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上漾開淡紅。
在岸邊受傷的士兵們都偃旗息鼓地伏在船上,傷口蒙着層污濁的水花。軍醫忙碌起來,剪刀、棉花、烈酒攤的滿船都是。
羅敷扶着凸起的木板,一步一步挪到船頭,船在飛快地滑行,她的腿站不穩,心也不穩。
船要開到前頭的鷹船上去。裝載將領的鷹船最後纔跟上隊伍,但兩頭尖尖的體型使它很容易提速,這會兒便和他們只隔幾艘小舟的距離。
“……陛下爲救吳將軍受傷了,竟替咱們擋下那麼多人。”
“好像是這裡——”傷兵比了個手勢,用口型說道:“挺重的。”
竊竊私語很快變成沸反盈天,她在一片激動的喧鬧中用手指緊緊勾着藥箱,不知不覺滲出冷汗。心跳如擂鼓,她從未這麼焦躁過,倚着木頭連呼吸都無法平靜。
遠遠地有侍衛傳話:“魏軍醫長過來!”
江風把聲音拋得很遠,老軍醫從艙裡爬出來,高高應了聲,一艘連環舟充作橋樑湊近接人。羅敷後腳就跟上去,那邊的黎州衛知道她的身份沒有阻攔,嘴裡卻道:
“大人不需過去,有魏先生在呢。”
她置若未聞,抿着嘴脣登上樓梯,高處的涼風吹得她一個激靈,目光卻牢牢地釘在昏暗的屋裡。
低矮的門口守着兩個侍衛,裡頭端端正正跪着個摘下頭盔的大漢,應該是那名被救了的水軍將領。屋子分爲兩個部分,跪人的地方有張書案,一個簡易的架子,一方小凳,都和牆壁地面連在一起,再往深處幾步,有張垂下的青帘,隔出牀榻供主將休息。
河鼓衛把魏軍醫引進內間,羅敷剛想跟着邁進簾子,就生生止住了動作。她站在書案前,這兒並非她一個人,還有個請罪的將軍,如果就這麼直挺挺地闖進去,會讓人誤以爲今上的命令疏鬆隨意,連下人都可以妄自揣度。
他受傷的事不宜張揚,所以唯獨喚了一名醫師;他只叫魏軍醫進去,她便最多隻能站在外面等候。
每一彈指都像一年那樣漫長,她不知道他到底傷的重不重,有沒有危險,凝重的空氣裡飄散一縷血腥氣,她往後移了移靴子,好像擔心自己會不受控制地衝進去。
剪刀的咔嚓聲低低響起,衣物被剪開,窸窸窣窣的聲音是什麼在互相摩擦;接着是打火石,點了火,銀色的鋒利的刀片在火焰上烤;然後是濃重的藥味……是藥膏,量很多,放了冰片、白芨、香油,用手指挑了抹在傷口處,那兒有個血淋淋的窟窿……
羅敷被自己的想象嚇住,指甲嵌進掌心,疼痛非但沒讓頭腦清醒一點,反而使她的慾望越來越強烈。她試着閉眼把那股躁動往下壓,裡面突然噹啷一聲,身體裡積蓄的不安與恐慌瞬間爆發出來,她什麼都不管了,頂着幾道驚詫的視線就往簾子後衝。
“秦夫人!”
她掩着口着站定,原來裡面的空間遠比她想象的小,腳邊上一個盛滿紅色棉花的盤子,還在木地板上顫動。
王放在矮榻上面朝牆壁臥着,聽到腳步聲連眼睫也沒扇動一下。魏軍醫仔細地抹着藥膏,那左肩上的傷口離她的設想尚有差距,是她太過緊張了。
這活計魏軍醫一個人可以乾的來,她尷尬地挨着簾子,出去會被問話,留在這裡又無事可做。他背上的劃痕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只有新傷刺眼,羅敷審視着處理傷口的動作,一時鬆口氣,一時又覺得軍醫下手很重,看到血絲從白色的藥膏邊緣淌出,眼圈又紅了。
軍醫慢慢地整理,兩人都不說話。她無比煎熬,進退爲難,於是把藥箱輕輕地放在個大箱子上面,打開了檢查裡面的瓶瓶罐罐,給自己找點事。
羅敷捏着針筒的手指有些抖,滿心都是埋怨。這不是第一次了,在端陽侯府,在青台山,他都演得好一齣苦肉計,真當自己是鐵打的經摔麼!他不在乎身體髮膚,可她在乎,她就算之前那麼生他的氣,聽到他受傷的消息還是在乎的不得了。她憋了一肚子惱怒要宣泄,恨不得那窟窿是自己捅出來的,這樣還好受些。
王放始終一言不發,就像不知道她在房裡,她孤零零地站着,開始主動給他的行爲搜刮理由。思索到一半自己先忍不住,暗暗跺腳,氣得肝疼。好歹也給她點面子說句話!她想聽他的聲音是不是飽滿有力,他的頭不轉過來,她也看不見他的臉色是否蒼白,只有左肩一個被補上的洞,惡意地嘲笑着她。
羅敷忽然感到自己不應該眼巴巴地呆在這,人家從頭到尾都沒叫她,是她自作多情。
“秦夫人那裡有乾淨的棉花麼?”她正要溜,魏軍醫叫住她,“大人的藥有哪幾種?”
