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敷靜靜立在當處,過了許久,才真正理解了十九郎所敘的往事。
喃喃道:“王放……棄之。”
王放接着笑道:“不過,還是願意你叫我十九郎。畢竟你是阿母,我是孩兒,叫名字多見外。”
羅敷點點頭,忽然有點不敢看他。
不難理解東海先生給他起這個名字的用意。當年的饑荒何等厲害,就連羅敷這麼大年歲的少年女郎,也都有些殘存的記憶。
那些被販賣的小孩子,說好聽了是撿來的,說得殘忍一點,大約都是被自己的父母賣掉換糧食的。
這個名字,算是時時刻刻提醒他的身世來歷。無怪他……不太願意提起。
也難怪他從不以“公子”自居,在白水營裡也無甚尊位,只是放牛養雞,很自覺的,不怎麼參與大事決策。
她忽然又問:“你多大?”
其實沒什麼詢問的必要。就算他今年三十歲、四十歲,名義上也是她也是他母親,而且是嫡母,見了要磕頭的那種。
王放沒答,挑釁性地看她一眼。
她即刻明白了。還是嫌她說話俗。
她想象着貴女夫人們的措辭,不計前嫌地微笑詢問:“敢問公子貴庚?“
他笑了,摸摸無甚鬍鬚的下巴。
“有進步。但……有點拘泥。見到陌生人可以這樣說,但跟你孩兒說話用不着這麼客氣。你可以問……‘阿郎年幾何?’——就足夠了。”
他頓了頓,盡善盡美地補充:“其實有點身份的婦人,一般也不會直接詢問別人年紀。你要學會拐彎抹角。比如——‘看阿郎年紀,可是屬雞?’——這句話就算是又矜持又得體了……不過如果你跟我很熟,譬如真的對我有養育之恩,那又是另一種說話的口氣。但若真是那樣,你也用不着問我多大……”
羅敷見他一本正經的教人說話,忍不住想笑。
但她也知道,他說的不是廢話。她多記住一分,日後就少一分穿幫露餡的危險。
於是她虛心納諫,磨練着自己的措辭:“阿郎年幾何?”
王放這才滿意,笑道:“我麼,十七……”
羅敷心裡小小一跳。跟自己同年麼?她暮春生日,算是大月份,真要比大小,她也有勝算……
誰知王放精於看人臉色,一見她神色微動,那“七”字忽然拖長拐彎,並沒有告一段落的意思。
“……八`九歲吧。嗯。”
眼尾一個得意的微笑。
羅敷:“……十七八`九歲?”
頭一次見到如此清奇絕俗的說法。
“到底多少?”
王放滿不在乎地一笑:“我也不知道。你說是多少,便是多少咯。”
她默然,不知該不該跟着他樂。
她秦羅敷生長於貧賤,至少還知道自己的生辰年月。
王放對此顯然已經習以爲常。眼珠轉了轉,忽然放低聲音。
“多數人只知我是阿父的養子,大約是某家遠親。細節上的來龍去脈……太慘烈,阿父不愛提,因此知曉的人不多。但你既然是他夫人,阿父定會對你全盤告知。所以……”
羅敷忙道:“我明白。我要讓別人看出我心裡有數,但是不亂說,肚裡有皮球罷了……”
王放鬆口氣,笑道:“皮裡陽秋!誒,要不是你不識字,我真要覺得你是騙走我阿父的那個人了。”
羅敷勉強翹一翹脣角。總覺得他這次笑得有點誇張,似乎是急於沖淡方纔的蕭索。
其實還有不少疑問沒得到解答,但她有點不敢再問了。
王放卻神態輕鬆。轉過一個山坳,撲面清幽翠綠。他讚了聲美景。忽而目光跳躍,又看她裙角,尖尖繡鞋時隱時現,在起伏的土路上走得深淺不一。
前方一個碎石土坑,他自然而然地牽馬踏進去,給她留了個稍微平整的路面。
白水營居然很快就到了。羅敷覺得有點不真實。
夜裡那一場趕路,一則心慌,二則漆黑,三則王放故意繞路,她連半個路標也沒看清。
眼下看來,離邯鄲城似乎也不遠,只不過坐落在山嶺之間,遠遠看去,頗難得見。
此時,藉着明媚的天光,她才正式得見白水營的全貌——有寨柵,有田畝,有房屋,和一個普通田莊唯一的區別,就是柵欄門口的那些守衛,不是尋常村子裡的大壯二壯,而是真正經歷過征戰的士兵,氣質上清晰可辨。
王放遠遠一聲長喝,柵欄門急切地開了。
隔得遠遠的,羅敷便聽到幾聲如釋重負的叫喊:“夫人回來啦!夫人回來啦!”
