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說過,我的心臟一跳動,滿清風街都能聽到,現在,到處又都在罵我驚嚇了白雪,使白雪早產了,我就還是不敢回村。早上到崖頭上去挖溜土槽子,一窩蜂不是姓白就是姓夏,追着攆着蟄了我一頭疙瘩,多虧我懂得止疼的秘方,把鼻涕塗在頭上,但連啞巴都嫌棄了我的骯髒。我的罪孽深重,夜裡偷偷進村找了一次中星的爹,讓他給白雪和白雪的孩子算算卦,中星爹說白雪早產的時候天上風雨交加,這本身就不好的,但孩子能不能活,活得健康不健康,還要看**擇子的時辰天體是如何變化的。這些當然我不知道。我問這有什麼說法?他說:“人生在陰陽五行變化之中,各有不同,尊卑貴賤都是父母**的原因。如果雷電風雨,天空昏暗,震天動地,日月無華,男女**擇子,生子必狂癲,或者盲,或者聾,或者啞,或者傻得像磚場裡那些紅磚,不夠成色。”我一聽就不高興了,說:“你這是在罵我?”中星爹說:“不是罵你,是怨你爹你娘……我給你說中星吧,我選的是優生日,又在半夜後,雞鳴前,在太陽升起時……”我站起來就走,走過臺階,偷偷把放在那裡的熬藥罐拿走了。哼,我是來算卦的,不是來聽**擇子的,他怨恨我爹我娘哩,他病蔫蔫了一輩子,也該怨恨他爹他娘了!我把中星爹的熬藥罐摔碎在十字巷口,匆匆經過夏天智家前,看見院門環上掛了一塊紅布,便爲白雪母女祈禱了平安。
門環上的那塊紅布是孩子的胞衣剛剛埋在癢癢樹下後四嬸就掛上的,一在顯擺她家又有另一輩人了,二在提醒生人不得隨便進來,免得帶了邪氣。夏雨是第二天露明就去西街白家報喜,白雪娘立即烙了一張兩指厚的鍋盔,三尺花布,三斤紅糖,二十斤雞蛋趕了過來。兩親家母相見,有說不完的話,白雪娘當晚沒有回去。又住了一天,買了豬蹄燉着一鍋,讓白雪吃了早早下奶。豬蹄還沒燉好,夏天智給牡丹花蓬澆水,忽然聽得街巷裡人聲嘈雜,就見中街方向一股濃煙衝了半天,像黑龍在空中旋。夏天智出去看了,原來是金蓮家的稻草垛子着了火。金蓮家的稻草是繞着屋後一棵楊樹堆起來的,幸虧撲救及時,沒引燒到後屋牆下的包穀稈,只把楊樹薰成黑樁。夏天智回來,四嬸和白雪娘也站在巷口張望,碰着武林,武林說:“四嬸,白,啊白,雪生啦?”四嬸說:“生啦!”武林說:“生,啊生,生了個,啥娃?”四嬸說:“你猜!”武林說:“男,男娃?”四嬸說:“不對。”武林說:“女,女娃?”四嬸說:“行呀武林,兩下就猜中了!”問夏天智誰家着了火,燒得怎樣,夏天智說:“是金蓮家,只把稻草垛子燒了。”四嬸說:“前幾日不是說她家的雞被人偷了嗎,怎麼稻草垛子又着了,會不會誰故意要害她?”白雪娘說:“真是造孽!”卻不再言語。
到了下午,白雪的外甥女來叫白雪娘回去,白雪娘就起身向親家告辭,眼皮子嘩嘩地跳了一陣,忙撕了片草皮貼在眼皮上。四嬸從櫃裡抓了一把柿皮柿餅給孩子吃,孩子說:“我爹給我買的有。”四嬸說:“你爹回來了?”白雪娘說:“江茂不下礦了,早都回來了,在家種香菇哩。”四嬸對孩子說:“你爹給你買了,這是我給你的呀,這麼爭氣的!”白雪娘說:“你奶給你的,你拿上,給你奶磕個頭!”孩子接了柿皮柿餅,立馬將個柿餅塞在嘴裡,趴在地上磕了個頭,婆孫倆就走了。夏天智說:“白雪,什麼事兒,你娘臉色都變了?”白雪說:“可能是我堂嫂的事吧。”夏天智說:“我聽說是要罰超生款的,罰就罰麼,一個男娃還不抵三四千元?”四嬸說:“你娘也真是,就是罰款,罰的是江茂,她着急回去幹啥?”白雪說:“我那本家就只有我們兩家,平日親近,不像咱這邊。”說罷了,覺得不妥,改口道:“他傢什麼事兒都是我娘操持的。”四嬸沒再說話,夏天智也沒再說話。
白雪娘回到西街,直腳去了後巷的妯娌家,白雪的嬸嬸像晾在河灘上的魚,嘴張着,一眼一眼等着嫂子,見面問:“娃娃還乖?”白雪娘說:“還乖。”又問:“白雪精神好?”白雪娘說:“好。”白雪的嬸嬸哭腔就下來了,說:“嫂子,亂子怕要惹下啦!”白雪娘說:“是不是江茂把金蓮家的稻草垛點了?”嬸嬸說:“我估摸八成是他點的,但他死不回話。前幾日偷了人家的雞,我問過他,他不承認,昨日我在後院蘿蔔窖裡看見了一堆雞毛,再問他才說是他偷的。這二桿子,整日在家罵金蓮,稻草垛子能不是他點的?派出所來了人,剛纔把他叫去了。”白雪娘說:“罰款就罰款,收沒香菇棚就收沒香菇棚,咱能保住個娃就行了麼!你這麼報復,不是禿子頭上的蝨明擺着嗎?!”嬸嬸說:“這可咋辦呀,會不會把他弄到牢裡去?”身子靠住了牆,腿軟得往下溜,就溜坐在了地上。白雪娘說:“你咋啦,咋啦?”嬸嬸說:“我沒事,我坐下歇歇。”白雪娘說:“越亂越不能急。看江茂去了怎麼給人家回話,再作商量。事急處必有個出奇處,那麼多人守着,你還不是把娃娃抱回來啦?!”嬸嬸點着頭,只是嘆氣。屋子裡嬰兒哇哇地哭,哭得好像要閉住氣。嬸嬸說:“娃咋啦,怎不哄哄?”改改抱了嬰兒出來,敞懷把**塞到嬰兒嘴裡,嬰兒還是哭,嬸嬸就上了氣,說:“你連娃都哄不了嗎?我和你嬸說事的,讓哭得人心焦不心焦?”白雪娘過去抱了嬰兒,才發現是尿布溼了。
