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澤山。
冬日的寒氣瀰漫在羣山之中,豔陽高照,給山麓之中的生靈帶來了一股暖意。
大地復甦着一股生氣,農家最爲神聖的地域,此刻卻是殺意肅然。
大量農家六堂的精銳弟子,守護在大澤山各處要道上,等待着,儘管他們也不知道在等待着什麼?
從雞鳴時分,到陽光初升,再到此刻,他們等待了數個時辰。
午後時分,一輛馬車率先行來,駛進了山中。
這輛馬車並不起眼,甚至從外觀上看十分樸素,便像是那種拉貨運物的貨車,不過卻聞不到一絲難聞的味道。
無論是駕駛這輛馬車的人,還是這馬車之中的貴客,農家的弟子彷彿沒有看到一般,繼續守護着,見證着這輛馬車前往大澤山深處。
大澤山深處,農家的核心地域六賢冢附近,一間空空的屋子周圍,已經有一輛馬車停在了那裡。
周圍遍佈江湖高手,不似農家中人,應該是屋子的主人自己帶過來的。
趙爽從馬車之中走出,朱家已經在旁等待。
農家的俠魁並沒有參與其中,主事的是神農堂堂主。
今日的朱家完全沒有了往日那份熟絡,臉上的臉譜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很是嚴肅。
朱家拱手行禮,並沒有套交情。
趙爽拱手回禮,他下了馬車之後,馬車之中接連走下兩個人。
一個面容稚嫩的少年,還有一個則是一位美豔的女子。
女子穿着不似中原服飾,有着明顯的越人風格。儘管如此,對方的衣着風格卻很內斂,沒有一絲裸露,整個人包裹嚴嚴實實的。
朱家沒有多話,將三人帶到了屋子前,並沒有隨着趙爽走進去,而是守衛在外。
屋中很是冷清,偌大的屋子裡,此刻只坐着兩人。
一個是項梁,還有一個則是一個衣着華貴的男子,見到趙爽身後的女子,似乎有些驚訝。
他明白,這麼重要的事情,東越那方爲什麼要派一個女人來?
心中有着疑竇,可是卻沒有表現出來。男子在楚國之中,地位不凡,這一點,從項梁那恭敬的態度中便可以看出來。
“這位便是東越王使者,歐陽諸。”
趙爽的介紹很簡短,至於那個女人,他並沒有說。而且,看對方的樣子,似乎是護衛一流,守護在那個少年之旁。
趙爽坐在了兩者之間,似乎並不想要介入兩者之間的糾紛。
當年越王無疆被殺,越國分裂,其王族帶着各自屬臣流入百越之地。歐陽氏,便是越王的後代之一,乃是百越地區顯赫的氏。
項梁點了點頭,介紹着他身旁的男子。
“這是我楚國公子負芻。”
這是一場秘密的會議,從這會議的地點與形勢便可以看出來。從項梁介紹的話完結之後,少年的臉上明顯帶着一股驚訝之情。
他似乎沒有想到,楚國的使者會是如此身份顯赫之人。
負芻將少年的表情看在眼中,不過他並沒有放在心上。因爲他清楚,這個屋子中真正拿主意的人,並不是這個同樣身份顯赫的少年。
負芻眼角餘光看向了坐在中間的墨家大統領,對方十分沉穩。
“我大楚願與東越講和,如何?”
項梁緩緩開口,拉起了這場會議的序幕。
“既然是講和,那麼楚國有什麼條件?”
少年身旁的女子開口言道,替少年問了出來。
一般這種會議的交鋒,都是兩方的屬臣先行商量,最後才讓主使者拿主意。
“東越王降爲君長,雙方各自撤兵,我楚國不再封鎖東越,雙方可互相通商往來,已進有無。”
對於楚國而言,東越王這個稱號十分扎耳。自從越國被滅之後,王這個稱號,在楚國對越地往來的官方文件中已經不訴諸於這個名稱。
越國已經亡了,這是天下諸國的認知與態度,事實上也是如此。
王這個稱號,不是隨便用的。便像是當年,秦、齊互帝,可很快又去除了帝號。一方是因爲齊王聽信了蘇代之言,想要陰一把秦國,另一方面也是因爲秦、齊兩國雖然並雄,可根本沒有一統天下的實力,也沒有讓諸侯景服的名望。
稱帝,名不副實。
而東越王這個名號,此刻不過是一個草頭王,可保留這個名號,便意味天澤有着對於百越東部地區的宣稱權。
這便意味着,天澤有着將如今百越東部散亂的部落收攏的野心,而不只安分於當一個君長。
當然,以現在天澤的實力,還遠遠不能到達那一步。不過,對於楚國而言,保持百越地區的越王后裔各部分散的狀態,符合他們的利益。
這種羈縻政策,正是楚國保持百越穩定的關鍵。這樣,楚國才能將大部分的力量抽調出來,應對中原各國與秦國的威脅。
“王號不可撤!”
