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籍擡頭,瞥了一眼劉邦,面無表情的說道:“無事。”
說着,他收起信紙,起身往遠處走去。
劉邦站在原地,看着項籍大步離去的模樣,暗自嗤笑道:“無事?就你剛纔臉紅氣粗一副氣炸了的模樣,莫非是家裡相好的女子被人捷足先登了?”
心裡充滿戲謔的想着,劉邦望着項籍的背影多了一絲疑惑。
這幾年的相處下來,他敏銳的發現自己這個兄弟有些不尋常。
“很古怪。”
劉邦皺着眉毛。
懷疑的原因,是因爲他發現劉羽這個人有時候在故意改變和僞裝自己的習慣。
上層貴族出身的子弟,和普通小家族或者是底層的黔首出身相比,不管是平日的說話談吐,還是生活習慣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劉邦年輕時當過遊俠,走南闖北,各種階層的人物多多少少都見過,對這方面很敏感。
他就發現劉羽平日說話喜歡用一些“高級”的詞彙,不是很接地氣。
同時在吃東西的時候,劉羽也會本能的講究坐姿體態,經常是一個標準的貴族坐姿,和大傢伙隨地一坐就能大快朵頤完全不同。
其實這不是什麼大問題,盱臺劉氏據說是一個大族,若說是劉羽從小受過良好教育倒也能解釋的過去。
問題是劉羽在發現有人觀察他的時候,就會故意變得粗俗,偶爾會口稱“乃公”,或者是故意做出箕踞的姿勢,看上去是想努力掩飾。
但他越是這樣做,就會顯得越奇怪,看上去非常的擰巴。
一個人從小養成的習慣早已刻入身體本能中,想要撇棄十多年的生活姿態去學另一個階層的行爲舉止,在短時間內是很難做到的。
“演技太差了。”
這是劉邦的評價。
看到劉羽有時候結結巴巴的用“乃公”來說話,他就感覺十分好笑,只是礙於兄弟情面不好當面戳穿罷了。
同時,劉邦還發現劉羽有時候在說話交談的時候常向自己示好,看上去似乎是想做出收買人心的舉動。
但對劉邦這種老油條來說,劉羽的這些手段顯得太過稚嫩,不說別的,就說和當年的張耳相比都差的遠了。
再加上劉羽故意改變自己的行爲習慣,讓劉邦心頭不免生出懷疑。
“這小子身上肯定有秘密。”
劉邦眯着眼睛,腦袋裡開始浮想聯翩起來。
與此同時,項籍在看完信後感覺體內的火氣洶涌澎湃,熾烈的怒火讓他難以忍受,只想找一個地方好好發泄一番。
只是現在身處軍營,按照軍中律令,秦軍將士在沒有任務和軍令的情況下都是不得外出的。
項籍一番猶豫,往軍營角落的溷軒方向行去。
剛走入溷軒,臭氣就撲鼻襲來。
項籍瞅了一眼四周,見到沒人在這裡,他再也忍受不住,低吼道:“讓我放棄?讓我爲了家族?我項籍是這樣貪圖富貴的人嗎!”
他拿出信件,再度看了一眼上面的字,然後狠狠撕碎扔進坑位中,讓下面的穢物侵蝕。
信是由盱臺縣劉氏寄出來的,落款人是他名義上的那個老父,但實際上內容是由項聲用他們提前商量好的一些秘語所寫。
放棄刺殺!