人心惶惶到晚飯時辰,江茂還沒回來。白雪娘讓嬸嬸做了湯麪去派出所,藉着送飯,打探打探消息。嬸嬸去了十多分鐘,卻和江茂一塊回來了。江茂說:“我死沒承認,他們沒有任何證據,就把我放了。”白雪娘說:“沒事了就好!你給我說實話,是不是你點的?”江茂說:“是我點的。”白雪娘說:“你說你死不承認,你給我承認啥的?!”江茂說:“你是嬸麼!”白雪娘說:“事情到了這一步,天王老子問你都不要承認!”院門外有腳步響,白雪娘就不說了。進來的是村裡幾個人,撩了江茂的胳膊要看有沒有傷,說前日中街牛娃偷人,拉去銬在窗櫺上打了一頓,骨頭都折了。江茂說:“火又不是我點的,他敢打我?”一人說:“就是,我看見天上一顆流星忽地劃落下來,就在金蓮家那方位,不久稻草垛就起火了。”白雪娘說:“你看見了?”那人說:“看見了,我當時還想,天上掉星,是不是金蓮家要死人呀,這倒好,稻草垛一着火,人就死不了了!”白雪娘說:“這你得給派出所去說呀,要麼屈死江茂!”那人說:“我敢做證!你說這流星偏不偏就落在金蓮家的稻草垛上?!”江茂說:“她做事太絕了麼!”白雪娘就打他的腦袋,罵道:“不會說話就不要說,沒人把你當啞巴!”
稻草垛着火的事派出所不追究了,但江茂因超生而被罰的款必須交。四千二百元江茂拿不出,金蓮領了一夥人就收沒了他家的香菇棚,說是五天裡不交齊款,香菇棚就拍賣啦。五天裡江茂沒動靜,按說抗一抗事情或許就過去了,或許能少交一些,可恨的三踅竟趁火打劫,掏了四千元把香菇棚買了。香菇棚價值五千元,四千元讓三踅買了,江茂心中怨恨,去找三踅討要一千元,三踅根本不理。江茂去了三次,第四次三踅說:“我是從村部買的香菇棚,與你沒幹系,你要再來,我就把你當賊打呀!”江茂又去,三踅果然拿了門槓子就打,江茂哪裡是三踅的對手,回家哭了一場,只好再次出外打工,到縣城一家建築工地和灰。派出所查不出放火的實證,村人又證明看見過流星落下來。爲稻草垛的事,金蓮患了個肚子疼。沒了稻草,就少了燒飯的柴火,金蓮讓上善給她弄些樹枝,上善負責着河堤上的樹木管理,有這個權力,就批准她去堤上砍四千斤的樹枝。金蓮派去的人在堤上當然不敢伐整棵樹,卻專揀粗大的樹上砍那些枝股,有的完全可以做廈房的椽了,便惹得相當多的人有意見。
有了意見給誰提去?提給了村組長,組長也不給君亭說,更不給金蓮上善說,就三人五人地跑來慫恿夏天智。夏天智掏了二百元錢把三嬸手裡的五塊銀元買來去小爐匠那兒給孫女打造項鍊。有人就跑來拉閒話,說伏牛樑下的墳地裡鬧鬼,夜夜貧協主席和我爹吵架哩。這又說到我爹了,我得把陳年舊事提一提。貧協主席是西街的,姓手,論資格比夏天義還老,人是七十年代就死了。貧協主席活着的時候,我爹總是爲清風街的事和他鬧矛盾,一開會就吵,吵得紅脖子漲臉。一次修電站水渠,工程進度緩慢,我爹提出給夜裡加班的人每人蒸五斤紅薯,他不同意,主張抓階級鬥爭,階級鬥爭是個綱,綱舉目張,結果把清風街所有的地富反壞右集中起來批鬥,殺了雞給猴看。我爹又和他吵,他說他是貧協主席,以勢壓我爹。我爹說:“你是主席,但如果你那個姓不向左拐向右拐,那我就聽你的!”手字拐個向那是毛字,貧協主席就說我爹這話是不尊重**,是反對**。在那個年月,你反對**你還能活呀?這事就嚴重啦!是夏天義出來爲我爹打了圓場,既不同意貧協主席給我爹扣政治帽子,又支持貧協主席批鬥地富反壞右。從那以後,我爹和貧協主席誰看誰都不順眼,貧協主席死的時候,我爹沒參加他的葬禮。但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在清風街的領導班子裡,去世的人就只有貧協主席和我爹,他倆偏偏都埋在伏牛樑下,中間僅隔着一條水渠,三棵柿樹。這些人在說每天晚上了他們聽見伏牛樑下的墳地裡貧協主席的鬼和我爹的鬼仍還在吵,吵的什麼,聽不真,但怪叫聲一來一往,聲調絕對是貧協主席和我爹的聲調。夏天智聽了這話,不信,哧兒哧兒笑。那些人就又說:“咱這清風街的風水不好!”夏天智說:“胡說!風水不好,能出個夏中星?!”夏天智不說夏風,說夏中星。他們說:“當然出了個夏中星,更出了個夏風,可他們都是從清風街出去後成事的,留在清風街的,能人是還能着的,卻只給自己能,能得過頭了!”夏天智說:“你們要說啥話,明着說!”他們立即就數說金蓮在河堤上砍樹股的事。這三四人剛剛給夏天智說畢,又兩三個人進來,還說的是金蓮砍樹股。夏天智說:“有意見尋村幹部麼,給我說幹啥?”衆人說:“我們給村幹部說了頂屁用!”夏天智說:“你們是說我是君亭他四叔?”衆人說:“那不是。古人說:有德言乃立。你老德性好!”夏天智就把他的水菸袋拿出來吸,他的菸絲拌了香油和香料,吸起來滿屋子香,衆人說:“香!”夏天智卻不吸了,說:“我纔不讓你們不花錢就聞了香哩!”
