羣山之間,江面難得風平浪靜。
綏陵背山環水位置險要,南城門就建在江岸,供走水路的商旅泊船卸貨,此時數十丈高的巍峨城牆下不見任何商船,肅靜非常。
幢幢帆影出現在遠處,山巒上數座烽臺揚起煙霧,隨着一聲響徹雲霄的銅角,城頭頃刻間多出百名弓士。船舷在江水中裁開數條金線,疾速往江心駛來,只見打頭一艘高豎桅杆,頭尾尖銳,帆布大書一個“越”字,正是南省慣用於水戰探陣的鷹船。
城牆已被嚴嚴實實圍了一圈,卞巨從人羣中昂首闊步地走出來,前方已站了名頭戴鐵盔、身披山文甲的將領。他和和氣氣地說道:
“王僉事這麼早就來了呀?謝大人這會兒在帳子裡暈着,少不得你顧着場面。”
王遒抱拳揖道:“統領言重了,黎州衛一切都遵陛下調動。不過某有一問,爲何陛下要借城裡的漁船?如果是戰船,衛所還剩些。”
“南方太平,黎州衛二十年沒有經歷過水戰,本地的船和越藩花大價錢打造出來的相差甚遠,索性不把它們拉出來丟人現眼了。”
“可總歸比百姓打漁用的木船好些吧?”
卞巨道:“陛下的考量我也不太清楚,不過陛下做東朝的時候,陸將軍就讓陛下領過水軍從郢江進入突厥,僉事不必憂慮。”
今上讓他不要說出棄掉謝昴的事,免得這位耿介的大人多心,他自知於交談上沒有天賦,便含含糊糊地一筆帶過。衛所裡頭的戰船不是沒用,而是要當炮灰。
“白天攻城十分危險,他們大概會等到下午或是傍晚,統領怎麼看?”
卞巨笑了兩聲,“……誰曉得呢。”
話音剛落,就見對方的鷹船發出嘹亮渾厚的角聲,船上吶喊震天,木槳搖動,連帶着後面數十艘連環舟齊齊朝城樓奔來。
城上的衛兵沒有接到拉弓的指令,皆捏了把汗,片刻後又是一驚——江面東西兩側突然出現了搖搖晃晃的船影,順風迎了上去。船上的人穿着黎州衛的服飾,約莫共有百來號人,領頭一條船板上站着個心寬體胖的將領,有眼尖的士兵將他認了出來:
“是都司裡跟指揮使來營房的那位大人……”
王遒高喝肅靜,兩手撐在石磚上凝目望去,察覺出了不對。都指揮使司那日派了名僉事來打探消息,自從入營後就沒出過轅門,不料再次看到他卻是在戰場上。
卞巨嘖嘖道:“同爲僉事,大人至少站得比他穩些。”
那名官至僉事的胖子興許十年沒有親自演練過,被江風吹得歪歪倒倒,臉色極爲難看。他勉強站直雙腿,吩咐左右停止前進,在離敵船十幾丈的地方擺了個錐形,等待對方出來個人喊話。
“是衛所裡的雙頭船?”王遒這下急的上火,“統領,這些玩意多久沒見天日了,怎能拿着個跟他們硬碰?咱們還是守好大門穩妥!”
卞巨一面想寬慰他,一面又憋着實情:“不用白不用嘛。 你看着這雙頭船,一條啊就有兩個舵,遇上事了容易脫身。”
胖子沒等到對方喊話,火箭如流星般漫天砸將下來,他腳邊落了團燒得正旺的火,急忙撲打着衣裳往旁邊躲藏,誰知又是一箭擦着頭過去,掌舵的人噗通掉進了水裡。守衛的十幾只雙頭船方寸大亂,他們都是臨時被叫上水的,平時在謝昴手下碰都沒碰過船,這回還不是去送死!對方的鷹船趁機將載着將領的小船逼到了死衚衕裡,一通火炮輪番攻擊,城頭上觀戰的黎州衛們眼看着那艘船被打成了篩子,一點點沉了下去,再無聲息。
“這……”
衆人的臉由白轉青,王遒皺眉道:“季統領!再不支援就晚了!”
卞巨正了神色:“王大人,你看看對方纔來了幾隻船,分明就是試探,若我們拿出全部力氣,他們就要衝上來了。越藩有五萬水軍,你也不願打草驚蛇吧?”
