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會後,諸卿散去,各去處理自己的政務。
蒙裕等人也陪着齊使田衝出宮。
趙佗卻沒有立刻離開,他上書求見大王后,便侍立在宮中等候。
不一會兒,便有宮中內侍前來。
“大王召見,還請少上造隨小人前去拜見大王。”
“多謝。”
趙佗笑着答謝,他注意到此人臉上沒有鬚眉,乃是胯下無物的宦者。
這宦者受寵若驚,忙道不敢,但臉上的笑容卻是掩飾不住,走在前方,指引趙佗往後方偏殿行去。
“這年頭宦者的地位雖然不及後世朝代那麼離譜,但身爲宮中近侍,還是不可輕易得罪。交好這些人物,給予些許善意,日後或許有意想不到的用處。”
趙佗心中暗道,這可是他閱覽數千年曆史後所得的經驗。這些閹人不可輕易交惡,他們不一定能助你成事,但若是心存惡意,就極有可能壞你大事。
據趙佗在宮中任中郎時的觀察,秦國的中央宿衛體系總共由四個部分構成。
最內層的就是這些無須眉、經過閹割的宦者。由少府屬下,秩祿六百石的宦者令統領。這些宦人隨侍在君王之側,出入後宮並無顧忌,執掌殿內的護衛。
昔日呂不韋進獻嫪毐入宮,便是要充作這類宦者,只是嫪毐只拔了鬚眉,下面卻沒有處理,最終弄出一場淫亂宮闈的戲碼。
宦者之外,是“宦皇帝者”。也就是由郎中令統率的“郎”部隊,什麼郎中、中郎之屬皆是此類,主要負責殿外宿衛。
再往外,就是衛尉所統率的衛士部隊,和中尉統領的負責內史安全的中尉軍。
四重護衛,足以保障君王的安全。
就在趙佗思索間,他們已走到一處偏殿外。
在外稟報,得到允許之後。
趙佗脫去鞋履,只着白色足襪走入殿中。
“臣趙佗,拜見大王。”
趙佗上前行禮,注意到趙高也侍立在側,見自己進來,他還微笑示意。
秦王政則坐在榻上批閱簡牘,聽到趙佗聲音,他才擡起頭,道:“坐下吧,你求見寡人,說有策略進獻,是和這些諸侯之人相關?”
趙佗坐到一旁,開口道:“稟大王,臣所獻策略,正與今日韓成之事有關。昔日臣自越地而回,一路經楚、魏、韓等地入關。所見這些諸侯故地的情況,皆與關中秦地大不相同。”
“吾關中秦地,經過上百年的秦法普及,百姓淳樸、官吏肅然、士大夫明通而公,朝廷聽決百事不留。故而秦法能通行於鄉里,大王命令下達,則能貫通里閭,萬民聽命,無奸罪可藏。”
見秦王政傾耳靜聽,趙佗話鋒一轉,說道:“諸侯故地則不然,以臣一路所見,我秦軍奮勇強悍,所過之處,五國社稷盡滅。但大軍撤離之後,雖有大王派遣的守、尉、御史來治理地方,然秦吏少而諸侯人衆,以少御衆,力有不足。”
“故各地郡縣的秦吏無法將律法貫徹到鄉里之間,需要依靠當地的豪強宗族方能進行管理。縣吏、鄉吏、裡吏皆用本土豪強,下方勾結,則上面的守、尉、御史必被矇蔽,這也是韓成、張良等賊寇可以橫行潁川、東郡之地,而守、尉不能擒的緣故。”
趙佗聲音清朗,將秦國所面對的一個問題擺了出來。
不僅是現在,這更是秦朝統一後都要面對的嚴峻問題。
爲什麼韓成、張良可以在新鄭發動暴亂後,還能一路跑到齊國,甚至可以再潛入東郡,進行刺殺之舉?
爲什麼在歷史上,張良博浪沙行刺後可以順利逃脫。劉邦放了服徭役的民夫後可以跑到芒碭之間逍遙法外。彭越、英布等人在各地組建大規模的盜賊團伙,而地方不能制。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爲秦國雖然征服了山東六國,卻無法實行有效的管理和控制。
在秦昭襄王時代,秦國蠶食諸侯領土頗有節制,每佔領一城一邑便設置郡縣,派遣官吏管理,以秦法同化當地人,將諸侯之土緩緩化作秦人之土,消化的比較成功。
但如今,秦王政滅國的速度太快了,不到十年的時間,已經是滅掉了五國,佔領了數萬裡的廣袤國土。
這麼短的時間,秦國卻拿不出足夠數量的官吏去治理六國故土地,難免就陷入了消化不良的狀態。
比如這一次秦國覆滅荊楚,佔領了淮北淮南魯地江東,如此遼闊的土地上城池無數,每一個郡、每一個縣都要派遣秦吏去治理吧?
但秦國哪有那麼多的官吏可以派出去,之前的三晉和燕地就已經派了大批秦吏前去,依舊不敷使用。
對新徵服的楚地,最多一個縣派上幾人去擔任守、尉、御史就不錯了,剩下的縣中吏員還不都是當地豪強來做。
派出去的孤零零的幾個秦吏,真能指揮的動當地豪強宗族嗎?
