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珠猶如銀針,一根根戳在泥土裡,城外的郊野白茫茫一片,雷聲轟鳴中有人策馬疾馳在官道上,馬蹄濺起朵朵水花。
卞巨帶人守着側門,忽地正色道:“方公子竟趕來了。”
一旁的河鼓衛扔下手中的瓜子,“早前聽說公子在原平耗了不少財力,半月前獨自留在永州處理販鹽的事務,這會兒方氏的商隊已經坐在望澤的客棧裡了吧!”
去歲八月十七端陽侯府壽宴,今上特許方氏永、黎、櫟三州販鹽之權,十世不奪,並賜了玉牌爲證。離開京城對方氏打擊很大,但鹽鐵是所有商人夢寐以求的目標,沾上了邊就能吃個半飽,南遷之利不可估量,至少在不犯事的情況下,方氏皇商的名頭還是能保住的。
然而南方重利,地方上的勢力盤根錯節,要想坐地稱王,花的時間不止需要一二十年。方氏祖籍東海,後移居京城,在西部有供軍的糧草棉衣生意,現在又來到南方,幾乎整個南齊都有他們的錢莊,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今上的寬容超出了限度。
馬蹄聲在樹下止住,方瓊摘下斗篷上的帽子,露出一張浸染雨水清寒的面容。他隨意抖落袖口雨水,擡靴進了驛館的院子,無人阻攔他,他也無心去管旁人,邊走邊褪下溼透的斗篷,扔在大堂的椅子上。
卞巨端着滾燙的熱茶走過來:“公子喝點茶暖暖身子,着了涼可不好,一大羣人都要指望公子呢。明日您是和我們一起去趙王府,還是去方氏在望澤的客棧?”
他不問方瓊爲何選擇這時趕來,也不提王放,聲音似平常一般溫和舒朗,聽到有心人耳中卻是莫大的諷刺。
在洛陽時,方瓊與卞巨的交情可以說很好,兩人認識這麼多年,這時卻覺得對方陌生。只因有了隔閡,萬事都不像從前那麼順心了。
方瓊的發冠在騎馬時被弄鬆了,他索性披下一頭黑髮,只穿着單薄的深衣坐在桌前,眉心微鎖,用指節敲了敲瓷杯:
“勞煩統領換酒罷。”
卞巨環視左右,河鼓衛們紛紛目不斜視,均是不能再嚴肅的神情。都是聰明人,想要上峰接這個燙手的山芋,卞巨默默哀嘆,只得開口道:
“公子之前給陛下寫的信已經收到,您到了望澤是先去見陛下,還是先打理方氏的生意?”
方瓊接過酒壺,兌着茶衝了一遭,看得卞巨心驚膽戰,也不敢問其他的了,兩眼緊盯着他欲找個回答出來。
一壺酒傾了大半,他方纔淡淡道:“若是沒有人反對,我便和你們一道。到城中時不管他在不在,我都是要去王府等着的。季統領無需和我這麼見外,我知曉犯了他的大忌,就會承擔後果,這火左右也不會燒到你們身上。”
大堂裡鴉雀無聲,醞釀了好幾番,卞巨才尷尬道:“公子說笑了。秦夫人這事我們河鼓衛不能說一點責任也沒有,您那邊的計劃被匈奴的宵小鑽了空子,我們暗衛也沒有盡到保護的職責。 您和陛下的情分季某明白,陛下縱然有不滿,也只是一時的事,斷不會……”
“情分?”
