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二十六年,九月。
秋收已進入收尾階段,來自咸陽的徵兵詔令,在快馬信騎的奔馳下,早已傳遍整個關東地區。
皇帝定下的出兵時間是在第二年的春耕後,但關東各地離戰場遙遠,徵召兵員,然後再集結趕路到關中去,光是在路上就得走幾個月。
故而皇帝詔令下達後,關東各郡縣九月份就要統計和徵召士卒,十月份就要出發上路。
泗水郡,沛縣。
當地的豪俠王陵,此刻高坐府中,看着坐在周圍的心腹,臉色鐵青。
木案前,臉上長着八字鬍的王吸,一邊喝着漿水,一邊搖頭嘆。
“據說皇帝是要去打北方的胡人,我可聽說北邊全是草原沙漠什麼的,又冷又窮。咱們這些人自小長大於淮泗之間,習慣了這邊的水土,一下被徵到遠方去和胡人廝殺,哪受的了啊,說不得要身死異鄉了。”
奚涓沉聲道:“我母年歲已大,如果我死於北方,將無人照顧母親,我不想去。”
這一次的秦國徵兵,非常的奇怪,除了有一部分是農夫外,竟然還點名了縣內的諸多遊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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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平日裡鬥毆打架,自是毫不畏懼,但如果說到參軍入伍,去北方和胡人打仗,那肯定是萬分的不願意。
但沒多少人敢逃跑。
秦國佔據楚地已經快三年了,秦法之嚴苛他們算是清楚,他們這些被點名的人只要敢跑,那可是得禍連家人的。
王吸擡頭看着主座上的王陵,癟着嘴道:“大兄,你可是我沛縣大俠,就連你也免不了嗎?咱們之前刻意和蕭何交好,他如今在縣府任職,頗受沛令重視,要不然咱們走走他的路子,尋人代替咱們去當兵如何。”
王陵鬱悶的翻了個白眼,說道:“我早找過他了,蕭何說我是被郡尉給點名的,這一次跑不了。”
“啊?”
“郡尉竟然知道王兄?”
衆人滿臉驚訝。
在他們眼中,王陵也就是沛縣的豪俠,一旦出了沛縣的地盤就沒什麼名聲了。
如今卻被泗水郡的郡尉點名,那牌面可就完全不一樣。
“還不都是那位大庶長。”
王陵滿臉苦澀,開口解釋起來。
原來泗水郡的郡尉名叫趙廣,是當初大庶長趙佗的部下,曾參與滅齊之戰,立下大功,但並沒有回咸陽受賞,而是跟隨蒙恬在齊地鎮守。
後來皇帝分天下爲三十六郡,重新任命各地守、尉。
趙廣因爲功勳爵位足夠,又曾在泗水郡參與過趙佗的背水一戰,故而被調到此處擔任郡尉之職,鎮撫泗水郡。
王陵曾在豐邑參加劉季的婚禮,恰遇秦軍來此,他被大庶長趙佗談過話,名字便被趙廣記住了。
如今皇帝下令讓各郡縣遊俠惡少年服兵役,趙廣作爲郡尉,負責徵兵之事,自然是立刻就想到了王陵大俠,當時就點了他的名。
這樣的狀況下,甭管王陵有什麼關係,也走不通。
除非他捨得扔下妻兒老小,一個人亡命,否則這次的兵役是怎麼也跑不掉的。
“去就去吧,聽說這次領兵的主將就是大庶長趙佗,他是當世名將,想來也不會打敗仗,咱們活命的機會還是挺大的。”
王陵低頭輕嘆。
奚涓、王吸等輕俠見到老大都認命了,也只能唉聲嘆氣的垂下腦袋,不再想逃兵役一事。
……
沛縣官署中。
“蕭何,這段時間你處理好家務,待到下個月,本尉押送士卒入關,你就跟着一起走,勿要讓大庶長失望纔是。”
泗水郡郡尉趙廣,站在一羣唯唯諾諾的沛縣吏員身前,向着其中一個三十多歲的短鬚官吏開口。
那人躬身道:“蕭何,遵郡尉之命,謝大庶長之恩。”
“嗯,本尉等你。”
趙廣點點頭,在諸多吏員的恭送聲中轉身離去。
蕭何,是大庶長之前路過豐邑時,想要交好的人物,只是因爲當時蕭何外出遊學,不在家中,這才失之交臂。
如今大庶長又專門派人送信,欲要徵辟蕭何爲幕僚,讓其跟隨北伐胡人,這份重視不管是誰都看的出來。
作爲大庶長的老部下,趙廣對此事自然上心,他以郡尉之尊,親自來到沛縣爲大庶長征闢蕭何。
蕭何有一副好儀表,面對自己的徵辟,既恭敬又不顯諂媚,說話條理清晰,姿態不卑不亢,讓趙廣頗爲感嘆。
不愧是大庶長看中的人,果然與衆不同。
“除了蕭何之外,大庶長要徵辟的還有曹參和樊噲二人,我也得親自見見纔是。也不知道大庶長遠隔數千裡,是怎麼知道這兩人名字的?”