夏天智把打造好的一個銀項圈拿回家,就去君亭家找君亭。去了兩次人都不在。文成悄悄告訴他四爺,說君亭其實在家,一聽說夏天智來就從後窗出去了。夏天智便搬了椅子,從早到晚坐在君亭家院外的巷口吸水煙,終於把君亭堵住,責問:河堤上的樹每年砍一些樹枝股給老弱病殘的人家燒柴用,憑什麼就讓金蓮去砍,金蓮如果是砍一些樹枝也還罷了,竟把那麼粗的樹股都砍了!村幹部以權謀私了,在羣衆中還有什麼威信?!夏天智責問君亭的時候,夏雨也在場,夏雨說:“爹,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呀!就是有意見,我二伯沒提,三踅沒提,引生沒提,你管着幹啥?你是不是不同意我和人家侄女的事,就看金蓮也不順眼啦?”夏天智說:“這裡有你說的啥?!”夏雨說:“你這樣了,我的事肯定得黃!”夏天智說:“黃就黃麼!”夏雨說:“你對我的事永遠不操心,我就不是你生下的?人家不就是唱不了秦腔麼!”夏天智說:“放你孃的屁!”父子倆搗了嘴,君亭就說:“好了好了,你們家的事我不攙和。至於金蓮砍樹枝嘛,這我要查查。四叔提的意見對着的,不僅是四叔,任何人都可以監督村幹部麼!”夏天智說:“那你爲啥老避我,我一去,你就從後窗出去了?”君亭說:“這你咋知道的?”夏天智說:“你先說是不是這樣?”君亭就嘿嘿地笑了,說:“你看我可憐不可憐,當村幹部不敢走大門,從後窗子跑哩!我給四叔說實話,金蓮砍樹枝的事我哪裡能不知道,可我難處理麼!你想想,金蓮爲了工作得罪了人,稻草垛子都被人燒了,我還能對她怎麼着?村幹部就不是人當的,上級領導壓,下邊羣衆鬧,老鼠鑽進風箱了,兩頭受氣!你不讓他們有私心,不沾些便宜,誰還肯熱身子去幹工作?如果說這是**,還得允許**哩,只是有個度,不要過分就是了,這一點我把握得住!”一席話倒說得夏天智沒詞了,他收拾了水菸袋,提了椅子就走。夏雨說:“爹,你沒當過幹部,你不知道當幹部有當幹部的一套,那不是戲臺上的一齣戲!”夏天智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我沒當過幹部?我當校長的時候,目標明確,措施得力,就爲的把升學率排到全縣第五名。你君亭當支書、主任的,你要把清風街弄成個啥?”君亭說:“我給你說不清。”夏天智說:“說不清?”君亭說:“我有我的夢想,就像這州河一樣,我不知道要轉幾個彎,拐幾個灘,但我知道是要往東流,東邊有個大海!”夏天智說:“那我就記着你君亭這一句話!我來找你,也只是給你提個醒,你要幹大事,你得有幹大事的樣子,你手下的幹部也得管好,凡事做過分了,等到羣衆起了吼聲,那就啥也收拾不住了!”
君亭到底是聽了夏天智的話,雖沒有收沒金蓮砍的樹枝股,卻把上善對河堤的管理權收回了。爲此,金蓮泄氣,工作再不積極,而上善還和他吵了一頓,撂下挑子不幹了。君亭一直嫌上善太鬼,但上善的活騰又使君亭不能沒有了他。上善一撂挑子,清風街又沒合適人來當會議,君亭就以上善和金蓮的不正當關係爲把柄要挾上善,上善雖繼續工作,從此卻貌合神離,倒是去七裡溝了幾次。
夏天義人在七裡溝,清風街上發生的任何事卻都清楚,上善的突然到來,他並不怎麼吃驚。上善說:“天義叔,你這是蘇武北海牧羊麼!”夏天義說:“那都是你們不淤地麼!”上善說:“我可是支持你呀,把手扶拖拉機給你,仍是我首先給君亭建議的。”夏天義說:“村上不是還有一些炸藥和雷管嗎,你給我批些。”上善說:“我沒資格給你批了,你找君亭,君亭學**那一套管理法哩!”夏天義哼了一聲,說:“他怎麼學?”上善說:“他**,搞一言堂。”夏天義說:“清風街這條船,責任全在船長身上,他說話要不算話了,讓船翻呀?!我告訴你,**是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他那一分爲二是讓手下人分成兩派,右一派左一派相互制約。他君亭會?他要是會,就不至於那樣待秦安了,也不會讓你和金蓮攪和在一塊。他嫩着哩!”上善目瞪口呆,說:“生薑還是老的辣,他君亭當領導到底是半路出家!”夏天義說:“屁話,誰當領導不是半路出家?你平日啥事都投其所好,到關鍵時候了,你卻給他撂挑子……”上善說:“天義叔你知道我的事啦?那你說說,能怪我嗎?”夏天義說:“我只問你一句話,你說你有沒有私心?”上善說:“是人,誰沒個私心?”夏天義說:“對着哩,別人佔了你的地畔子你肯定不能讓他,你媳婦遭人打了你就得去幫你媳婦,誰欠了你的錢少還一分那不行,一頓飯沒吃好也可以發脾氣,但你要當村幹部,就得沒私心!我夏天義幾十年在任上,我可以拍腔子說,我是有這樣的錯那樣的錯,但我從不沾集體的便宜!私心就是池塘裡的水,人是鴨子,一見水就浮呀?!”上善睜着眼睛,撲忽撲忽閃,不吭聲了。