羅敷嗓子發堵,一一報上藥名,在藥箱裡翻找,卻愣是翻不出棉花來,都是棉布。
魏軍醫搖搖頭:“老朽要用點棉花吸掉血水,這樣的話只好沾酒擦拭了。”
他語氣嚴肅,簾子外跪着的吳邵卻聽到了,忙道:“陛下,箱子裡有。”
王放眼神一凝。
羅敷動作太快,翻開厚重的蓋子,裝在竹筒中的棉花露了出來。她把竹筒遞給魏軍醫,再轉過身,一樣東西瞬間鉤住她的眼睛。
她擡頭,魏軍醫專注地捏着棉花,而他背對着她。
羅敷極輕極輕地用指甲把那封信撥弄出來,沒發出半點聲響。普普通通的赭色信函,漏出一角雪白,紅色的雙鯉在白紙上栩栩如生,遊成流暢的圓。
她的手腕頓了下。
指腹平滑的觸感很熟悉,在玉霄山上她見過不少這種信紙,用特殊的材料製成,最大的特點就是燒不壞。明都貴胄專門用來附庸風雅吟風弄月,只有她師父用來抄古方練字,用的是蘭草繪樣。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
羅敷在腦海中電光火石翻了幾本詩詞,她不會糊塗到認爲這是哪個世家公子送給他的。她深吸口氣,把信小心翼翼地倒在柔軟的棉布上,兩根指甲緩緩固定住兩角,終於攤平了。
她只掃了一眼。
“陛下近期儘量不要碰水,也不可勞累,天氣溼潤,藥物得每天更換。”魏軍醫弄完,收拾着地面。
王放頷首,“都下去。”
他淡淡的聲音震得她心中一塌。
“秦夫人?”
羅敷抱着藥箱站起來,對魏軍醫笑了笑,“走吧。”
掀開簾子,江風吹在臉上生疼,和冰雹似的。
“大人臉色有些差,回頭到渝州好生休息。”一個守門的河鼓衛憂心忡忡。
羅敷覺得滑稽,嗓子裡又分外苦澀,只說了句“多謝”,提着袍子快步奔下樓梯,消失在拐角處。
*
明都正是一年中的好時節。
安陽從府外回來,接到使臣傳來的書信,嬌豔的臉龐上滿是喜悅。
晚膳時宣了樂師,舞姬們在屏風前踏着輕快的步子,絲竹笙歌迴盪在偌大的公主府裡。月色涼如秋水,殿裡暖意正濃。
安陽放下酒盞,旁邊一位長相昳麗的郎君嗔道:“近來天氣轉熱,公主比平日也憊懶些,連芸之的勸酒都不肯賞光。”
叫做芸之的男人鬆鬆垮垮地披着翡翠色的外袍,胸前袒露的肌膚白得晃眼。他伸手摟過安陽的腰,卻被輕輕一推,弱柳扶風地歪在梨木案上。
安陽眯眼打量着他,星眸含波,塗了丹蔻的指甲在膝頭無意識地劃了個字。
有別的郎君眼尖,打趣道:“喲,公主心裡頭這不是還念着芸哥麼,我可瞧見了,您方纔寫的可不就是‘雲’字。”
安陽噗嗤一笑,紅脣覆上指尖,去挑他的下頷,留下抹淡紅的印子。
“你倒是關心的緊,趕明兒別留在園子裡,把整座府的醋都給喝光了。”
衆郎君鬨堂大笑。那名被摸了下巴的面首也抿起嘴,雙頰泛紅。
芸之跟了公主足有兩年,他生的肖似金吾將軍的幺兒賀蘭津,一雙桃花眼勾魂奪魄,很得公主的寵愛。府中二十多個郎君裡不乏出身名門的,很看不上他一個戲子佔得魁首,所以當安陽不再癡迷賀蘭津,大家都等着他被冷落。然而公主不知中了什麼邪,從南齊回來後又把這名面首放進寢居侍奉,還偏偏愛喚他的名字。
安陽懶懶地擡手,圓潤的腕上雙玉鐲叮噹作響,“中間那個舞姬,賞。叫人帶戲班出府,芸之扶本宮回房。”
