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仲子

羣山之間,江面難得風平浪靜。

綏陵背山環水位置險要,南城門就建在江岸,供走水路的商旅泊船卸貨,此時數十丈高的巍峨城牆下不見任何商船,肅靜非常。

幢幢帆影出現在遠處,山巒上數座烽臺揚起煙霧,隨着一聲響徹雲霄的銅角,城頭頃刻間多出百名弓士。船舷在江水中裁開數條金線,疾速往江心駛來,只見打頭一艘高豎桅杆,頭尾尖銳,帆布大書一個“越”字,正是南省慣用於水戰探陣的鷹船。

城牆已被嚴嚴實實圍了一圈,卞巨從人羣中昂首闊步地走出來,前方已站了名頭戴鐵盔、身披山文甲的將領。他和和氣氣地說道:

“王僉事這麼早就來了呀?謝大人這會兒在帳子裡暈着,少不得你顧着場面。”

王遒抱拳揖道:“統領言重了,黎州衛一切都遵陛下調動。不過某有一問,爲何陛下要借城裡的漁船?如果是戰船,衛所還剩些。”

“南方太平,黎州衛二十年沒有經歷過水戰,本地的船和越藩花大價錢打造出來的相差甚遠,索性不把它們拉出來丟人現眼了。”

“可總歸比百姓打漁用的木船好些吧?”

卞巨道:“陛下的考量我也不太清楚,不過陛下做東朝的時候,陸將軍就讓陛下領過水軍從郢江進入突厥,僉事不必憂慮。”

今上讓他不要說出棄掉謝昴的事,免得這位耿介的大人多心,他自知於交談上沒有天賦,便含含糊糊地一筆帶過。衛所裡頭的戰船不是沒用,而是要當炮灰。

“白天攻城十分危險,他們大概會等到下午或是傍晚,統領怎麼看?”

卞巨笑了兩聲,“……誰曉得呢。”

話音剛落,就見對方的鷹船發出嘹亮渾厚的角聲,船上吶喊震天,木槳搖動,連帶着後面數十艘連環舟齊齊朝城樓奔來。

城上的衛兵沒有接到拉弓的指令,皆捏了把汗,片刻後又是一驚——江面東西兩側突然出現了搖搖晃晃的船影,順風迎了上去。船上的人穿着黎州衛的服飾,約莫共有百來號人,領頭一條船板上站着個心寬體胖的將領,有眼尖的士兵將他認了出來:

“是都司裡跟指揮使來營房的那位大人……”

王遒高喝肅靜,兩手撐在石磚上凝目望去,察覺出了不對。都指揮使司那日派了名僉事來打探消息,自從入營後就沒出過轅門,不料再次看到他卻是在戰場上。

卞巨嘖嘖道:“同爲僉事,大人至少站得比他穩些。”

那名官至僉事的胖子興許十年沒有親自演練過,被江風吹得歪歪倒倒,臉色極爲難看。他勉強站直雙腿,吩咐左右停止前進,在離敵船十幾丈的地方擺了個錐形,等待對方出來個人喊話。

“是衛所裡的雙頭船?”王遒這下急的上火,“統領,這些玩意多久沒見天日了,怎能拿着個跟他們硬碰?咱們還是守好大門穩妥!”

卞巨一面想寬慰他,一面又憋着實情:“不用白不用嘛。 你看着這雙頭船,一條啊就有兩個舵,遇上事了容易脫身。”

胖子沒等到對方喊話,火箭如流星般漫天砸將下來,他腳邊落了團燒得正旺的火,急忙撲打着衣裳往旁邊躲藏,誰知又是一箭擦着頭過去,掌舵的人噗通掉進了水裡。守衛的十幾只雙頭船方寸大亂,他們都是臨時被叫上水的,平時在謝昴手下碰都沒碰過船,這回還不是去送死!對方的鷹船趁機將載着將領的小船逼到了死衚衕裡,一通火炮輪番攻擊,城頭上觀戰的黎州衛們眼看着那艘船被打成了篩子,一點點沉了下去,再無聲息。

“這……”

衆人的臉由白轉青,王遒皺眉道:“季統領!再不支援就晚了!”

