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陽刺目,路邊的茶攤生意紅火,棚子底下全是聚在一塊東拉西扯的閒人。
“聽說朝廷正在籌備今上大婚,城裡的商家都在暗地裡爭禮部的採購呢!洛陽好久沒有熱鬧過了,到時候操辦的場面怕是比幾十年前還大。”
“你是說惠宗將晏皇后從昌平門擡進宮裡的那件事?可不嘛,小老兒記得當年大街上人擠人,亂中都踩死幾個沒看黃曆的了。”
“國朝當真要迎一位匈奴的坤極,真真稀奇呀!你們說方將軍還要打過去嘛……”
羅敷的耳朵一向好使,車過鬧市,心思也跟着燥熱起來。她自從誤服了那坑人的海硃砂,私以爲唯一的好處就是不怕熱,然而現在車簾外的議論卻讓她忍不住出汗。
早上她睡了個回籠覺,將近巳時纔出門去侍郎府,走之前陸都知來了一趟,帶着本厚厚的冊子讓她過目。羅敷隨手翻了幾頁就不想看了,左右這些彩禮不是留在洛陽給她的,她之後能管好自己的嫁妝就謝天謝地。
六禮被王放毀得很徹底,跳過納采問名直接過聘,羅敷已經能想象出來北邊是個什麼反應,要是她祖母曉得連周公之禮都提前行過……她打了個寒噤,擱一年前絕對想都不敢想。
全是他詭計多端,簡直惡貫滿盈。她很篤定地默唸幾遍,輕哼一聲,脣邊重新掛上笑容。
可以看出王放確實很着急,也許是怕又出事端,可她人都在這裡了,他還擔心什麼呢?她以前同他說需要得到長輩的准許,也沒指望他放在心上,畢竟他我行我素慣了。如今她最在意的只是自己的身體,成婚是兩個人的事情,他給她的越多,她要承擔的也越多。
反觀妙儀的婚期初定在明年夏天,容家不急,肖夫人卻急的要命。好在女兒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好轉,除了感謝院判和徐先生看診,肖家夫婦在醫師們面前出現的次數屈指可數。羅敷明白他們對自己畢恭畢敬是上次聽了壁角的緣故,一介臣子唯恐冒犯天顏,何況已經算是罪過。
今日總是躲着她的肖侍郎卻滿面笑容地站在門口親迎,羅敷看這光景,便鬆了口氣。
“小女能下牀走動了,全虧秦夫人和徐先生半月來的辛苦,大人以後若有什麼需要本官奔走的地方,請務必吩咐。”肖侍郎躬身道。
肖夫人沉默地將她引進繡樓,羅敷禮貌地衝她點頭,關了門和徐步陽繼續商討病情。
王放將她拘的緊,平日只要沒有大事,她都留在沉香殿鑽研處方——除了妙儀,還有方瓊的。徐步陽斟酌其中利害不敢面聖,索性吃住都在侍郎府,以給侍郎千金看病爲藉口哪也不去。他認真起來倒有模有樣,寫了幾味昂貴的熱性藥材輔以整朵菩提雪,用銀子爲病人砸出一條生路。
“阿秦!”妙儀靠在牀上,臉上依舊沒多少血色,但至少能睜眼說話了。
徐步陽搬了把小馬紮做在屏風後面,僵硬地扇風。這房裡燃了火盆,他向來怕熱,三伏天弄這玩意放在眼皮底下,實在是要了他的老命。
“別亂動。”羅敷把手伸進被窩,找到脈搏仔細聽了一會兒。她太過專注,等到徐步陽的大嗓門亮起來才擡頭。
妙儀埋在厚厚的被子裡,水汪汪的眸子驚訝地望着她,“阿秦,你怎麼不熱啊?我爹搬了三個火盆過來呢!”