女子一言,十分堅定。楚國給的條件其實很優厚,東越王都建立在海中島嶼之上,需要從楚地通商,才能保持物資充分供給。
對方的堅決態度讓項梁有些詫異,他沒有想到的是,對方口氣這麼硬。
只不過,對方給的理由,卻讓負芻無法拒絕。
“東越之地,地雖狹小,可越民衆多。他們需要一位王者,而不是一位君長,去整合各地的力量。”
負芻無法拒絕的原因,是他需要這麼一支力量支持他。以便於在楚國之中,未來的王位競爭之中,獲得優勢。
“可!”
負芻的話讓項梁面色猶疑,將這麼一個結果放在楚國朝堂上,本是位置尷尬的負芻會遭到什麼,項梁很清楚。
他有心想要勸阻,可是負芻卻已經拿定了主意。
“不過我想要知道,東越王的手下,可以整合出多少兵力?”
“水軍七千,步軍三千!”
越民善制舟楫,水師戰力強悍。但是,步軍無論是戰力還是裝備,都與中原各國的步軍戰力相差許多。
整個東越,現在滿打滿算才能拿出一萬人馬,其中大部分還是水軍。
這個數字,與負芻心中所想的其實沒有太大的差距。這個軍力,對於偌大的楚國而言,其實算不了什麼,可是對於負芻而言,卻是一股助力。
負芻面色一變,看向了坐在自己對面的年輕人。
“吾爲汝君謀得王號,吾爲汝國謀得太平,汝等又可爲吾做什麼?”
楚軍長時間征討東越,耗費太多。因爲東越地區多山嶺,楚軍的步軍若是進攻陸地,東越軍會放棄西面陸地上的土地,退往海上,以水軍禦敵。其民也會退往山嶺湖澤,以漁獵採集爲生。
便算是楚軍將他們的城池盡數毀滅,也對東越造不成致命的打擊。若是進攻海上的東越王城,則需要長時間的謀劃,並且調用楚國佈置在中原的水軍。
當然,楚軍還有另一種方式,那便是採取斬首戰術,便如天澤昔年所爲。殺掉一個不聽話的君主,換上一個聽話的人上去。
只不過,這樣做有着很大的風險,尤其是在現在。
歐陽諸有些心動,依附上楚國,對於東越來說,利益很大,可正當他想要說什麼的時候,一直在中間的趙爽卻是輕輕咳嗽了一聲。
“抱歉,身上受了傷,又是這冬日嚴寒,對不住了。”
趙爽的聲音打斷了少年即將出口的話音,對方看了一眼趙爽,再度變得內斂。
“不知道公子想要我們怎麼做?”
女子微微一言,又將皮球踢了過去。
負芻的目光從找上身上收回,面色有些不善。
“東越王若得吾命,七千水師盡數北上,聽我號令。”
“公子是說聽從您的命令?”
女子顯然有些詫異,可隨即,負芻卻是用一種肯定的語氣,訴述着這一切。
“沒錯!”
“可東越國力貧弱,長時間對外作戰,需要消耗大量的物資。”
戰船、兵甲、錢糧,這些東西,都是此刻的東越所缺乏的。
“我可以給你們一萬金。”負芻說着這話的時候,還帶上了一句,“並且一年提供五千石軍糧給東越。”
面對着財大氣粗的楚公子負芻,歐陽諸顯然是有些心動,想要答應了。
“我......”
便在此刻,趙爽又咳嗽了一聲,打斷了少年的話頭。
“此事關係重大,我還需要考慮一番。”
歐陽諸很適時地說了這一句,隨後又縮了回去。
少年的心動,負芻顯然看得出來。他也相信,自己這個條件,東越的高層也會答應。開放通商後,手中有錢,這些作戰的物資自然可以買到。
眼看着到手的鴨子又飛了,負芻心中有些惱怒。
“大統領以爲如何?”