卞巨正了神色:“王大人,你看看對方纔來了幾隻船,分明就是試探,若我們拿出全部力氣,他們就要衝上來了。越藩有五萬水軍,你也不願打草驚蛇吧?”

話說完,他嘆了口氣,怪只怪這些人運道不好跟錯了主子,這風尖浪口的,不讓他們去讓誰去?朝廷在這裡沒有水軍,越藩人多勢衆,只能拖延一時。

幾柱香的工夫,城頭鴉雀無聲。所有防守的船隻都被包圍在鷹船和連環舟之內,江上浪花騰空,火焰混着炮響勢不可擋地撲面而來,黎州衛死的死傷的傷,水面暈染開淡淡的紅。

對方重新結了陣,繞過雙頭船的殘骸繼續往前行駛,衛兵們倒抽一口涼氣。

沖天的喊聲彷彿已到了耳邊,王遒舉起手,幾門大炮架在臺上,士兵們整齊劃一地挽起弓,箭鏃燃着彤紅的火苗,蓄勢待發。

鷹船在矚目中卻忽然停下,似乎在躊躇。

“將軍!”船上的副將猶豫喊道。

水軍將領接過千里眼,望見城牆上手持弓箭的黎州衛攢動着分開,一個人影顯露在朗朗碧空之下,銀盔上的蛟龍金彩煊赫,四爪騰空欲飛。初升的朝陽隔着洶涌江水與他遙遙相對,竟絲毫不能奪其輝彩,直教人下意識地避開視線。

他彷彿感到了注視的目光,微微側首勾起嘴角,長眉如斜逸出畫的神秀煙墨,筆鋒當空。

“那是……”

將領緩緩放下遠鏡,“傳書給越王殿下,天子就在綏陵城中。”

船上譁然,他沉吟須臾,道:“無錯,五年前今上登基,本將曾隨殿下去洛陽朝賀。”

“將軍,那邊又來了幾條大船!”

將領做了個按兵不動的手勢,重新向東邊瞭望,果真有三四艘黑黢黢的船從強烈的光線裡開來,每艘船輪廓怪異,遠遠地辨認出有弓弩、噴筒和碗口銃等物。

莫不是近來新流傳於水寨的白山鐵?這種船體態較小,高出水面,風順則揚帆,風息則蕩櫓,船板上備有許多火器,有的衛所還裝了千斤炮,將海匪打的落花流水。這種船怎麼會歸黎州衛所有?江面不如近海開闊,向來少有樓船之類碩大的戰船,他帶領水軍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

那幾艘白山鐵揹着光不緊不慢地在水面徘徊,副將也懂些名堂,抹去頰上汗水,對上峰道:

”既然天子在黎州軍中,必然還留有後手,剛纔這羣烏合之衆說不定是特意拋給咱們的魚餌,某以爲還是謹慎些爲妙。”

將領也想起臨行前越王的囑咐,便點頭道:“此次只帶了一百條船探風,無意追敵冒進,先回去稟報楚州,得了信再做決定。待傍晚太陽落山再探,便是有詐也不須怕他。”

鷹船鳴金收兵,連環舟們調轉方向,朝來路游去。城頭的黎州衛放下了緊繃的弓,卻並不敢鬆懈半分。

王遒指着那露了個影的“白山鐵”,奇道:“那便是城裡富戶名下的大漁船?”