話說完,他嘆了口氣,怪只怪這些人運道不好跟錯了主子,這風尖浪口的,不讓他們去讓誰去?朝廷在這裡沒有水軍,越藩人多勢衆,只能拖延一時。
幾柱香的工夫,城頭鴉雀無聲。所有防守的船隻都被包圍在鷹船和連環舟之內,江上浪花騰空,火焰混着炮響勢不可擋地撲面而來,黎州衛死的死傷的傷,水面暈染開淡淡的紅。
對方重新結了陣,繞過雙頭船的殘骸繼續往前行駛,衛兵們倒抽一口涼氣。
沖天的喊聲彷彿已到了耳邊,王遒舉起手,幾門大炮架在臺上,士兵們整齊劃一地挽起弓,箭鏃燃着彤紅的火苗,蓄勢待發。
鷹船在矚目中卻忽然停下,似乎在躊躇。
“將軍!”船上的副將猶豫喊道。
水軍將領接過千里眼,望見城牆上手持弓箭的黎州衛攢動着分開,一個人影顯露在朗朗碧空之下,銀盔上的蛟龍金彩煊赫,四爪騰空欲飛。初升的朝陽隔着洶涌江水與他遙遙相對,竟絲毫不能奪其輝彩,直教人下意識地避開視線。
他彷彿感到了注視的目光,微微側首勾起嘴角,長眉如斜逸出畫的神秀煙墨,筆鋒當空。
“那是……”
將領緩緩放下遠鏡,“傳書給越王殿下,天子就在綏陵城中。”
船上譁然,他沉吟須臾,道:“無錯,五年前今上登基,本將曾隨殿下去洛陽朝賀。”
“將軍,那邊又來了幾條大船!”
將領做了個按兵不動的手勢,重新向東邊瞭望,果真有三四艘黑黢黢的船從強烈的光線裡開來,每艘船輪廓怪異,遠遠地辨認出有弓弩、噴筒和碗口銃等物。
莫不是近來新流傳於水寨的白山鐵?這種船體態較小,高出水面,風順則揚帆,風息則蕩櫓,船板上備有許多火器,有的衛所還裝了千斤炮,將海匪打的落花流水。這種船怎麼會歸黎州衛所有?江面不如近海開闊,向來少有樓船之類碩大的戰船,他帶領水軍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
那幾艘白山鐵揹着光不緊不慢地在水面徘徊,副將也懂些名堂,抹去頰上汗水,對上峰道:
”既然天子在黎州軍中,必然還留有後手,剛纔這羣烏合之衆說不定是特意拋給咱們的魚餌,某以爲還是謹慎些爲妙。”
將領也想起臨行前越王的囑咐,便點頭道:“此次只帶了一百條船探風,無意追敵冒進,先回去稟報楚州,得了信再做決定。待傍晚太陽落山再探,便是有詐也不須怕他。”
鷹船鳴金收兵,連環舟們調轉方向,朝來路游去。城頭的黎州衛放下了緊繃的弓,卻並不敢鬆懈半分。
王遒指着那露了個影的“白山鐵”,奇道:“那便是城裡富戶名下的大漁船?”
王放看了眼卞巨,可憐河鼓衛統領一個時辰前剛和僉事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根本開不了口替主子解釋,只默默把頭低了,不言不語。
“方公子進城時和大戶應酬,跟朕提過當地人手裡有些大型的漁船,能僱傭幾十人同時在風浪中捕魚。這些船的形態沿用南安水寨的戰船,所以比其他漁船要穩,裝上幾門槍炮,則與戰船無異。眼下綏陵城中槍炮都少,每艘船擱幾張弓弩,放幾竿竹子,就已經夠那邊的水軍生疑了。”
王放靜靜道:“那位鷹船上的吳將軍,朕御極時在大朝會上有幸識得一面。像這等唯王叔馬首是瞻的將領世間少有,應很得器重,想必如此才養成了如履薄冰的心性。”
黎州衛們聽到這一席話,不禁又是詫異又是欣喜,紛紛半跪於地,呼聲雷動,好像有今上在這邊,無論有多少條敵船、多少敵軍都不足爲懼。
王遒歎服道:“陛下聖明,是微臣多心了。”
王放眸光輕轉,“只能拖得一時,今晚或有敵襲,朕在營中,這裡就交給僉事。”
“謹遵陛下旨意。”
卞巨思索回去少不得又被今上責備,原先今上從園子裡來城頭心情就不好,又說了這麼多話,想必更加惱火。他苦着張臉跟在後頭走下城樓,甫一上馬,今上便揚袖揮鞭,眨眼就消失在滔天沙塵裡。
他又憂慮起來,秦夫人到底和陛下說什麼了?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鬧脾氣,真是讓他操心。
從各地趕來的其他三個千戶已領兵到了北城門,就地安營紮寨,祁寧一共三萬軍,六千黎州衛聽從朝廷指示嚴陣以待。
回營未驚動士兵,王放大步經過兩排肅立的武官,前頭指揮使的屋子裡適時傳出瓷器碎裂的響聲,隨之有人大叫:
“他們都去送死了?我的人……我的人憑什麼要交給王遒!這不公平!”