方瓊這兩個字一出,卞巨便知大事不好。
今上和端陽候的情分,早在壽宴上就消了不少,他略知皇族和侯府幾十年的恩怨,方瓊帶着族人往越藩的地盤上走,在洛陽那邊看來也十分險要。預先說好陛下削藩從方氏這裡拿些助力,這才幾個月的時間,中間夾了個秦夫人,關係又變得岌岌可危起來。卞巨在心裡大呼了好幾遭,公子千不該萬不該用秦夫人當了餌,半途還將人弄丟,以致於變成現在這個淒涼模樣。
他左想右想,猛地一拍桌子坐在方瓊對面,擡頭威脅下屬們道:“你們看清楚了,今日季某和方公子純粹是在驛館裡談公事,陛下如問起來你們就好好地回。”
說罷便又變出一個茶杯來,斟了個滿:“公子是要見秦夫人吧,人還在睡,一會兒醒了我讓辛癸告訴她一聲。”抿了一口,眯着眼道:“公子心裡不好受,季某憋了許多天也不好受,咱們到了望澤,該說什麼就說什麼,總之這節骨眼上陛下也做不出太絕情的事。喝酒。”
這纔有點從前的樣子。
方瓊鳳目一揚,長眉輕舒,脣角弧度惑人,“我來負荊請罪,季統領倒先長了他人志氣。”
閃電映得屋裡雪亮,他在那道亮光上摩挲而過,“還有一事,望你告訴他。季陽那位蕭知府難纏得緊,知道我在永州爲鹽井花了些許代價,竟派了殺手來恐嚇方氏的錢莊。這等沒氣量的官,當到知府也就是個頭了,請他多多留神。越藩也是,用他作原平的棋,平白低了自己身價。”
卞巨很少喝酒,本該有點上頭,此時卻心中一凜,知他的確在談公事,便放下壺子考量記下。
*
羅敷毫不掩飾地覺得,自己從去年開始就多災多難,活了十八年,過去的小磕小碰加起來還沒近來受的罪多。
她這廂閉着眼,一寸寸地感知自己的身子,從頭到腰,再往下,鋪天蓋地的劇痛突然在思維的邊緣侵蝕而來,讓她不由脫口低喊出聲。太疼了,她當時就應該拼了命也不要徐步陽給她施針推拿,管他們有多急。腿是自己的,疼也是自己疼,別人又不會感同身受。
“還疼麼?”異常溫柔的嗓音,在粗礪的雨聲裡如同山泉一般動聽。
羅敷眼神不好,耳朵卻特別敏感。女子帶着軟糯的鼻音,語氣舒緩,彷彿是哼着曲調,連詞句都讓人忽略了,只沉溺於她殊異的聲音。
她在想也許這個人長得不漂亮,但氣質必定清雅,也許她長的很漂亮,但嗓子足夠把容貌給壓過去。
於是她懷着滿心好奇睜開眼,牀頭果然坐了一位沒見過的美人,並不是那種讓人驚豔的好看,而勝在每一根線條都生得舒適宜人,入眼就不禁感嘆天底下真有這種任誰都不忍心挑毛病的臉。
美人掌燈,翠雲低垂,秀色可餐的一副畫卷,要是沒有黑沉沉的藥碗就十全十美了。
羅敷自己撐起了身,依着她的手順從地將苦到極致的藥大口喝完,眨着眼問她:
“夫人是……”
她梳着婦人髮髻,簡單插了支玉簪,耳垂上墜着對翡翠環,除此之外再無別的裝飾。看她端碗的手,坐於牀邊的姿態,明顯區別於侍女之流,可是穿戴素淨,也瞧不出身份地位。驛館裡的人全是跟衙門有關的,這麼說來,這位夫人應是哪個官員的家眷……但是趙王府的人領着他們所到之處都會清場,這個又是怎麼回事?
羅敷忽地福至心靈,莫不是冒雨也要趕來驛站,爲的就是和這裡的某些人匯合?早前在轎子裡聽婢女說過,離望澤很近了,直接穿城就可以,但她現在正踩在城郊的土地上。
女子彎起水眸,暖暖地笑道:“原來秦夫人還不知道。大人不妨猜一猜?”
對方真有閒心,她嘆了口氣,“我不擅長猜測別人的身份,不過夫人以前應該學過唱曲吧?”