夏天義在訓斥着上善,我是多麼高興啊!他上善那一張薄嘴,平日挽翻得歡,這一次竟然啞口無聲。我在旁邊哧哧地笑,上善說:“你吃了歡喜他孃的奶啦,笑?”我說:“你不是能說會道嗎,你咋不說了?”上善說:“讓我喝口水!”他把掛在草棚門上的水罐取下來,抱了要喝。夏天義說:“那不是人喝的!”這水罐裡的水確實不是人喝的,是我們每天提來給那棵麥子澆的。夏天義拿過了水罐,把水澆給了麥子,上善這纔看見了新墊出的地裡竟然有着一棵粗壯的麥子!上善畢竟是上善,他驚奇着,也更是爲自己喝不上水的尬尷找臺階下,就大聲呼喊,說這個季節怎麼會長麥子,而這麥子長得這麼粗大應該用柵欄圍起來,讓清風街所有的人都來參觀!我以爲夏天義又要訓斥上善的花言巧語了,沒作想他也認真了,蹴在了麥子跟前,一邊慢慢地澆着,一邊說:“聽見了沒,上善都誇你了,你就好好地長,給咱長成個麥王來!”半罐水澆在了麥子根下,麥子頓時精神,在風裡搖着響,發出錚泠泠的聲。上善見夏天義情緒好起來,他也就脫了夾襖,說:“天義叔,村上的事不說啦,今日我來就是想出出汗的,你給我個頭,你說挖哪兒我給你挖!”夏天義說:“是不?那你和啞巴把那十幾塊石頭擡過來。”那十幾塊石頭原本是要用手扶拖拉機運的,但夏天義偏要上善去擡,上善擡完了,人累得趴在了地上。夏天義說:“累了吧?現在你知道我來七裡溝不是玩哩吧?”上善說:“可惜我不是君亭,要不早決定淤地了!”夏天義說:“你要是君亭,清風街倒比現在還亂了!”上善說:“哎,天義叔,你說清風街亂,確實現在咋那麼亂呀,你知道不知道中星他爹到哪兒去了?”夏天義說:“你說不說村裡的事,咋又說呀?又要去巴結人家呀?”上善說:“咋能叫巴結,這話不中聽。中星一當上鄰縣的縣長,鄉長就對我說應該關心關心人家家裡人,我前日昨日去了幾次,他總不在……”夏天義說:“他能到哪兒去,病成那個樣子了,不是去中星那兒,就是上南溝虎頭崖的寺廟了,問問瞎瞎的媳婦,或許她知道。”上善說:“瞎瞎的媳婦也信佛道的?”夏天義說:“鬼成精麼。”上善說:“人真是說不上來,誰能想到中星就當了官了?!”夏天義說:“你不也就當了官?”上善說:“村幹部算哪門子官?”夏天義說:“就那你和君亭還弄不到一塊麼!我可提醒你,我可以和君亭打氣憋,但你不能和君亭鬧不到一塊,你們幫襯着路越走越寬,一個砸打一個了,就都得從獨木橋上跌下來!你把我這話記住,也告訴他君亭!”上善點了頭,耳朵裡卻聽見了一種聲音,隱隱約約,像是唱戲。上善說:“你聽唱戲哩!”夏天義聽了聽,沒聽出來,說:“你吃虧就吃在太精靈了,是個鈴,見風就響哩!”
其實,上善是聽對了,夏天智在他家屋頂上架了高音喇叭,喇叭裡唱了秦腔。夏天智早就建議過君亭,清風街外出的人越來越多,顯得冷清,如果能把村部那個高音喇叭架在白果樹上每天定時播秦腔,就可以使清風街熱火。但君亭嫌村部時常沒人,若定時播放就得有專職人,又就花錢,夏天智也沒好意思說讓他來管,這事就作罷了。這天中午,夏風再一次返回了清風街,捎了一大堆嬰兒的衣服,也捎回了幾大捆印好的《秦腔臉譜集》,夏天智一激動,便把村部的高音喇叭和播放機借了過來,讓俊奇安裝在了他家的屋頂上。夏天智要夏風把《秦腔臉譜集》的序在喇叭上念念,夏風不肯,說:“爹你咋啦?”四嬸說:“燒包哩!”夏天智說:“這又咋啦?念!”夏風還是不念,轉身到白雪的房間去了。
夏天智就在喇叭上念起序來,他不停地咳嗽,一咳嗽就停了,停了又從頭念。唸了一半,白雪是聽到了,吃了一驚,說:“爹唸的啥?”夏風說:“書的序麼。”白雪說:“從哪兒弄來的?”夏風說:“你不知道呀,上次黑編輯來,正愁沒個序的,上善拿了這個文章,說是引生……”夏風不說了。白雪說:“?”臉色通紅。夏風說:“可能是宏聲寫的,寫得還好。”白雪說:“好啥呀,讓爹不要念啦,丟人哩。”夏風說:“丟人哩?!”白雪卻不言語了,拿眼看起孩子,身下睡着的孩子臉紅撲撲的,忍不住俯下身親了一口。
夏天智唸完了序,問夏風:“播哪齣戲?”夏風說:“有哪些戲?”夏天智說:“二十四大本都有哩!”夏風說:“那麼多?”夏天智說:“二十四本我給串成民歌了。你聽不聽?”夏風說:“我喝茶呀!”白雪卻在裡屋牀上說:“爹,你說說,我聽!”夏天智說:“你聽着啊:《麟骨牀》上系《串龍珠》,《春秋筆》下吊《玉虎墜》,《五典坡》降伏《蛟龍駒》,《紫霞宮》收藏《鐵獸圖》,《抱火斗》施計《破天門》,《玉梅絛》捆住《八件衣》,《黑叮本》審理《潘楊訟》《下河東》託請《狀元媒》,《淮河營》攻破《黃河陣》,《破寧國》得勝《回荊州》,《忠義俠》畫入《八義圖》,《白玉樓》歡慶《漁家樂》。串得好不好?”白雪說:“串得好!你播《白玉樓》中的‘掛畫’吧,‘掛畫’我演過。”高音喇叭裡立時響起了鑼鼓絃索聲。