王放一宿沒睡,又上城看了半天對陣,稍稍有些疲倦,正逢謝昴不知死活地撞上來,當下解了頭盔扔給卞巨,跨進門冷笑道:
“聽聞越藩送來你堂兄一隻手,謝大人補全另一隻,剛好湊齊一對。”
說罷便拔出佩劍,端着藥碗的小兵嚇得伏在地上磕頭如搗蒜,謝昴如同遭了一記雷劈,急急從榻上滾下來,望着雪亮的劍刃結結巴巴道:
“臣死罪……臣死罪,陛下開恩!求陛下放了臣這一回吧!臣絕無二心啊!”
王放的劍嵌進他的脖子,淡淡道:“你是先帝任命的指揮使,所以覺得朕的安排不公平?”
“臣不敢!”
王放一掌拍在書案上,硯臺鎮紙立刻傾了滿地,竹筆骨碌碌滾到謝昴跟前:“那麼現在就上書請辭,寫完朕親自校驗押印,公示全軍。”
謝昴大氣也不敢出,哆哆嗦嗦地撿起紙筆,手腕抖得怎麼也寫不下去。
“不會寫?”王放厲喝道:“主將稱病避上戰場,治下鬆散以致於初戰大敗於越屬,私自詆譭同袍不遵上諭,這幾條夠不夠你一條命?”
謝昴腦子嗡地一響,這、這是要把所有罪過都往他身上推啊!
他六神無主,驀地在混亂的思緒中找到了半絲希望,擡起臉似哭似笑:
“陛下……是饒過微臣了?臣、臣這就寫,馬上就寫……”
卞巨垂手立在門檻上,偷偷瞧了瞧今上——那眼神冷得像冰。
謝昴這下寫的飛快,他目力極佳,窺得紙上羞慚悔愧之語連篇累牘,附帶歌功頌德、舉薦下屬云云,好一篇義正辭嚴的文書。謝氏也是大族,指揮使雖是武夫,文字功底卻精湛。
待寫完後,王放勾着那方琥珀印輕輕一踢,印章在空中掉了個個兒,被靴底踩着牢牢壓在白紙黑字上,而後”啪”地一聲碎成兩半。
謝昴的肩膀顫了顫,不做聲了。
王放道:“你還有什麼話交代給朕?”
卞巨撿走那張紙,走出房探頭環顧,這些天軍紀挺嚴,佇立的千戶百戶們沒有一個露出好奇的表情。
擱在項上的劍徐徐移開,謝昴覺得自己脫離了鬼門關,含淚換了稱謂:
“多謝陛下……陛下能明白小人的忠心,小人就是死也能瞑目了!”
他見今上不像方纔那樣恐嚇自己,遲疑幾刻,裝模作樣地問道:“小人的族兄被河鼓衛處置了,又由越王交……交送到這裡,小人實在不知情……陛下可否告知謝婁到底犯下什麼滔天大罪,好叫族中以此爲戒。”
王放將劍尖在地毯上點了一點,扯起脣角:“你真想知道?”
他俯下身,低聲嘆道:“朕年少時騎馬遊京城,他巡查城防,要將朕綁來送到先帝跟前去,朕一直懷恨在心啊。”
謝昴睜大眼,完全懵了。
王放高聲道:“來人。”
兩個守門的侍衛應聲進來,左右拎起謝昴往外頭拖去。濃烈的日光刺得他掀不開眼皮,等適應了光線,他發覺自己跪在校場的中央。
旁邊圍着密密麻麻的黎州衛,都曾經是他的手下。
一個衛兵大聲宣讀着他剛纔寫的辭書,他看着衆人的臉從疑惑變成不齒,貪污受賄、官官相護、巴結都司……所有他做過的事,都經由他的手一筆一劃地刻在了那張紙上。
他嚥了口唾沫,膝前三丈的距離外站着那個修羅般的身影,正朝他微笑,猶如春風拂面。
恨不得羣起而攻之的黎州衛們崇敬地望着今上,聽他用舒朗的嗓音從容不迫地說:
“罪人謝昴自知悔改,朕念其在黎州爲官多年,以他一人之身坐罪問斬,不追究家中老小。今後王遒任黎州衛指揮使,爾等盡心從之,不得有誤。”
“某等謹遵聖旨,願效犬馬之勞!”
滔天的呼喊混着極強的日光,讓謝昴暈眩良久,他用盡全部力氣狠狠瞪視着不遠處的那人,耳畔是愈發近的腳步聲。
靴子上暗繡的銀色龍紋分外猙獰。
“盛——”
他頸上一涼,隨即看見世界顛倒了,漫天的殷紅揮灑如雨,淋在他自己的身軀上。
手起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