羅敷笑了笑,“當然熱,但是大夫怎麼能計較這個。”
肖夫人並未和孩子說菩提雪的事,她反而更加自在。妙儀是個善良懂事的女郎,一旦心裡存了愧疚,這輩子都不能像以前那樣對她。
“真是太有操守了……難怪陛下讓你頂了袁大人的差。”妙儀瞅瞅扇風扇到手痠的徐步陽,衷心稱讚道。
徐步陽膝蓋中了一箭,沒好氣地嚷嚷:“師妹你過來,幫忙看看這兩個方子哪個更好。”
妙儀忙道:“阿秦,你現在肯定有許多事要辦,別在我這裡耽擱了!我爹前天……”
小丫頭沒說下去,羅敷瞪了眼徐步陽,後者無辜地攤手錶示並不是他造的孽。禮部和吏部挨在一塊,肖侍郎作爲品級高的官員,當然早早就知道隔壁的兄弟們在準備什麼。
“等你再好些,就給方公子去封信吧。 ”她丟下一句,瞄了眼窗外的日頭,“下樓再說。”
到了一樓,徐步陽將手上的黃紙抖得嘩嘩響,羅敷認真看過,方瓊的脈案上多了幾行密密麻麻的小字。
“藥局裡那個顏美姑且算是越王的人,方氏與南安也有淵源,於是咱靈機一動,把宮中失竊的藥材也往南邊靠,結果發現不是白費力氣。”
徐步陽指着紙上多出的三個字,“師妹你仔細想想,把這海硃砂加上去,藥方不是順溜多了!除了尋木華,咱認爲這些東西足夠試一試。”
“那就再弄點過來。”她脫口道,忽然感覺不對,“……但如果真是必需的草藥,連太醫院保存的都被故意毀了,南邊肯定連渣都不剩。”
“正是如此,”徐步陽撓頭,“現在我們有了四十年前□□的方子,唯一要做的就是根據藥方來制解藥。其實過程不復雜,就是蒐集起來費事,做出來也要找人嘗試藥效,一來二去的太耗時間。”
方瓊雖然底子好,但誰也不知道這毒性會什麼時候發作,要是在節骨眼上掉鏈子,她這個主要負責的醫師也沒臉見人了。
羅敷拿筆把兩張方子都工工整整地抄寫一遍,“我回去再看。”
“伸手。”徐步陽把紙張堆在一旁,板着臉命令她。
羅敷沒辦法,乖乖挽起袖子露出手腕。
“俗話說醫者不自醫,師妹倒是很自覺嘛……”他優哉遊哉地道,診了一會兒,臉色卻轉而微沉,“你自己清楚吧?再過不久就要結婚了,你送個叫不醒的新娘子給他?”
羅敷擡頭望望房樑。
“河鼓衛不看着你就怪了。咱還能更大點聲——”
“行了,我又不是沒控制過。”她有點煩躁,“需要的幾味藥材都在路上,山高水遠的,總得耐心等一等。”
徐步陽快抓狂了,哭喪着臉:“你還等?天哪,師妹你心怎麼這麼寬,分咱一半好不?”
“誰知道過多久才成親……”羅敷一出口便愣住了,半天沒往後接,弄得徐步陽也十分尷尬。
“好了,別想這些有的沒的,我們都不會讓你出事,師兄的小命還系在你身上。”
羅敷想要解釋,“大概遇上的問題太多,所以心裡總是不安穩……我也想盡快,可儀式還要籌備很多天呢。”
徐步陽單了一輩子,搞不懂這些年輕人的思路,只訕訕地轉移話題:
“他是要明媒正娶吧,要嫁資的時候記得問太皇太后還有沒有剩下的木芝,天底下還有什麼藥庫比宮裡頭的更齊全?”
太皇太后……
新婦出嫁,都是要拜別家人的。她的家人從始至終,只有祖母一個而已。
*
羅敷稍有些疲憊,下了車就往殿裡走。時辰還早,樹影還沒有映上臺階,沉香殿裡靜靜的。
她來時路過雍寧宮,那是他母親從前的居所,現在人去樓空,只有宮女按時打掃。她沒有進去看過,事實上齊宮中的宮殿她只去過兩處,別的一概不清楚。王放好像覺得只有她在他目所能及的地方纔安心,說讓她從雍寧宮和靜徽宮挑一處也是開玩笑的,然而她此時突然想到如果要遵禮制,就得住進原先皇后的屋子。她一直沒有自覺的意識,也許是因爲他表現得太像一個普通的男人,作爲夫妻,同牀共枕天經地義,但作爲帝后,在外人眼裡會很奇怪吧。
他們會認爲身份真正尊貴的人是不能受情感驅使的,相敬如賓纔是最好的方式。
申時都不到,王放竟然回來了。他跪坐在書案後,面前亂的不行,墨汁濺了幾滴在白色的絹帛上。
他擡頭看她,如常地微笑,“初靄剛走,還沒來得及讓人收拾。回京後你沒去看過她幾次,她吃醋了。”
羅敷頗爲無奈:“要是經常往流玉宮跑,就換成你不舒服了,我這是爲了維持平衡。”
“大言不慚。”他評價了幾個字,喚她過去喝藥。
“已經運過來了?這麼快!”羅敷看着自己要求的幾味藥材變成了顏色不善的湯汁,一時半會接受不了事實。
王放“嗯”了下,低頭批奏章,“謹遵懿旨。”
她盯着那湯藥,下定決心,彈指的功夫就把它們全灌下了肚子。
明繡端來溫水讓她漱口,她磨磨蹭蹭地整飭完畢,等人都下去了,趴在案上對他說:
“方纔看見雍寧宮掛了新燈籠,灑掃的人也增多了,是不是要修繕?”