十二個西域舞姬分作兩邊,叩首謝恩的那名年輕女郎接了賞賜,淺褐色的大眼睛露出一絲輕鬆。她生着捲曲的棕發,皮膚白膩如雪,凹凸有致的身子隨隨便便往大堂裡一站,就能輕而易舉地吸引所有人的視線。
她正是被賀蘭津看上的那名舞姬。去歲安陽闖進屏秀山莊,看到意中人和身份低微的胡女舉止親密,氣得當場砸了臺子,之後更是把舞姬買回府百般刁難。據說這位跳舞的女郎沒入樂籍之前血統高貴,從小學過西域各國舞蹈,有大梁第一舞姬之名,安陽礙着宇文家幾位表哥的面子,時不時將她放出去跳舞,這纔沒把人折騰得香消玉殞。公主今日一反常態發下賞賜,便是不追究了,戲班裡的人都暗自雀躍。
天涯何處無芳草,公主怎會弔死在賀蘭公子這一棵樹上呢。
層層紗帳打了下來,安陽橫臥在美人榻上,狹長的鳳目凜然生光。芸之服侍她褪下宮裙,溫順地在一旁跪坐,替她打着絹扇。
市井皆傳長公主殿下不守女誡,公主府養了許多面首,每晚還專挑家世好的郎君送入寢房裡,實則安陽眼光甚毒,至今沒有男人捱過她的牀榻,若是換成賀蘭津那樣的,說不定還夠格給她疊被鋪牀。公主對調笑郎君們樂此不疲,心裡的檻卻奇高。
芸之進了暖閣數月,也只得了個打扇的活計,笑言:“殿下今後是不準備看她們跳舞了麼?某在戲班裡學過西域的曲子,還沒在殿下面前班門弄斧就失了機會。”
安陽撐着腮,脣瓣輕啓:“你既通曉西域的音樂,可知那胡女是哪兒來的?”
芸之垂首答道:“上次向吹笳的樂師請教,無意中聽到裡頭大部分的女子都是突厥人,不過領舞來自西涼。”
長長的鎏金嵌珠護甲在扇面上劃過,安陽喃喃道:“西涼都快亡國了,還有這一個兩個小賤人壞我的事。”
她不知想起什麼,咯咯笑起來:“你起來罷,別跪着了。”看一眼他乖巧溫柔的情狀,奪過扇子遮住面容,笑得直不起腰來:“芸之啊……芸之。”
那人也會給她側身讓路,可永遠不會做出這樣順從的神態。
面首不明所以,赧然道:“公主笑什麼呀……”
安陽好半天才緩過勁,屈起膝蓋,薄薄的中衣拖曳在地毯上,騰起淡淡幽香。
她嘆道:“本宮要是去南齊,就得把你送出園子,真是不捨。”
芸之也是個心思玲瓏的,當下笑道:“看公主這樣子,定是得償所願了。”
安陽傲然揚脣,指尖纏繞着一縷烏黑的頭髮:“還早。不過今日那邊來信兒了,使臣已到洛陽,那位會盡早回京商議。本宮的手書送到他軍中,他要是能在這時候拒了,纔不值得本宮爲他反對母后和外祖。”
一個不顧大局的男人,她從來看不上眼,兩國聯姻不是兒戲,洛陽北面大軍壓境,南面風波未平,穩住匈奴勢在必行。就算他心有所屬,也不得不答應和使臣會面;就算這只是緩兵之計,也足夠她擺好陣勢,應付他百般計策。
君無戲言,他上次的聯姻之語,牢牢攥在她手裡。
“公主怎麼和芸之說這些大事……”面首有些慌,朝政不是他們可以聽的。
安陽喚他卸下耳墜和簪子,望着荷葉鏡中清晰的自己,輕輕道:“不止是你,本宮要整個南齊都知道,他要娶的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