王放看了眼卞巨,可憐河鼓衛統領一個時辰前剛和僉事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根本開不了口替主子解釋,只默默把頭低了,不言不語。

“方公子進城時和大戶應酬,跟朕提過當地人手裡有些大型的漁船,能僱傭幾十人同時在風浪中捕魚。這些船的形態沿用南安水寨的戰船,所以比其他漁船要穩,裝上幾門槍炮,則與戰船無異。眼下綏陵城中槍炮都少,每艘船擱幾張弓弩,放幾竿竹子,就已經夠那邊的水軍生疑了。”

王放靜靜道:“那位鷹船上的吳將軍,朕御極時在大朝會上有幸識得一面。像這等唯王叔馬首是瞻的將領世間少有,應很得器重,想必如此才養成了如履薄冰的心性。”

黎州衛們聽到這一席話,不禁又是詫異又是欣喜,紛紛半跪於地,呼聲雷動,好像有今上在這邊,無論有多少條敵船、多少敵軍都不足爲懼。

王遒歎服道:“陛下聖明,是微臣多心了。”

王放眸光輕轉,“只能拖得一時,今晚或有敵襲,朕在營中,這裡就交給僉事。”

“謹遵陛下旨意。”

卞巨思索回去少不得又被今上責備,原先今上從園子裡來城頭心情就不好,又說了這麼多話,想必更加惱火。他苦着張臉跟在後頭走下城樓,甫一上馬,今上便揚袖揮鞭,眨眼就消失在滔天沙塵裡。

他又憂慮起來,秦夫人到底和陛下說什麼了?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鬧脾氣,真是讓他操心。

從各地趕來的其他三個千戶已領兵到了北城門,就地安營紮寨,祁寧一共三萬軍,六千黎州衛聽從朝廷指示嚴陣以待。

回營未驚動士兵,王放大步經過兩排肅立的武官,前頭指揮使的屋子裡適時傳出瓷器碎裂的響聲,隨之有人大叫:

“他們都去送死了?我的人……我的人憑什麼要交給王遒!這不公平!”

王放一宿沒睡,又上城看了半天對陣,稍稍有些疲倦,正逢謝昴不知死活地撞上來,當下解了頭盔扔給卞巨,跨進門冷笑道:

“聽聞越藩送來你堂兄一隻手,謝大人補全另一隻,剛好湊齊一對。”

說罷便拔出佩劍,端着藥碗的小兵嚇得伏在地上磕頭如搗蒜,謝昴如同遭了一記雷劈,急急從榻上滾下來,望着雪亮的劍刃結結巴巴道:

“臣死罪……臣死罪,陛下開恩!求陛下放了臣這一回吧!臣絕無二心啊!”

王放的劍嵌進他的脖子,淡淡道:“你是先帝任命的指揮使,所以覺得朕的安排不公平?”

“臣不敢!”

王放一掌拍在書案上,硯臺鎮紙立刻傾了滿地,竹筆骨碌碌滾到謝昴跟前:“那麼現在就上書請辭,寫完朕親自校驗押印,公示全軍。”

謝昴大氣也不敢出,哆哆嗦嗦地撿起紙筆,手腕抖得怎麼也寫不下去。

“不會寫?”王放厲喝道:“主將稱病避上戰場,治下鬆散以致於初戰大敗於越屬,私自詆譭同袍不遵上諭,這幾條夠不夠你一條命?”

謝昴腦子嗡地一響,這、這是要把所有罪過都往他身上推啊!

他六神無主,驀地在混亂的思緒中找到了半絲希望,擡起臉似哭似笑:

“陛下……是饒過微臣了?臣、臣這就寫,馬上就寫……”

卞巨垂手立在門檻上,偷偷瞧了瞧今上——那眼神冷得像冰。

謝昴這下寫的飛快,他目力極佳,窺得紙上羞慚悔愧之語連篇累牘,附帶歌功頌德、舉薦下屬云云,好一篇義正辭嚴的文書。謝氏也是大族,指揮使雖是武夫,文字功底卻精湛。

待寫完後,王放勾着那方琥珀印輕輕一踢,印章在空中掉了個個兒,被靴底踩着牢牢壓在白紙黑字上,而後”啪”地一聲碎成兩半。

謝昴的肩膀顫了顫,不做聲了。

王放道:“你還有什麼話交代給朕?”

卞巨撿走那張紙,走出房探頭環顧,這些天軍紀挺嚴,佇立的千戶百戶們沒有一個露出好奇的表情。

擱在項上的劍徐徐移開,謝昴覺得自己脫離了鬼門關,含淚換了稱謂:

“多謝陛下……陛下能明白小人的忠心,小人就是死也能瞑目了!”