夏風反對夏天智播放秦腔,一是嫌太張揚,二是嫌太吵,聒得他睡不好。可白雪卻擁護,說她坐在牀上整日沒事,聽聽秦腔倒能岔岔心慌。出奇的是嬰兒一聽秦腔就不哭了,睜着一對小眼睛一動不動。而夏家的貓在屋頂的瓦槽上踱步,立即像一疙瘩雲落到院裡,耳朵聳得直直的。月季花在一層一層綻瓣。最是那來運,只要沒去七裡溝,秦腔聲一起,它就後腿臥着,前腿撐立,瞅着大喇叭,順着秦腔的節奏長聲嘶叫。
夏風是不能不回來的,但夏風和他的孩子似乎就沒有父女的緣。在孩子的哭聲中,夏風提着大包小包的進的院門,而夏風第一眼看到孩子,竟嚇了一跳,瘦小,滿臉的皺紋,像個老頭。他說:“嚇,這怎麼養得活呀?!”四嬸把孩子抱起來,塞到夏風懷裡,說:“不哭了,不哭了,睜開眼睛看看你爹,這是你爹!”孩子哭的時候眼睛是緊閉的,這會兒就睜開了一隻眼,突然打了個冷顫,哇哇地哭得更兇了。
應着名兒是回來照顧白雪和孩子的,但一抱孩子,孩子就哭,夏風也就沒再抱過,而尿布是輪不到他洗的,白雪一天五六頓飯,四嬸也不讓他在廚房呆。反倒是白雪一次一次吃飯,四嬸都要給夏風盛一碗。白雪說:“不像是我坐月子,倒是你在坐月子!”拉夏風在牀邊坐了,要陪她說話。夏風坐下了,卻沒了話說。白雪說:“你咋不說話?”夏風說:“你說呀!”白雪說:“給孩子起個名。叫個什麼名字好聽?”夏風說:“醜醜。”白雪說:“她叔有個叫瞎瞎的,她再叫醜醜,是尋不到個好詞啦?”夏風說:“她長得醜麼。”白雪說:“她哪兒醜了?我看着就覺得好看!”夏風說:“你說好看就好看吧。”又不說了。白雪說:“你一出去話那麼多,回家就沒話啦?”夏風說:“聯合國又換秘書長啦……”白雪說:“我娘倆真的有那麼煩嗎,你不願多說話?”夏風沒有吭聲,把紙菸點着了,突然覺得在小房間裡吃紙菸會嗆着孩子,就把火掐滅了。夏風說:“你現在咋這嗦呢,有話就說沒話就不說,我在家裡也不能自在嗎?”白雪說:“誰做了父親的不歡天喜地的,而整天盼你回來,回來了你就吊個臉,多一句話都懶得說!”夏風說:“我說什麼呀?你一張嘴就是這話,我還怎麼說?”白雪吸了一口氣,用鼻子又長長地籲出去,眼淚也隨之流下來。夏風看了一眼,站起來靠在櫃前,說:“這有啥哭的?坐月子哩,你不要身體了你就哭!”白雪還是哭,夏風就一挑門簾走了出去。
院門裡,書正卻來了。他沒有進小房間來看孩子,抱着一個小石獅子放在了花壇沿上,說這是他從鄉政府劉會計那兒要的。劉會計是關中人,關中的風俗裡生下孩子都雕一個小石獅子,一是用紅繩拴在孩子身上,能防備孩子從牀上掉下去,二是獅子是瑞獸,能護佑孩子。書正這麼說,夏天智非常高興,就讓四嬸給書正沏杯茶喝。書正卻說不用了,他受鄉長之託來通知夏風去吃飯的。夏風說:“今日你給做什麼好吃的?”書正說:“現在來了重要人,鄉長都陪着到萬寶酒樓上去吃。萬寶酒樓的廚師做的飯我吃過,不是我說哩,我還瞧不上眼!”夏天智立即取了六七本《秦腔臉譜集》給鄉政府幹部簽名,要夏風去吃請時帶上。夏風先是不肯,說:“人家愛不愛秦腔呀,你送人家?!”夏天智說:“它是一本書,又是你拿給他們的,愛不愛都會放在顯眼地方哩!”他簽了名,喊四嬸一本本放在桌子上,先不要合上封面,以免鋼筆水不幹,粘髒了。自己又拿了一本翻來覆去地看,還舉起來,對着太陽耀,說:“夏風,你出第一本書時是個啥情況?”夏風說:“你只在屋裡欣賞了一天,我是欣賞了三天,給單位所有人都寫了指正的話送去,過了三天,卻在舊書攤上發現了兩本,我買回來又寫上:×××再次指正,又送了去。”夏天智說:“你就好好取笑你爹麼,我這送給他們,看他們誰敢賣給舊書攤?!”
夏風和書正提了書一走,大嬸攙着瞎眼的二嬸就進了院。二嬸行動不便,白雪生孩子後她一直沒來,今日叫大嬸攙了她,一進院門就叫嚷:“我孫娃呢,讓她這瞎眼婆也摸摸!”四嬸忙把兩位嫂子安頓坐下,喊白雪把娃娃抱出來。白雪趕緊擦了眼淚,二嬸卻已進來了,抱過孩子摸來摸去,說娃娃長得親,鼻子大大的,耳朵厚厚的,便撩起衣襟,從裡邊摸摸索索了好大一會兒,掏出一卷錢塞在孩子的裹被裡,說:“我娃的爹孃都是國家幹部,你瞎眼婆是農民,沒有多少錢,我娃不要嫌少!”白雪說:“不用,二嬸,你給的啥錢呀?!”二嬸說:“這是規矩,沒有多的也有個少的,圖個吉祥!”四嬸就說:“白雪你替娃拿上,你二嬸一個心麼,讓娃娃記住,長大了給二婆買點心!”二嬸說:“她二婆享不了我娃的福了,我還能活幾年?等娃長大了,到她二婆墳上燒個紙就是。”大嬸說:“你那墳那麼遠,誰去呀?!”三個老妯娌就呱呱呱地笑了一回。沒想,大嬸才把孩子輪着抱到懷裡,忽聽得噗哧一聲,孩子就屙下了。她忙解開裹被,從孩子的兩腿間取了尿布,尿布上是一攤蛋花一樣的稀屎,白雪要抱過去,說:“別把你弄髒了!”大嬸說:“我還嫌髒呀,娃娃屎有啥髒的?”給孩子擦屁股,卻見屎沾在前邊,擦了,又擦後邊,後邊卻沒屎,再看時,發覺後邊並沒有個肛門,順口說:“沒屁眼!”說過了,突然變臉失色,又說了一句:“娃咋沒屁眼?!”大家彎過頭來看了一下,果然是沒屁眼。四嬸一把抓過孩子,在懷裡翻過身,將兩條小腿使勁掰開,真的沒見有屁眼,就蠍子蟄了一般叫喊夏天智。夏天智看了,當場便暈了過去。