他放下手中的東西,端詳着她懶洋洋的眉眼,目光似要看到她骨頭裡去。
“不修。總算要成婚了,添幾盞新燈知會母親一聲。房子是她熟悉的樣子,父親沒動,我也不願動了。”
她道:“這樣啊。今天能不能在雍寧宮住一晚?去年八月份就在宮中當值了,到現在只跑過幾個屋子,連路都認不全,實在慚愧。”
王放似是爲難,嘆氣道:“我們兩人晚上住進去是否不妥……擾了她清淨。”
“你滿腦子在想什麼!”羅敷在他對面正襟危坐,用最嚴肅的語氣說:“就我一個人,總要熟悉熟悉周圍環境,這是應該做的。”
見他依然未肯首,她放軟了聲音,“正好你要知會她一聲,我連母親大人的牌位都沒有見過呢。”
“母親大人”四字甫一入耳,他凝視着她的黑眸閃了閃,開口便溫柔到極致。
“依你。”
去雍寧宮的路不長,羅敷步履卻極快,到了院門處捂着嘴咳嗽幾聲,緩步走了進去。
晚霞如同水裡洇開的胭脂,曼然描畫着西天的雲朵。高高的樓閣和連綿的屋脊在夕陽下異常寂靜,院子裡沒有風,也沒有人語,一線飄渺的叮噹聲從遙遠的金黑色剪影中傳來,悠悠盪盪。
十六年沒有人住在這了,連暗衛都不能跟隨,怕驚了逝者魂魄休憩。
她讓值班的宮女出去,自己執過掃帚,一階階地清掃,最後來到南面的暖閣。房內的牆上掛着一副畫像,對着窗格外滿園嬌豔薔薇,落款是個陌生的花押印。畫上的人着舊日裙衫,戴舊時珠釵,連頰上的笑靨都帶着舊年冉冉的春光。
真是生的很像。
作畫的人技藝精湛,連她繡墩上的紋路都一絲不苟地雕了出來,彷如心跡。
——那時每次從宮外回來,還覺得算是回家。
世上的事從來都不盡善盡美。
她久久地望着畫幅,放下掃帚,續了香火跪在墊子上拜了三拜。
他們一定會遵守諾言,無論發生什麼事。
羅敷努力壓住嗓子裡的炙熱,默誦一段經文,站起來感覺頭髮絲都冒着火氣,告誡自己要早點休息。
宮女燒好了水就出去了,她誰也沒帶,潦草地把自己打理乾淨,盒子裡的飯食也沒吃,獨自躺上榻。新換的被褥很舒適,她卻翻來覆去睡不着。衣物褪的差不多,可五臟六腑還是熱,最後衝進浴池裡澆涼水,帶着*的頭髮坐回枕頭邊,一陣天旋地轉。
嘴裡嚐到鐵鏽味,她攏着蠟燭到鏡前一看,果然是流鼻血了,只得打開藥箱將備好的棉花拿出來塞上。藥性太烈,前幾天先得適應,然後才能繼續服用別的東西。
她不想點燈,守夜的宮人進來查看就百口莫辯,燭臺放在榻頭的櫃子上,照出櫃面幾滴鮮豔的血。
反正今晚睡不着,她拿了棉花,沾水一點點地擦拭,明明鼻子已經被敷得很涼,血還是在流,邊擦邊滴。她絕望地想,一個大夫混到這份上真叫悽慘,她要把玉霄山的臉都丟光了。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血漸漸地止住。羅敷枯坐榻沿,深色的棉花在竹簍裡堆出座小山,看了就頭暈。
蠟燭橘黃的光充盈牀帳,她一眨不眨地注視着地毯,彷彿那繡上去的藤蔓真能開花。明早再收拾,她試着閉上眼靠在木柱上,冷不防又是一滴液體滑下來。
羅敷簡直要炸毛了,這藥怎麼連一盞茶的工夫都不讓人好過!礙着是自己開出來的藥方,還沒處發泄。
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桌邊打開食盒,不管是什麼味道了,挑了幾個清淡的糕點吞下去。剛咬了半口就咳得差點吐出來,她這下理解初靄爲什麼犯哮喘的時候脾氣差了,換她也暴躁。可她不是小孩子,咬牙吃了幾塊,長舒一口氣,覺得挺替自己的胃驕傲。
耳膜劇烈地跳,她拎着竹簍往最裡面的浴室走,也不再在意地上的血跡,衝個涼是正經。
好不容易從裡面出來,她微仰着頭,手指按住棉花,踩着小碎步往前走。夜上三更,窗外草蟲喧鳴,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她原來都不知道深夜也可以這麼嘈雜。