他見今上不像方纔那樣恐嚇自己,遲疑幾刻,裝模作樣地問道:“小人的族兄被河鼓衛處置了,又由越王交……交送到這裡,小人實在不知情……陛下可否告知謝婁到底犯下什麼滔天大罪,好叫族中以此爲戒。”

王放將劍尖在地毯上點了一點,扯起脣角:“你真想知道?”

他俯下身,低聲嘆道:“朕年少時騎馬遊京城,他巡查城防,要將朕綁來送到先帝跟前去,朕一直懷恨在心啊。”

謝昴睜大眼,完全懵了。

王放高聲道:“來人。”

兩個守門的侍衛應聲進來,左右拎起謝昴往外頭拖去。濃烈的日光刺得他掀不開眼皮,等適應了光線,他發覺自己跪在校場的中央。

旁邊圍着密密麻麻的黎州衛,都曾經是他的手下。

一個衛兵大聲宣讀着他剛纔寫的辭書,他看着衆人的臉從疑惑變成不齒,貪污受賄、官官相護、巴結都司……所有他做過的事,都經由他的手一筆一劃地刻在了那張紙上。

他嚥了口唾沫,膝前三丈的距離外站着那個修羅般的身影,正朝他微笑,猶如春風拂面。

恨不得羣起而攻之的黎州衛們崇敬地望着今上,聽他用舒朗的嗓音從容不迫地說:

“罪人謝昴自知悔改,朕念其在黎州爲官多年,以他一人之身坐罪問斬,不追究家中老小。今後王遒任黎州衛指揮使,爾等盡心從之,不得有誤。”

“某等謹遵聖旨,願效犬馬之勞!”

滔天的呼喊混着極強的日光,讓謝昴暈眩良久,他用盡全部力氣狠狠瞪視着不遠處的那人,耳畔是愈發近的腳步聲。

靴子上暗繡的銀色龍紋分外猙獰。

“盛——”

他頸上一涼,隨即看見世界顛倒了,漫天的殷紅揮灑如雨,淋在他自己的身軀上。

手起刀落!

第20章 晨昏定省第140章 皇后第169章 順水推舟第29章 君子第45章 韜光第93章 灌藥第120章 人質第130章 裡外第118章 木已成舟第95章 長草第116章 更衣第5章 認親第61章 春社第81章 朱絛第128章 落花第77章 桃木枝第95章 長草第125章 蹭第126章 火中取栗第76章 火氣第91章 龍困第109章 殘花敗柳第43章 玉碎第99章 聲色第48章 原諒第37章 叨擾第16章 文盲第72章 吹牛第135章 暗度第128章 落花第160章 直搗第66章 話梅第56章 放肆第60章 順風第35章 素紗第18章 織坊第144章 捉尖第33章 回味第67章 偶遇第24章 修理第127章 刺客第168章 兒大第136章 奉詔第77章 桃木枝第141章 仲子第171章 老臉第144章 捉尖第154章 東食第108章 風情第105章 衣帶詔第43章 玉碎第38章 神算第22章 俗套第81章 朱絛第25章 開蒙第100章 登基第18章 織坊第125章 蹭第55章 光天第177章 根正苗紅第175章 烤肋條第74章 攜美第165章 九連環第159章 黃雀第33章 回味第101章 美女第122章 武林大會第162章 狗血第60章 順風第145章 絕婚第12章 冒犯第127章 刺客第141章 仲子第31章 禁區第167章 爭鳳第7章 十九郎第70章 飛第135章 暗度第160章 直搗第161章 珠圓第105章 衣帶詔第125章 蹭第30章 美人第98章 診病第122章 武林大會第16章 文盲第150章 揍第101章 美女第7章 十九郎第169章 順水推舟第88章 五星第139章 阿姊第67章 偶遇第56章 放肆第112章 誘騙第176章 家醜第68章 敗家第146章 道貌第100章 登基第144章 捉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