誰能想到活活的一個孩子竟然沒有屁眼?而孩子生下來這麼長日子了誰又都沒有發覺屎尿竟然是從前邊出來的?!這樣的事情,清風街幾百年間沒發生過,人和人吵架的時候,咒過,說:你狗日的做虧心事,讓你生娃沒屁眼!可咒語說過就說過了,竟然真的就有沒屁眼的孩子!這個下午,夏天智暈倒了,三個妯娌和白雪慌作了一團,趕緊把他擡回到堂屋的臥屋炕上,又是掐人中,又是給灌漿水,夏天智總算甦醒了過來,卻長長地嘯了一聲:“啊!”坐在那裡眼睛瓷起來。白雪見夏天智沒事了,披頭散髮地跑到小房間裡去哭,一邊哭一邊雙手拍着牀頭,拍得咚咚響。三個老妯娌一直是戰戰兢兢,聽白雪一哭,就都哇哇地哭。哭着哭着,大嬸擦着眼淚一看,夏天智還瓷着神坐着,剛纔是個啥姿勢現在還是啥姿勢,就輕聲說:“天智!”夏天智沒理會。又叫了聲:“天智!”夏天智還是沒理會。她爬起身,拿手在夏天智面前晃了晃,以爲夏天智又是沒知覺了,夏天智卻兩股子眼淚嘩嘩嘩地流下來,從臉上流到前胸,從前胸溼到衣襟。
夏天智一生中都沒有流過這麼多的淚,他似乎要把身上的水全都從眼窩裡流出去,臉在一時間裡就明顯地削瘦,脖子也細起來,撐不住個腦袋。當四個老少女人還汪汪地哭着,捶胸頓足,他站了起來,先去關了院門,然後站在堂屋門口,叮嚀大嬸和二嬸要爲夏家守這個秘密,千千萬萬不能透一絲風出去。大嬸二嬸說:“我們不是吃屎長大的,當然知道這個!”夏天智就讓四嬸去洗洗臉,有了天大的苦不要給人說,見了任何人臉上都不要表現出來。說完了,他轉過身去,拿眼看院子上的天,天上的雲黑白分明,高高低低層層疊疊的卻像是山,而一羣蜂結隊從門樓外飛進院子,在癢癢樹下的椅子上嗡嗡一團。冬天裡原本沒蜂的,卻來了這麼多的蜂,夏天智驚了一下,他不是驚訝這蜂,是驚慌着孩子竟然沒人再管了,還放在椅子上!他走過去把孩子抱起來,孩子一聲沒哭。他說:“娃呀娃呀,你前世是個啥麼,咋就投胎到夏家呀?!”狠狠地拍了一下孩子的屁股,孩子還是沒哭,眼睜得亮亮的。
到了天黑,家裡沒有做飯,也不開燈,晚風在瓦槽子上掃過,院中的癢癢樹自個搖着,枝條發出喀啦喀啦聲。院牆外的巷道里,是文成和一幫孩子在說笑話,用西山灣人咬字很土的話在說:樹上各咎着兩隻巧(雀),一隻美巧(雀),一隻哈(瞎)巧(雀),哈(瞎)巧(雀)對美巧(雀)社(說)你邁(往)過挪一哈(下),美巧(雀)社(說)挪不成,再挪奏(就)非(摔)哈(下)起(去)咧!哈(瞎)巧(雀)社(說)末(沒)四(事),非(摔)哈(下)來餓(我)摟着你!美巧(雀)羞澀地罵道:哈(瞎)鬆(?)!孩子就哇哇地哭,哭得幾次要噎住氣了,又哽着緩過了氣。鄉長陪着夏風就回來了,咣噹咣噹敲門。夏天智先從炕上坐起,叮嚀四嬸快起來,要沒事似的招呼鄉長,又去給白雪說:“臉上不要讓鄉長看出破綻。”三人都收拾了一下,將燈拉亮,夏天智去把院門開了。鄉長說:“老校長,我把人給你安全完整地送回來了,稍微上了點頭,不要緊的。”夏風礑?着眼,說:“我沒事,我沒事。白雪你給鄉長沏茶呀,娃怎麼哭成這樣?”鄉長說:“我來抱抱。”把孩子抱過去,孩子哭聲止了,卻噎着氣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鄉長說:“噢,噢,是不是嫌我把你爹借走了?”坐了一會兒,夏風卻支持不住,頭搭在桌沿上。夏天智有些生氣,說:“沒本事你就少喝些,鄉長還在這兒,你就成了這樣?!”夏風說:“生死有命,我死不了!”夏天智說:“胡說八道!”夏風說:“你叫鄉長說!”鄉長說:“也是的,生死不但有命,也有時間地點。老校長,你知道不知道咱清風街出了怪事啦!”夏天智說:“你說的是金蓮家的稻草垛?”鄉長說:“那都不算個啥,是中星他爹死了!”夏天智說:“你說啥?”鄉長說:“不知道了吧?清風街都沒人知道。”四嬸尖叫起來:“他怎麼死了?”鄉長說:“他已經死了近一個月,誰都不知道的。昨天接到南溝虎頭崖那兒的舉報,派出所去了人,原本死的是中星他爹。誰能想到他就會死了,又死在南溝的寺廟那兒!”夏天智說:“到底是咋回事?他一直病蔫蔫的,在寺廟那兒犯病啦?”鄉長說:“是他殺。”夏天智說:“他殺?又是他殺?!”鄉長說:“所長下午打回電話,說把兇手抓住了,兇手也是寺廟裡的一個信徒。兇手交待,昭澄師傅死後肉身不壞,被安置在寺廟裡供着享受香火,中星他爹也說他一生盡做與人爲善的事,他兒子之所以有出息,也是他積德的結果,認爲他死後也會肉身不壞的。他便爬到寺廟後的那個崖頂上,釘了一個木箱,自己鑽進去,兇手再用釘子釘死木箱蓋。