走了幾步便動彈不得。
地毯上拖出一條斷斷續續的紅線,另一端站着她此時最不想看見的人。
燈亮了。
她下意識遮住眼睛,張了張嘴,硬是沒發出聲音,心虛得只想逃回浴池。
王放大步走近,面如沉水,用力拉開她的手,從沾水的頭髮絲一直檢查到腳尖。她沒穿鞋,腳趾露在外面,在他嚴厲的眼神下往絲袍裡縮了縮。
她的手被攥的生疼,心底倏然泛上一丁點委屈,可是沒有勇氣說話。鼻腔裡的棉花吸飽血水,竟一下子鬆掉了,在他手腕上擦過一個觸目驚心的斑點。
王放本想狠狠教訓她,倒學會巧言令色變着法隱瞞,一轉眼卻又看見她默默地摸索過來,用袖子努力擦着他皮膚上的血跡,低垂的眼睫輕微地抖動。
他幾乎是瞬間心軟。
羅敷身子一輕,他提着她站在自己的靴面上,抵住她的額頭,牢牢鎖住那雙閃爍的眸子。
“暖暖,別嚇我。”王放啞聲道,“我經不住。滿屋子是血,你不在榻上,我差點瘋了。”
她仍然不說話。
他緊緊環住她的腰,一字字無比清晰,“我不願你有任何事藏在心裡,如果你對我都不肯說,還有誰會體諒你?”他閉上眼,力不從心之感越發濃重,“暖暖,我是你夫君。”
燈光下,她臉色潮紅,嘴脣卻發白,偏過頭許久,終於揚起嘴角對着他,面上憔悴不堪。
“對不起,把你孃親的屋子弄髒了。”
羅敷用盡全力說完,便飛一般推開他奔到牆角,蹲在書架前掏心掏肺地大咳起來,指甲死死摳着木板,手背青筋暴起。
他的胸口彷彿被猝不及防捅了一刀,追過去陪她蹲在地上,握住她發熱的手,想緩解她的痛苦。可她愈咳愈烈,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身子一軟倒在他的懷裡,溼漉漉的血液立時染紅了半幅衣襟。
王放咬牙將人抱到榻上坐着,倒了溫水給她潤嗓子,她掐着脖子小口地嚥下去,活像喉嚨裡有個窟窿。
這一夜過的極爲漫長,她不讓他走,不想讓他去傳喚醫官,藥效都是算計好的,他們來了也不頂用,更不能在這時候服其他的藥。他在她身邊,至少還能好受一些,她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掙扎,他是唯一的光線。
天明時分羅敷總算得到解脫,咳的沒有夜裡怕人了,精疲力竭地靠着他,眼皮支撐不住要闔上。連嚥唾沫都疼,再來一次會要命的,她脆弱得很,受不了折騰。
等她徹底安靜下來,已經是半夢半醒的狀態,迷迷糊糊中感到他放開手臂,眉心便蹙起來。
“母親,是我沒照顧好她。”
羅敷呼了口氣,擡手揪過張棉帕又咳了幾嗓子,從睡眠的邊緣踱回來。
霞影投射在窗前,他膝邊的水漬發出金色的微芒。晚上她難受到極點,又下不了榻,他便三番兩次用涼水浸了全身,擦乾讓她抱着,血混着水淋在地上,弄得那張漂亮的毯子都不能看了。
王放跪在香爐前,燃了一炷香,低低地念:“兒子不孝,暫時不能讓您看到婚儀。她是個很好的女郎,我愛她敬她,此生惟她而已,所以我能等。”
“我能等到那一日,她在宮城之上,萬民矚目之時,將手交給我,成爲大漢最高貴的皇后,與我共賞日升月落,萬里河山。”
“請您佑她平安,除此之外,雲沂別無所求。”
別無所求。
他端嚴地以首觸底,足足三次,而後轉過臉。
羅敷斜躺在榻上,費力地看着他晨光裡的面容,帕子從指縫間滑落。
他的眉梢舒展開來,是她最熟識的神情,可她知道他和她一樣,都在煎熬。
王放如未見到白帕上咳出來的血絲,柔聲道:“我送你歸樑,很快就會了結。”
他站起身,執住她的手,十指相扣,輕輕地說:
“你會沒事的,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