這就是信件的核心內容。
因爲字數限制以及害怕說太多導致泄露的緣故,信上給出的理由並不多,其中一點是希望項籍考慮家族的延續。
“項氏。”
項籍心中呢喃。
他們項氏一族世代爲楚國將領,爲楚王征伐四方。在地位上或許不如屈景昭三氏,但也絕對是楚國的上層貴族,錦衣玉食,代代富貴。
特別是到了他大父項燕的時候,在秦軍攜兇威而來的情況下,挽狂瀾於既倒,大破李信統率的二十萬秦軍,聲威震於天下。事後項燕被楚王負芻晉升爲楚國令尹,號稱國之支柱,讓項氏達到了巔峰。
巔峰來得快,去得也快。
轉眼之間楚國崩滅,項燕父子接連自殺,爲了尋求家族延續,項梁低下腦袋帶領全族投降秦軍,方能殘喘苟活下去。只是沒想到又遇張良刺殺,項氏被逼下倉促起兵慘遭覆滅,最終只剩下項籍和項聲、項莊等人活了下來。
現在,項聲就是希望項籍能考慮項氏一族的存亡,放棄刺殺趙佗的舉動,延續項燕、項梁一系的血脈。
而且這樣子還可以憑藉他項籍的勇武,在秦軍中掙得一個高爵地位,護佑其他人,讓項氏一族重新開始,在這秦國成長,最終成爲一個顯赫家族。
讓項氏再度輝煌!
項籍理解項聲等人的想法。
他在南征之戰的三年裡,充分領教了秦軍的戰鬥力以及統帥趙佗的本事。
項籍很清楚,除非秦國內部自己作死出現大問題,或是強行用暴政來逼反天下人,否則在眼前的國情下絕對無人能和秦軍抗衡,更沒人能在戰場上打贏趙佗。
既然復國不成,那麼就該考慮家族的延續。
“項聲想讓我成爲秦將,然後庇護他們。”
項籍心神顫了顫。
他想到這三年來,與秦軍袍澤們在越地征伐作戰時的種種場景,又想到每當立下功勞,就能賜爵升官的喜悅心情。
說實話,除了項籍年少時在下相渡過的快樂時光外,也就這三年的時間讓他感到喜悅與激動,而不是像身處盱臺水澤時那樣整個人都被仇恨所吞沒和扭曲。
項籍甚至腦海裡浮現出他成爲一名真正的秦將,帶着秦軍征伐四方的場景。
那樣的日子,或許會很快樂吧。
如今擺在項籍面前的有兩條路。
一條是繼續選擇刺殺趙佗,報仇雪恨。
另一條則是聽從項聲的話,放下仇恨重新開始,在秦軍中崛起,讓家族得以保全以及走向興盛。
如何抉擇?
“我做不到!”
項籍臉色變換之後,最終狠狠搖了搖頭,將充滿誘惑力的場景從腦海中驅逐。
“我項籍本來就是楚國貴胄,如果不出意外,會接替祖、父,成爲楚國大將,那纔是我本該有的未來,而不是成爲什麼秦將!”
“我項氏一族在楚國是顯赫大族,根本不需要再從秦國開始,那本該擁有的一切都被秦人毀滅。趙佗逼殺我祖、父,滅我楚國,毀了我的未來前程,甚至還殺我項氏全族,這樣的仇恨我怎能忘記!”
“項聲,你們說的輕巧,讓我爲了家族便放下仇恨。那我叔父和項氏全族豈不都白死了,我項籍又豈是爲了榮華富貴而貪生怕死之人!”
項籍重瞳大睜,怒氣將整張臉燒的通紅,擡手一拳狠狠砸在旁邊的木架上,只聽咔嚓一聲,木架被他當場砸斷。
隨着這聲音響起的,還有溷軒外的疑惑聲。
“什麼聲音?”
項籍知道有人來了,忙收斂心神,平息怒氣,然後大步走了出去。
溷軒外,正有一個秦卒往這邊走來。
待到近前,項籍才發現這是個熟人。
“咦,劉兄,你也來遺矢啊?”
彭越笑着詢問。
項籍臉色僵硬的點點頭,爲了怕自己多說話露出破綻,他隨口敷衍了一句,就往營帳方向走去。
彭越疑惑的看着項籍的背影,特別是他那隻砸斷木架後有些破皮滲血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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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籍沒有管身後的目光。
他的步伐很堅定。
因爲他已經做出了選擇。
“我項籍,必殺趙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