可虎頭崖那兒雨水多,加上潮悶,他很快就腐爛了,從木箱往外流臭水,臭水都流到崖壁上,就被人發現報了案。”四嬸和白雪聽得毛骨悚然,四嬸就把白雪拉進臥屋去。夏天智說:“這怎麼會是這樣呢,他整天給自己算卦求壽呢,對死害怕得很,怎麼就能自己去結果自己?”鄉長說:“或許是太怕死了吧。”夏天智說:“這事中星還不知道吧?”鄉長說:“還沒通知哩。”夏天智說:“這事在清風街不要聲張。”鄉長說:“這怎麼堵人口,南溝那一帶都搖了鈴了,明日我得去現場,你們夏家是不是也派個人去料理後事?”夏風從桌面上擡起頭,說:“我去,我去看看。”夏天智說:“你去看啥?哪有啥看的?!”就對鄉長說:“你還是去給君亭說一聲,讓村委會人去好一點,將來也好給中星有個交待。”鄉長說:“這倒是。”起身就去君亭家。夏風也要去,夏天智把他拉住了。
鄉長一走,小房間裡白雪又哭起來,夏風有些躁,說:“這哭啥的,煩不煩啊!”夏天智說:“你去洗個臉了,我有話給你說。”夏風疑惑地端了一盆涼水,整個臉埋在水裡,一邊吹着一邊搖,水就全濺了出來。夏天智把孩子沒屁眼的事說了一遍,夏風的頭在水盆裡不動彈了。少半盆子的水嗆住了夏風,他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終於憋不住,腿軟得倒在地上,水盆也跌翻了,哐啷得驚天動地。誰也沒有去拉夏風,誰也沒有再說話,孩子安然地睡在牀上,竟然有很大的酣聲。夏風就坐在水攤裡,一個姿勢,坐了很長時間,突然哼了一下,說:“生了個怪胎?那就撂了吧。”一聽說撂,白雪一下子把孩子抱在懷裡,哇地就哭。夏風說:“不撂又怎麼着,你指望能養活嗎?現在是吃奶,能從前邊屙,等能吃飯了咋辦?就是長大了又怎麼生活,怎麼結婚,害咱一輩子也害了娃一輩子?撂了吧。撂了還可以再生麼,全當是她病死了。”夏風拿眼看爹孃,夏天智沒有言語,四嬸也沒有言語。夏風說:“趁孩子和我們還沒有多少感情,要再拖下去就……”四嬸說:“咋能沒感情?養個貓兒狗兒都有感情,何況她也是個人呀!”夏風站起來,說:“你們不撂,我撂去!”從白雪懷裡奪孩子。奪過來奪過去,白雪沒勁了,夏風把奪過來的孩子用小棉被包了。孩子是醒了,沒有哭,眼睛黑溜溜地看夏風。夏風拿手巾蓋了孩子的臉,裝在一個竹籠裡,三個人眼睜睜瞧着他提着竹籠出去了。
白雪呼天搶地地哭起來,四嬸也哭,堂屋桌子上空吊着的燈泡突然叭地爆裂,屋子裡一片漆黑。白雪和四嬸在燈泡爆裂的時候都停止了哭,隨即哭聲更高。夏天智在黑暗裡流眼淚。半個小時後,夏風回來了,他空着手,說:“咋不拉燈?”一家人都沒有言傳,他就到他的牀上睡下了。夏風嫌孩子夜裡吵,他又要吸紙菸,他是單獨在後廂屋裡支了張牀的,進去後就關了門。夏天智流了一陣眼淚,悄沒聲息地站起來,在櫃裡摸尋新的燈泡,沒有尋到,擦火柴再尋蠟燭,火柴燃盡就滅了。再擦着又一根火柴,說:“蠟在哪兒?”四嬸說:“插屏背後有。”火柴又滅了。櫃蓋上一陣響動,火柴再次擦着,一點光就亮了,有指頭蛋大,忽閃着像跳動的青蛙的心臟。夏天智說:“夏風,夏風。”夏風在他的屋裡不吭聲。四嬸在中堂轉來轉去,說:“我心裡咋這慌的,他把娃撂到哪兒啦?他撂時也不給娃裹一件新布,就撂了?”四嬸又敲夏風的屋門,說:“你撂到哪兒了,她哭了沒哭?”夏風在屋裡說:“我撂在小河畔那塊蓖麻地了。”四嬸說:“風這麼大的。”夏風說:“你還怕她着涼呀?”白雪突然從牀上撲下來,她說她聽見娃哭哩,就往外跑。四嬸跟了也跑。婆媳倆跌跌撞撞跑出去,巷道里沒有碰到一個人,在小河畔也沒碰到一個人,她們就到了蓖麻地裡。但是,蓖麻地找遍了,沒有找着孩子。四嬸說:“沒個哭聲,是不是他把娃埋了?”白雪哇地又哭。四嬸說:“不敢哭,一哭外人就聽見了。”一擰身,孩子卻就在旁邊的一個小土坑裡。冷冷的月光下,孩子還醒着,那件手帕不見了,睜着一對眼睛,而在身邊是無數的黑螞蟻。白雪將孩子抱起了,黑螞蟻呼呼呼地都散了。進了街口,迎面來的腳步噔噔響,四嬸和白雪避不及,就直直走過去,也不吭聲。武林卻殷勤了,說:“四嬸,啊嬸,這黑了幹啥,啥,去了還抱了娃,啊娃?”四嬸說:“娃從炕上掉下來驚了,出來給娃叫叫魂。”武林說:“啊沒魂,魂了?碎娃的魂容,啊容,容易掉。”四嬸說:“你快回去吧,噢。”但武林偏不走,還在說:“我從伏,伏,啊伏牛樑過來的,你猜,猜我聽到什,什麼了?”四嬸說:“你聽到什麼了?”武林說:“鬼吵架哩!啊,啊老貧協和,和,和引生他爹又吵吵架哩!”四嬸說:“說啥鬼話,你滾!”武林說:“你不讓說,說鬼?滾,滾,啊滾就滾!”腳步重着才走了。武林一走,四嬸呸呸呸了幾口唾沫,說:“真的要給娃叫叫魂哩。”白雪就輕輕地叫:“回來噢——回來!”四嬸抱了孩子一邊從地上撮土往孩子額上點,一邊說:“回來了——回來!”
