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沒有聽到雞鳴,黎明之時村子裡炮仗聲震天響,羅敷從牀上堵着耳朵爬起來,頭暈目眩。 她動了動手臂,感覺比昨天好些,拆下纏好的棉布條摸了一摸,骨頭應是輕微地折到了,沒有大礙。因衣服穿得厚,身上也無擦傷,只是膝蓋青了塊。
睡草堆的方瓊早就不在房裡,老大娘端着水進來給她洗漱,她道謝後飛快地塞下半個饅頭,把自己的東西整理了一遍,幸好沒丟什麼要緊的。
袖袋裡的水晶手釧好好地躺着,她從懷裡掏出簪子,對着光端詳了好一會兒,插回新梳的髮髻上。
院子裡有一棵大槐樹,花狗繞着樹追趕五六隻仔雞,尾巴搖得極歡快,鞭炮和着雞鳴犬吠和鳥雀嘰嘰喳喳的叫聲,一派新年的熱鬧氛圍。院門口護衛準備好馬匹,走上前對她禮貌笑道:
“秦夫人,公子未到卯時便回城料理要事去了,走時說今日是除夕,昨日藥局設宴請客大人不在,中午就和吳先生一起露個臉吧,晚上隨大人的安排。”
羅敷聽到可以儘快回去,欣喜溢於言表,又轉念想到昨日兩次遇襲,問道:
“方公子說回城的路徑上有埋伏,現在就清除乾淨了?”
護衛苦笑道:“這個某不知道,不過聽說林子裡的兄弟們一夜都沒怎麼睡。公子能早早回去,那就是沒事兒了,大人放心吧。”
羅敷自知問多了,她在此事中並非主要環節,方瓊自然不會放一個什麼都知道的下屬在這兒等她,就是知道也不會告訴她。
回城的路意料之中地順利,不到幾炷香的功夫就抵達了城門。街上來往的行人突然多了起來,賣糖葫蘆的、剪綵紙吆喝廉價首飾的、擺攤算命的又重新擠到坊中市裡,頗有些十五上元的意趣。嘉應除了回本地過年的居民,還有仍在路上辛苦奔波的商人,把客棧和別苑作爲落腳點休整幾天。打扮鮮豔的女眷得了閒涌上街採買精緻的器具,也有一家人帶着孩子去勾欄看雜耍的。
進城後不多時,季陽府惠民藥局的馬車就在路口迎了上來,一個五十多歲的圓臉醫師走下地,對着羅敷一拱手:
“在下是藥局的掌印,敝姓楊,久仰秦夫人大名,聽聞大人在城外出診早上才啓程回來,就過來接大人去藥局了。……大人,您的手?”
她溫和笑笑,“無事,不小心摔到了。”
羅敷扭頭看看護衛,想必是方瓊的安排,她中午是一定得出席的,遂道:
“麻煩楊醫師了。吳老先生和方醫師現在都在藥局裡吧?昨天他們彷彿是有什麼事,我來藥局找了一回都沒見到人影。 ”
楊醫師摸摸腦袋,笑道:“啊,昨日那幾位京中來的大夫太客氣啦!咱們藥局幾個月前收治了幾位重病難愈的窮苦百姓,說好年前把診金付了的,但一直沒能過來,也就無法探究病情如何了。 餘御醫聽說此事就主動提出去他們家義診,之前的賬由他們代付,跑了一整天呢。中途林醫師先回來幫忙值班……咦,他不是和秦夫人一起的麼?”
羅敷噎了一下,想要腹誹但思慮還是佔了上風,畢竟是共事過幾個月的人,就蹙眉道:
“天色暗,下山的時候遇到了山匪,林醫師騎馬和我走散了。”
楊醫師大驚失色:“山匪!大人可別有事啊!那、那林醫師他……咱們城一向清靜,什麼時候有了這等強人!”
一旁的護衛開口道:“乃是鄰縣的山賊,不足爲懼,被某等送去官府了。”
他眉頭依然緊鎖着,羅敷明白他在擔心什麼,顏美總歸是在這兒出事的,上頭可能會因此對嘉應產生不好的印象。
她揚脣道:“方氏已經派人去找了,顏美自己也是當大夫的,應該知曉一些自救的本領,況且那羣山匪的目標是我車上的財物,並沒有爲難他。”
楊醫師頻頻點頭,“那就好,那就好。秦夫人快請吧!”
午時未到,藥局飯廳裡已經備好了最好的酒菜。得知大家都到了場,羅敷一進正堂就和藥局同來的幾人說了顏美的事,包括她聽到的那一聲慘叫。
方繼長嘆一聲:“怨不得別人,這小子要是能回來是他自己的造化。他隻身在京城,家中已無父母長輩,我當初看他伶俐就讓他進了藥局,沒想到心性不正!”
萬富放下手中的醫案,安慰他道:“先生別急,沒找到就是好消息。他要是回來,怕是不能繼續在藥局裡幹了,我替他找個活計,多勸勸他,以後對他對人都是好事。”
羅敷稱是,“眼下我們還是以同地方藥局交涉爲主。吳先生經驗多,昨日看了一圈,覺得這裡怎麼樣?”
吳莘還是那副不動如山的樣子,擡了擡眼皮,“老夫在渝州的時候,那裡天高皇帝遠,藥局卻辦的不錯,這裡麼……着實有些寒磣。不過嘉應富庶,人手齊全,幾個毛頭小子也夠盡心,還是值得改一改的。”
羅敷捋着髮絲,“那就交給先生了。方醫師覺得呢?”
