭之能,但不管是前世還是這一世都沒在官場上混過,在政治方面的覺悟就要低上許多。
若無王翦這一番點撥,嘿嘿,說不定他到時候沒反應過來,一個應對失措,讓大王失望和猜忌,那可就虧大了。
“多謝君侯。君侯指點之恩,小子必定銘記在心。”
趙佗欲要施禮感謝。
“勿要如此,若讓人看見,說不得會猜出一二。此事你心裡知曉便好。”
王翦一隻手反抓住趙佗手臂,不讓他行禮,依舊裝作聊天模樣,緩緩向宮外走去。
“我也是看你趙佗有向秦之心,絕不會因爲代國做出熊啓之事。這纔對你說這些話,就是怕你一時不慎,錯失王心啊。”
“趙佗,老夫很看好你。”
走到宮門之外,王翦微笑着拍了拍趙佗的肩膀。
王賁已等在門外,準備好了車駕。
“就這樣吧,日後有時間,便來頻陽找老夫飲酒。”
趙佗忙施禮道:“一定拜訪君侯,還請君侯慢行。”
王翦笑了笑,看了一眼面前對自己行禮相送的少年將軍,眼中有些恍惚。
幾十年前,他也曾是這般少年模樣。
時光一晃,少年已老。
“秦國的未來,便是你們這些後生的了。”
王翦心中喃喃,轉身在王賁的攙扶下,踏上馬車。
王賁對趙佗笑了笑,趙佗亦忙施禮相送。
眼見王氏父子乘坐的馬車消失在遠處的夜色中。
趙佗站在秦宮前,不由感慨嘆息。
良久,他又回頭望向秦宮。
趙佗的目光,望着那高聳的宮牆,彷彿能透過牆身,看到裡面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
“君心難測啊。”
趙佗搖了搖頭,目光稍微移動,望向秦宮內的另一個方向。
他的目中露出些許柔和。
“大王之前問我欲尚公主乎,雖未承諾,但已透露意思。”
“如今楚國已滅,我也爲他擒殺了熊啓。不知這一次是否會給我個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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