迎面奔過來幾個人,又是緊張,又是歡喜。
“夫人!大家尋你不着,正慌哩!你去哪兒了?也不和咱們說一聲!”
羅敷知道該如何答。和王放互相看一眼,有些難爲情地說:“我、嗯……昨夜裡不太舒服……”
點到爲止。後面的話由王放補全:“秦阿姑不是有夢遊症?昨晚上我去尋牛,可巧看見她在山坡上游蕩,就站在那塊大石頭邊上,眼睜睜看她掉下去了!哎喲喲,好險……我搓了半夜的繩子……”
他撫摸心口,彷彿真的見義勇爲了一遭,壓低聲音,告誡衆人:“別亂說啊……”
衆人忙不迭點頭。
自從來到白水營第一天,主母就坦承自己有“心疾”、“夢遊症”、“瘋病”,足見對大夥的信任。
但她一個妙齡女郎,有這些病症畢竟不太體面,於是經王放一提醒,衆人都很體貼地保證:“不亂講,不亂講。”
至於王放爲什麼要花上半夜工夫“搓繩子救人”,而不是跑回營裡求助,自然是顧及主母的顏面,不願讓這事被太多人知道。
十九郎在營裡閒人一個,各種閒事都愛管管,人品倒沒什麼大瑕疵,否則主公也不會收他做養子。他說出的話自然也不會有假。
再看秦夫人,衣裙上濺着泥灰,布鞋半溼,秀髮也挑出幾縷凌亂——雖然容色猶在,到底顯得狼狽。不是失足摔倒,還能有什麼其他的解釋?
“先入爲主”四個字是強大的武器,能把任何雞零狗碎的線索,整合成一條似是而非的證據鏈,讓不動腦子之人深信不疑。
王放笑道:“愣着幹什麼?趕緊帶阿姑回去壓驚啊——早飯做了沒有?大黃找到沒有?”