“我墨家秉持兼愛非攻之理,不干涉各國之事。東越的事情,與墨家無關。”
趙爽的話,將負芻心中的那口氣又壓了回去,他面色不善,看向了歐陽諸。
一萬金,再加上一年五千石軍糧,是一個相當優厚的條件,對於東越來說很是優厚。
只是顯然,這個條件並不是墨家大統領想要的。
“那東越以爲,該當如何?”
歐陽諸有些小心翼翼,看着面色不善的負芻,生怕惹怒了他。
“吾王愛護百姓,不願意其受到刀兵之苦。故而,我國與楚,可以休戰,亦可納貢。不過出兵之事,萬萬不可。”
便在歐陽諸話剛剛說完,負芻的面容變得很是陰沉。這個條件,於朝堂之上,他沒有一點功勞;於他個人而言,更是沒有一點利益。
負芻要是帶着這個結果回去,不得讓楚國朝野上下的人罵死。
負芻有些憤怒的目光看向了趙爽,對方就跟沒事人一般,坐在那裡,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一般。
“大人此言,實在大善。”
便在這個時候,趙爽這一句話誇讚的話,引得了在場所有人目光齊刷刷看了過去。
“大統領是認爲這樣很好了?”
負芻的臉上是肉眼可見的怒意,顯然,墨家這位大統領,是不想要讓外部勢力進入東越,保持其獨立性。
眼看離談判破裂只有一步之遙,趙爽的笑聲傳來。
“公子以爲這樣不好麼?”
楚國想要擺脫與東越漫長的對峙態勢,收縮軍力。而負芻需要一支力量,支持他在楚國的地位。
只是,東越要保持王號,取得對於轄地民衆的效忠。這一切,是有代價的。
笑音斂罷,趙爽看向了負芻,輕輕問了一個問題。
“公子想當楚王麼?”
這麼一個簡單的問題,卻讓屋室之中的氛圍變得十分緊張。歐陽諸嚥了一口吐沫,似乎有些擔心,負芻呼和一聲,在外的江湖高手便會衝了進來,將他們統統殺掉。
負芻有些難以啓齒。他當然想要當楚王,誰不想要當?可是問題是,這話不能說出來。
負芻的遲疑讓趙爽一聲輕笑。
“公子非嫡非長,又有什麼資格繼承楚王之位呢?”
“你是在嘲弄我麼?”
“在下不敢!”
趙爽微微拱手,以作謙和狀。
“公子以爲,憑藉如今在楚國朝堂之上的聲望,有能力在楚國之中戰勝楚國的太子麼?”
“公子以爲,以就算加上這七千水軍,以公子麾下的軍力,又能戰勝得了楚國數十萬大軍麼?”
“公子以爲,得外服諸夷之名,有內養甲士之實。其勢弱於人,這樣的行爲又有什麼好處?”
連連三問,負芻面色大變。
不同於剛纔的憤怒,此刻的他生出了一股警醒之意。
“於名於實,公子此刻既然都無法與楚太子相爭,又何必強取賢名,爲君所忌,而處實禍?”
“內修德名,外養百姓,自然民心歸附,四夷效順。若天命所歸,公子又何必在意一時長短?”
負芻大笑一聲,看向了趙爽。他告訴了負芻一個簡單的道理,那就是他此刻需要低調。
“先生的教誨,我明白了。”
便在此時,外面忽然起了一陣動靜,朱家的聲音從外傳來。
“有大批的人馬闖進了人中,請貴人移駕。”
負芻面色一變,看向了項梁,對方早已經準備好了應對突發情況的對策,微微點了點頭。
負芻心中稍定,看向了趙爽。
“東越的休戰之心,我已明白。回到楚國後,我會全力勸說父王,與東越休戰通商,以解邊境百姓之苦。”
“公子大德。”
趙爽等人微微拱手,面見項梁護送負芻遠去。
屋中霎時間變得靜悄悄的,那歐陽諸身邊女子起身,看向了趙爽。
“吾王所懼所畏所仰仗之人,今日終緣一見,果然非是凡人。”
女子一笑,那裹着嚴嚴實實的衣裙微微擺動,手臂之上,不如尋常女子那樣白皙,反而露出了片片鱗跡。
“只是,這外面之人,似乎是爲你而來。”
趙爽一笑,並不在意,微微一言。
“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