她點點頭,“是啊。很久以前的事了。”
“挽湘,別戲弄人家。”
羅敷驟然擡頭,才發覺房間裡不止兩人。一個年逾古稀的老婆婆坐在珠簾後的書架前,頭髮如皚皚白雪,正笑着朝她點點頭:
“秦夫人請恕老身無禮了,徐大夫幫老身鍼灸了一回,囑咐一個時辰內千萬不要動,只得這般與您打照面。”
羅敷急忙道:“我是晚輩,哪有讓您行禮的道理。況且在外都不講究這些,您稱我名字就好。”
“挽湘是老身的兒媳婦,我們到此處十多天了,將和阿秦一同前往趙王府。陛下仁厚,讓我們能有個安身之所,不至於被小人擄去——老身有個兒子,本在南安當差,考滿回京時卻被奸佞半路截走,多虧這些京城來的護衛,我們二人才能逃過一劫。陛下答應不日就派人救回小兒,讓老身在渝州靜候,此等好意老身無以爲報,只望小兒日後別再鬧他那個倔脾氣。”
老太太不緊不慢地說完,基本上把羅敷的疑惑全部解決了,省的她問。
南安當差,考滿回京,半路被截……
羅敷詫異道:“不會是州牧南安右副都御史方繼卞公?”
她頓時有種奇異的感覺,以前王放扮那麼多次州牧,這下冒出真正的州牧家眷來,倒讓她無所適從了。她一心一意地回想那張看過多次的面具,再把回憶中的面孔往老人家臉上套,居然發現眉梢眼角的輪廓大致合得上,王放那做面具的功夫也太爐火純青了吧!
“卞公被越王給劫走了?”
王放跟她說過來龍去脈,假州牧在京畿拷問出糜幸和葉恭執貪腐官員的名單,威懾了越藩,洛陽和南安就在明面上撕破了臉,勢同水火。方繼被軟禁在連雲城的越王府,不知現在怎麼樣了?
兜兜轉轉,又回到了最初的事件上,王放這是要收線了嗎?這種撼動國力的大事,國主不親自到場說不過去。她掐着指頭一數,自假州牧在京城出現,距離現在已有九個月,洛陽足夠爲削藩儲蓄力量。如果方繼已經死了,越王沒有必要再追捕他的母親和妻子,河鼓衛也就不會日夜保衛她們。
這樣看來形勢還沒到最危急的時刻。
原來她南下一趟,什麼事也沒做,倒是他,比她遲來一個多月,做起事來卻毫不拖沓。
挽湘脣邊露出兩個酒窩,“秦夫人想什麼呢?妾身出去讓他們將水端過來,這一路辛苦大人了,待會兒替大人擦身換衣。外面來了客人,秦夫人想見見麼?”
羅敷愣愣道:“誰?”
她莞爾道:“方氏的小公子在外頭等了兩個多時辰,大人……”
“是和我們一起去趙王府的麼?”
挽湘點點頭,聽她斬釘截鐵道:“那就不必再見了,我出了這門自然能看到他,以前也不是沒見過。”
羅敷臉色發沉,來認錯的?她的意願值多少銀子,他不在望澤,跑這裡做什麼?總之一想到被方瓊給賣了,就渾身不舒服。
書架前的老太太咳嗽幾聲,從簾子外走進來一個高挑的女侍衛,對牀這邊躬了躬身,扶着老人慢慢地出了房間。
挽湘託着腮,猶自回憶着:“晏小公子從前可是個好孩子呀,雖然只在洛陽見過一面……他做了讓秦夫人厭煩的事麼?真是想不到。”
羅敷又吃了一驚:“夫人在洛陽見過他?”
“是啊。承奉三十二年的上元節,他帶了位夥伴來菡水居,在我的房裡聽了半宿曲子呢。”
難怪這位挽湘夫人雖然氣度高雅,舉止和說話卻不像高門裡的小姐,原來曾經是洛陽唱曲的歌伎。她要是拿着琵琶唱上幾闕,不知會有多少人傾心思慕。
羅敷驀地想起方繼,東朝少師與美麗的歌女,絕對是一段佳話。不過她在京城的時候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多年的世事變遷後,方繼在帝都留下的印記少的可憐,彷彿一陣風就能把它們全部吹走。
她猶豫了半盞茶的時間,問道:“兩位夫人並非很擔心卞公?”
不管是老夫人還是挽湘,都沒有露出一點憂懼的神情,連說話都帶着三分笑意。
挽湘柔柔道:“擔心了大半年,也知道沒有用了。婆婆她向來以夫君爲榮,就算爲國朝殉公,也是她能接受的。至於妾身,夫君待妾身很好,實在沒有什麼可遺憾的。”
她的聲音低下來,淺淺的酒窩依舊嫣然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