方繼哼了聲,“一切全憑大使做主。”
羅敷板着臉道:“大家心裡都有數,咱們此次來是打着方氏的旗號,明面上是方公子從洛陽要來的人,所以計劃都是要和他們溝通的。”
萬富道:“方氏的管家,就是招新時過來的那位秦伯,昨晚抽空和我們說過了,秦夫人想的周到。”
羅敷最喜歡聽他說話,笑眯眯地道:“我們去飯廳吧,別讓人家等急了,太醫院的人那邊都齊了呢。”
藥局的飯廳不大,爲了顯示對京城來人的尊重,不僅點了許多城中出名酒樓的特色菜餚,還連碩大的一張圓桌都從樓裡搬了過來。席間六位醫師挨個來敬酒,羅敷拿袖子擋了,一輪下來喝了三四杯的量。
酒過三巡,醫師們便放開了話題,談起自己家鄉的風土人情,熱情高漲。
“哎,你們不知道,”一位年輕醫師喝高了,帶着點方言興致勃勃道:“城中明月坊北的天香樓這幾天有折扣,去聽曲子只需付一半價錢呢!”
羅敷抿着酒,突然睫毛一擡,“天香樓?”那女人說她原來是天香樓的女郎,被採藥人贖身的。
年輕醫師有些不好意思,“就是……哎呀秦夫人懂得啦,不過也有商人家眷帶着侍女過去聽琵琶的,到了晚上就都是男人了。”
太醫院的張醫官也有點暈了,嗤笑道:“你是沒見過洛陽的女郎,那才叫國色天香!沒有百兩銀子別想買一個出來!”
萬富看着羅敷停頓的筷子,心裡覺得有些不對,飲了小半杯,笑問道:“周兄,那這裡多少錢?”
“啊,還真有,這個數——”周醫師伸出五個指頭,想了一下,又加了五個,“十兩……哈哈,你們京城就是一百兩了!”
羅敷按捺不住,“就是這幾年麼?我看城中的物價並不高,十兩銀子在洛陽也能買一個丫鬟了,想必是上等的女郎吧。”
周醫師道:“去年賣出去兩個,一個是彈琴的,買的那人我們也見過,因他往藥局裡送過幾回藥。
藥鋪裡的夥計知道他討了個識字的賢惠娘子,不知怎麼羨慕呢!還有個是帶着個女娃的歌伎,從良後在城裡住過一段時日,然後據說去京城了。哎呀,她夫君可對她不好,經常吵架,嫁人之後身子越發不好了,原本有幾分相貌,全都消磨在病上,虧她夫君還是個醫師!”
羅敷忽地有種熟悉的感覺,手指捏着酒杯,閉目在記憶裡搜尋了好幾遍,到底爲什麼?
醫師……京城……
張御醫夾着下酒的毛豆,打了個嗝,“上京謀生的醫師麼,說不定我們還認得。周兄這麼義憤填膺,說出來給大夥瞧瞧,到底是哪個同行這麼不憐香惜玉啊?”
周醫師按着額頭,“叫什麼來着……對對,姓王吧好像。”
“王敬?”
羅敷驀然對上萬富疑問的眼神,她也剛剛想到。
“哦,周兄不知,我們藥局裡原先有位王醫師,也有個病殃殃的夫人,也帶個女兒,也常常吵架,我回去可要好好問問他,說不定就是這位不憐香惜玉的王醫師呢!”
滿桌的人大笑起來,周醫師高聲道:“萬先生,你這可不厚道啊,你可別說是我告訴你的!”
羅敷心中暗歎,就是確定了又怎麼樣,當事人都已經死了。那個留下來的小女郎好像是送去了養生堂,當初王放扮作州牧追查此案,還請她吃了頓雲吞,正好被從衙門出來的萬富看到。
若就是王敬,那麼就很蹊蹺了。王放和方瓊說他是在京的暗線,和他的妻子養女一起被人控制;另一個被贖身的女郎嫁的採藥人患了一種怪病,根據脈象寫出來的方子與她曾經研究過、施加在王敬妻子身上的毒藥十分吻合。
王敬是越藩的人,昨日將她拉到山上的那個女人,是否奉的也是這方人馬的命令?
還有多少這樣的人蟄伏在洛陽的城裡鄉間?
五月份梅雨過後拔起的貪腐長線縱貫南齊,京中與南安對峙,麾下各種勢力開始博弈,越王試探不成,着手收回漁網除去暗樁,幾次刺殺都衝最重要的人下手。
司嚴說州府中暴斃的人數只增不減,她當時一味地以爲是他在挑釁,卻沒去辨明到他說的真假。
羅敷臉色蒼白,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
幾位醫師要敬她的酒,萬富一一擋下,陪他們喝到飯局結束。吳莘和方繼年紀大,早早離席,羅敷緊跟着他們後腳走,一開始還挺穩的,走了十丈遠就開始虛浮,她在大門口扶着門環,眼冒金星。
就在她要站着睡着的時候,小侍女清脆的嗓子大驚小怪地喊起來:“女郎,女郎?還能走麼?”
羅敷壓低聲音道:“別聲張,你扶我回客棧休息去。”
明繡眼見她臉沒紅,還以爲她很正常,不料這下果然來對了。從客棧趕來就是怕她喝多,房間裡還有一堆事沒做呢。
“女郎喝了多少啊?也不看着點!”
羅敷頭痛欲裂,“我是看着,光看有什麼用,還不是灌下去四杯半。你別晃了好不好?”
“……多大的杯子?”
她張開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一下。
“……四杯就成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