回到家,孩子卻哇哇地哭起來,給奶不吃,給水不喝,只是尖錐錐地哭。四嬸給夏天智講了蓖麻地裡的狀況,夏天智說:“咱捨不得娃,娃也捨不得咱麼,既然她是衝咱來的,那咱就養着吧。”夏風生氣地說:“這弄的啥事麼,你們要養你們養,那咱一家人就準備着遭罪吧。”四嬸說:“娃不要你管,看我們養得活養不活?!”夏風說:“我是她爹!”夏天智說:“啥話都不說了,咱開個會,商量商量。”三個人坐在一起,商量到雞啼,最後的主意是給孩子到大醫院做手術,現在的科學發達,報上常報道女的能變男的,男的能變女的,難道還不能給孩子重做一個屁眼嗎?但孩子還沒出月,夏風先回省城去醫院諮詢,等滿月了,夏天智就陪白雪抱孩子去手術。
這個晚上,夏天智一家人沒有睡好覺,我也沒睡好覺。晚飯我做的是拌湯煮土豆,土豆煮得多了,吃得肚子發脹。我是吃石頭都能克化的人,偏偏土豆把我吃得肚子發脹,這都是怪事。我肚子脹得睡不下,就到文化站活動室看別人搓麻將。搓麻將的是文成幾個碎鬼,他們搓着搓着,文成就把麻將揉了,吆喝着去312國道上掙些零花錢。我已經耳聞312國道上發生了兩次半夜攔截過往汽車搶劫的事,但我沒想到竟是這一幫碎鬼。他們不避我,甚至還要我同他們一塊去,是認爲我會和他們同夥的,這使我感到羞辱。我當然不去,我說:“文成,你是夏家的後人,你可不敢幹這地痞流氓的事!”文成說:“誰是流氓?你纔是流氓!你不去了拉倒,但你要壞我們的事你小心着!”我引生是吃飯長大的,是嚇大的?說這恨話的應該是我!等他們一走,我就去君亭家要舉報。但我還沒走到君亭家就遇見了武林,武林低着頭往前走,嘴裡嘟囔說:“啊讓我滾,我就滾,滾呀,啊咋?”我說:“武林,誰讓你滾呀?”武林說:“是四四嬸,還有白,啊白,白雪。”我趕緊問:“白雪讓你滾?幾時她罵你的?”武林說:“剛,剛纔麼。”我朝四下裡看,黑地裡有一個螢火蟲,向我飛過來了又飛走了。我說:“你胡說,白雪坐月子哩,這麼晚了,能出來?”武林說:“她娃娃驚,驚,驚了魂,出來給娃叫,啊叫魂哩!”武林這麼一說,我耳朵裡滿是娃娃的哭聲,我就猜想一定是娃娃把覺睡反了,整夜整夜地哭。娃娃整夜整夜地哭,那白雪能睡好覺嗎?我扔下了武林就走,也不去給君亭舉報了,跑回了我家在紙上寫“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一遍,一覺睡到天大光”。清風街都是寫這樣的紙條治娃娃夜哭的,我寫了一張又寫一張,一共寫了十二張,連夜張貼在街道的牆上,樹上,電線杆上。至於文成他們在312國道上攔截沒攔截汽車,搶劫了什麼東西,我都不管了,白雪的事,事大如天。
第二天露明,我家的院門被咚咚地敲,我開了門,門口站着君亭。君亭說:“眼睛腫着,沒睡好,夜裡幹啥了?”我說:“我本來要去你家,走到半路,遇上武林我又回來了……”君亭說:“你知道了來尋找我?那跟我走!”我說:“去哪兒?”君亭說:“跟我去南溝。”我以爲文成的事敗露了,君亭來尋我的不是的,就放下了心跟他走,走到半路才知道我們要去南溝虎頭崖給中星他爹搬屍的,我之所以被他選中,是因爲我膽大,又肯出力氣。在南溝的虎頭崖頂上,我看到了那個木箱和中星爹,他全身的肉都腐爛了,就像是紅燒的豬肘子,一挪動,肉是肉,骨頭是骨頭。那分離開的頭顱幾乎是個骷髏,我說:“榮叔,這頭是不是你的?”用樹棍撬嘴巴,尋找金牙,果然有兩顆是包了金的。我就把幾塊白骨和腐肉用布包了,盛在籠子裡從崖頂提下來。中星爹畢竟是君亭的本族長輩,他對着籠子磕了頭,燒了紙錢,就把屍骨分裝在兩個籠子裡,讓我挑着下山。五十年前,中星爹也是我這般年紀,土匪在西山灣殺了人,要把人頭運到清風街戲樓上示衆,就抓了中星爹去運人頭,中星爹也是一副挑擔,挑擔裡盛着人頭,人頭的嘴裡塞着割下來的**。五十年後,中星爹的頭也是盛在籠子裡被挑着了。我說:“榮叔榮叔,我可是給你當了一回孝子!”我說這話的時候,掛在挑擔頭上的那個水罐莫名其妙地就掉下來跌碎了,這水罐是寺廟的人特意給我備的,它一跌碎,我就知道這是榮叔在作祟,他在報復我摔過他的熬藥罐。君亭說:“水罐怎麼就掉了?”我沒敢多說話。從虎頭崖下來,看熱鬧的人非常多,寺廟的臺階上我看見了坐着的四嬸和瞎瞎的媳婦。她們也來了?她們能來,白雪會不會來呢?我又看了看,沒有見到白雪。我那時並不知道她們到寺廟來是祈禱神靈的,還以爲也是爲中星爹的事來的,我向她們招手,瞎瞎的媳婦是過來了,四嬸卻不來,還坐在臺階上,呸呸呸地向空中吐唾沫。
一年之後,我知道了白雪孩子的事,回想起這一天,我後悔了沒能自己也去寺廟裡爲孩子祈禱神靈。而那時我真傻,看見四嬸呸呸呸地向空中吐唾沫,倒認爲她對我發恨。在那以後的日子裡我數次路過她家門口,希望能見到白雪,白雪沒有見到,四嬸是從院門裡出來去泉裡挑水了。我扭頭便走,走過巷口,也呸呸了幾口,說:“啊,想讓我幫你挑水,沒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