一邊說,一邊牽着羅敷乘的那匹馬,大搖大擺進了寨門。
還沒走兩步,就怔住了。
往日的白水營,也就和尋常田莊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般來說,現下這般天光大亮的時節,大夥人人都不閒着——有人下田,有人放牧,有人打鐵,有人灑掃,壯丁們定時操練,以應付不時光顧的山匪強盜。
可今天不一樣。一陣不尋常的寂靜籠罩了全營。
王放很快找到了那寂靜的源頭,輕輕倒抽一口氣,順勢把馬繮一拽,擋在羅敷前頭,轉頭輕聲說:“別、別過來啊。”
只見正中的庭院門外,譙平負手而立,袍袖輕飄,身形沉穩,一如既往的玉樹臨風。
和往日不同的是,他胸前頂着一把快刀刀尖,離他前襟半寸遠。此時若來一陣大風,把那刀往前刮半寸,他就危乎哀哉。
持刀的是個滿臉虯髯的壯士。羅敷十分確信,昨天在白水營沒見過這人。
虯髯漢並非單身一個。他身後氣勢洶洶的,排着十幾個戎裝大漢,個個臉上寫着“找麻煩”三個字。
當然此人也並非完全控制場面。刀疤臉顏美和矮鬍子曾高,一高一矮兩把刀,準確地指着他的左右兩肋。只是礙於譙平被制,投鼠忌器,不敢妄動。
倘若這人敢捅譙平,他自己也馬上會被兩把刀貫穿個透心涼——當然,譙平多半也活不成。
箭在弦上的僵局。四周圍着十幾個噤若寒蟬的白水營人衆,誰也不敢動一動。
只有曾高身上那件主公所贈破皮襖,一陣陣往外散發着不太令人愉悅的氣息,惹得那虯髯漢不時皺眉。
還有王放手裡牽着的兩匹馬,眼看馬廄近在眼前,肥美的草料堆在裡頭,卻停住不走了,大爲失望,焦躁地喘粗氣。
譙平倒不慌,色若平湖秋月,開口道:“淳于通,你遠道而來,平本應爲你接風洗塵。我已下令置辦酒席……”
那叫淳于通的虯髯漢鬚髮戟張,暴躁打斷譙平的話:“譙子正!我們大老遠從鄴南趕來,不是來跟你喝酒的!你今日再不給個說法,別怪我不顧往日情面!”
淳于通雖威猛,但那持刀的手青筋畢露,極其細微地輕輕顫抖着。也許是用力過猛,也許是心虛過甚。
王放飛快四顧。倒沒人注意他。
他忽然低聲說:“阿姊,借支簪子。”
羅敷:“……借什麼?”
沒等她表態,他已瞄準她烏髮裡那枚雲鶴紋漆木髮簪,利落拔了出來。羅敷秀髮豐厚,除髮簪外,另有釵梳,髮髻倒也沒散。
她只是又驚又怒,護着頭髮,悄聲斥道:“你幹什麼?”
王放拽下自己綁發的繩,長髮往頭頂一堆,挽了個狀若鳥窩的髻,用她那簪子飛快一束。漆木簪低調簡樸,男女通用。
然後他看着那虯髯漢,忽然展顏歡笑,蹦蹦跳跳的跑過去。
“淳于阿叔,好久不見!”
他衝過去嘻嘻哈哈:“你不是在帶人在鄴南屯田麼?今兒怎麼有時間過來?是不是想我了?——我知道了,去年我跟你打賭,賭我今年長得比你高,你別不服氣,你讓大夥兒看看,我是不是比你高了?”
淳于通吃一驚,虯髯顫一顫,轉頭喝道:“十九郎,這兒沒你事!”
王放假裝沒聽見,信步走入幾柄刀中間的空隙裡,跟淳于通並排站,旁若無人的挺胸擡頭。
淳于通高大威猛,鐵塔一般俯視衆人。王放站他身邊,猶如鐵塔腳下的青松翠柳,稚而不弱。
然而淳于通頭髮硬,亂糟糟的束不住,只好披着;王放偏偏頂了個盛氣凌雲的髮髻,生生把自己拔高了兩三寸,乍一看,居然勝之不武。
王放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單方面宣佈勝利:“比你高了!……”
淳于通徹底無奈,伸出大掌,把這熊孩子扒拉一邊去。
但他既有所分心,右手的刀便拿得不穩。周圍幾人眼疾手快,齊齊一聲喊,驀地把他推開,搶掉了手中的刀,牢牢按住
圍觀衆人終於鬆口氣。這纔有人想起來斥責:“十九郎!小孩子亂跑什麼跑!不知道刀子危險!快退下!”
東海先生失蹤時,十九郎年紀尚幼,是白水營中人人頭疼的熊孩子;眼下數年過去,大夥也還把他當成一個長高了的熊孩子。
王放輕輕一吐舌頭,乖乖退了下去,覷個空隙,對羅敷調皮一笑,算是回答了她那句“你幹什麼”。
羅敷笑不出來。這個淳于通……是什麼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