而且這其中還可能會涉及到中央派出去的秦吏,被糖衣炮彈腐化侵蝕的問題。
隨着趙佗話音落下,一旁的趙高滿臉驚異。
秦王政的眉毛則皺成了一團。
他所知道的地方情況,都是由當地的郡守、郡尉以及監御史等稟報。
雖也有人提及官吏太少,請求派遣吏員的上書,但一直沒引起重視,因爲就連關中的秦吏也不太夠用。
如今聽趙佗這麼敞開了說,秦王政才意識到這是個可以動搖國本的大問題啊。
秦吏過少,讓秦國雖然能征服六國,卻無法徹底的統治六國之民。
這也是爲什麼韓成、張良等人,可以在潁川郡、東郡來去自如的核心原因。
秦王政手指輕輕叩擊着身前的木案,他盯着趙佗,開口詢問:“依伱趙佗之見,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趙佗開口道:“臣認爲這個問題便是因爲派出去的官吏太少,難以有效控制諸侯故地。其中一個解決辦法,便是我秦國增加文法吏數量,想辦法培養出數量足夠多的吏員。”
“增加文法吏的數量?”
秦王政眉毛皺的更厲害了。
秦國的官吏來源,除了軍功勳貴外,更多的還是出自學室。
大量從學室中培養出來的精通秦律的文法吏,是整個秦國官吏的核心和支柱。
但並非任何人都能進入學室,秦律有言“非史子也,毋敢學學室,犯令者有罪”。
只有令、史的子弟,也就是秦朝在職公務員的後代親屬方能進入學室學習。
這就限制了學室子弟的資格,故而能成爲秦吏的人數是有限的,不是想增加就能增加的。
而且從趙佗剛纔所說的問題來看,想要解決,所需要增加的文法吏數量絕對不少,不是特招一個兩個就能解決的。
秦王政低語道:“你之所言,該如何增加?”
趙佗昂首道:“臣認爲律法所限制只有令、史之子方能進入學室,成爲文法吏,已是不合時宜,大王或可增益律法,以符合如今的秦國情況。”
此話一出,殿中侍立的趙高臉色大變,一雙眼睛死死盯着趙佗。
此子竟膽大如斯!
他完全沒想到,這個還不到二十歲的趙佗,竟然有改變秦律之心,這膽子可真是大的。
相比於趙高的驚駭。
秦王政倒是沒有太大反應,對於他來說,只要能解決問題,修改律法又能算得了什麼。
“昔日商君變法時,面對杜摯所言:法古無過,循禮無邪。曾答曰:當時而立法,因事而制禮。禮、法以時而定,制、令各順其宜,兵甲器備各便其用。”
“你趙佗所言有些道理,若能解決秦吏不足的問題,寡人修改律法也不是不行。只是你認爲該如何增益纔是?”
趙佗心中一喜。
經過商鞅變法的秦國,果然和後世那些“祖宗之法不能變”的朝代不同。
雖然秦國在一些制度上顯得古板嚴苛,但好在秦人一切講求實際,只要能增強國力,解決國家所面對的實際問題,就沒有不可以改變的東西。要不然,也不會有昔日的商鞅變法。
哪怕是看上去威嚴神聖的秦律,亦可以應時而變。
秦王政,也並非那種法古守成之君。
趙佗深吸口氣,面對大王的詢問,他自然不會說出“科舉”之類不合時宜的東西。
他回道:“稟大王,如今我秦國佔領諸侯之地,文法吏的數量不足,然因立功而得爵者數量卻衆。國中令、史子弟不夠培養使用,臣昧死建言,或可增加得爵者子弟進入學室的資格。”
“不侷限於令、史職位。而是一定爵位的子弟都能獲得進入學室的資格,則我秦國學室子弟的來源便可大大增加,只需數年之後,便能培養出大量的文法吏,派往諸侯故地,幫助大王進行治理控制。”
“除此之外,得爵者子弟能夠進入學室,這也是一種爵位上的好處和榮譽,符合昔日商君所言‘明尊卑爵秩等級。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芬華。’的原則,更能增加我秦國爵位的好處,想必日後士卒作戰能更加拼命,爲子弟得一個好前程!”
趙佗目光炯炯。
經過伐滅五國的戰爭,秦軍之中因功得爵者不知多少。
定下一個爵位的標準,讓擁有這個爵位的人的子弟親屬擁有進入學室的資格,不僅能增加學室子弟的來源。而且也不違背秦國“軍功爵”至上的原則,甚至還讓爵位的含金量變得更高了。
一些秦人爲了子弟能夠進入學室混個好前程,日後上了戰場,怕不是會更加拼命的去賺取爵位。
果然,聽到趙佗這個回答。
秦王政眼中閃過一道亮光。
不過他並沒有馬上下決定,而是對身側的趙高道:“趙佗此言記下,稍後發與廷尉,讓廷尉議論。”
“唯。”
趙高深深的看了一眼殿中的少年,才低頭開始進行記錄。
今日趙佗這番話,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除了沙場軍爭之外,趙佗也有治國之才乎?
趙佗見到秦王政下令趙高記錄,心中也是一喜,看樣子此事能成的概率很大。
這一次,他除了想爲秦國解決文法吏不足,難以控制諸侯故地的問題外,未嘗沒有藉着此事試探秦律的想法。
秦律是否能變?
若這次他能改變一條法律,那日後想要進行更大的動作,就並非不可能了。
就在趙佗心中暗喜時,秦王政開口了。
“趙佗,你剛纔所言‘其中一個解決辦法’,莫非除此外,還有助寡人控制諸侯故地的辦法?”
趙佗暗讚一聲秦王政的心細,忙道:“大王所言甚是。除去可以增加我秦國文法吏,派往各地增強大王對地方的控制外。還可削弱當地的豪強貴族的勢力。”
“臣以爲,今我秦國雖翦滅五國,然關東諸侯故地,五國之族尚在。加上當地豪強宗族,相互勾結,亂法橫行,甚至窩藏兇犯,難以治理。臣願大王徙楚昭、屈、景、項、以及燕、趙、韓、魏之後,及豪傑名家居於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