趙廣搖搖頭,大步走了出去。
眼見郡尉離去之後,官署中的諸多吏員頓時炸開了鍋。
“蕭君,你竟然認識大庶長!那可是大庶長啊!”
“大庶長委託郡尉來徵辟蕭君,天啦,蕭君即將騰飛了!”
“我聽說大庶長當年路過豐邑時,就曾派人前往蕭君家中送禮呢,蕭君莫非和大庶長乃是舊識?”
在諸多同僚的讚歎和巴結聲中,蕭何神情複雜。
他到現在還是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麼被那位大庶長看中的。
數年前,彼時還只是裨將軍的趙佗,率軍路過豐邑,曾派盧綰攜帶禮物前往蕭家拜訪,以示交好之意,這已經讓回家後的蕭何受寵若驚了。
現在,趙佗貴爲皇帝之婿,爵爲大庶長,官居九卿之一的少府,更即將成爲三十萬大軍的主將。
這是何等高貴的人物,居然在大戰的前夕,不惜派人遠赴數千裡外的泗水郡,來徵召自己爲幕僚,就連泗水郡尉也親自前來拜訪,表達大庶長的善意。
蕭何喜好黃老之術,平日裡心態很沉穩,但此刻在這種超規格的待遇下,只感覺心情澎湃激動。
“大庶長,以國士之禮待我蕭何乎?”
……
“大庶長,未忘陳平乎?”
魏地戶牖鄉。
陳平看着手上那封當地縣令親自送來的書信,眼中滿是複雜之色。
他的腦海裡浮現出當年那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五百主。
滎陽一戰,大破魏軍。
陳平當時就看出那個年紀輕輕的少年有超常人之能,而且那少年在言語裡,還對他陳平多有招攬之意。
只可惜那時候的陳平,已經娶了張氏之女,背靠戶牖鄉大豪,家財萬貫,自然是不想將自己的未來寄託於一個公乘爵位的秦國五百主身上。
更別說彼時齊、楚未滅,天下局勢尚有變數,陳平不願冒險。
哪知道,他錯失了此生最大的機遇。
少年從公乘五百主,升到五大夫軍候,又成爲右庶長裨將軍,一路獲勝,滅國擒王,直到成爲今日的少府大庶長,成爲了這個帝國最有權勢的人物。
聽說昔日跟在趙佗身邊的那個黑屁股,如今已經擁有了高高在上的右庶長爵位。
陳平如果說心裡不後悔,那肯定是假的。
飛黃騰達的機會,就這樣被他放走了。
好在,大庶長在出徵之前又寄來了一封邀請信函。
“這就是大庶長髮明的紙嗎?”
感受着手裡書信帶來的異樣觸感,陳平的雙眼越發明亮起來。
他低語道:“陳平錯過了一次,還能再錯過第二次嗎?”
身後傳來腳步聲。
“良人。”
說話的是陳平那剋死了五任丈夫的美貌妻子,聲音溫婉動人,頗能撩動人心。
陳平心如止水。
他的腦海裡,響起的是昔日那個少年對他說的話。
“陳平啊陳平,你有宰天下之志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