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端陽侯府派遣的醫官駐進了帝京的惠民藥局。
羅敷看着來來往往搬着東西的僱工,也不去幹涉,詢問方繼才知道緊挨着藥局的巷子有幾戶住家已經被買了下來,供給新來的醫師居住。向父親主動請纓的曾高幫着一干人等忙前忙後,羅敷得了她這麼一個得力助手,樂得不操心。
除方氏提供的兩名醫師之外,藥局需要依照慣例筆試進六位新人,一年之內每個人的月錢除開藥局盈利,由侯府補貼二兩。原先萬富他們不算賣藥的微薄利潤,每月只得八錢銀子的診金,一年到頭賺的連街頭挑擔的小販也不如,這下滿打滿算,直逼羅敷這個夫人。
方氏的醫師剛把傢什搬過來,渝州送來京城的第一批免費藥材後腳就跟到了,還有幾味是當地特產,市價不菲。羅敷聽曾高說渝州的地方藥局亦將受侯府恩惠,其州多山,產珍貴藥材,他們可能就是看中地理優勢,以官方名義蒐羅地方之利。按這個思路,其他地方也應明白了方氏要扶持全國官醫的心思。
收着霸王藥,羅敷眼見藥局的擔子又重了不少。合同上寫明瞭太醫局需要強化賣藥的性質,出售丸、散、膏、丹、酒,並將製藥與賣藥、接診合一,製藥佔了相當比重,亟需精研藥理的人才。羅敷幾乎是時刻頭疼怎麼招人,薪水不夠問方公子要,人才來源卻也不好找——水平高的醫師單獨坐堂,身家又要極清白。日常看診繼續,她晚上熬夜出考試題,避着方繼只敢讓萬富瞄一眼,怕被老人家說題目簡直標新立異、不可理喻。
王敬的腦袋一掉,羅敷和方繼就知道家底清白的重要性了。想來方繼脫離紛擾塵世已久,所謂的“爾等不必管,繼續營生”真的像他在巷子裡說“順路”一樣不靠譜。洛陽官府的人在羅敷離開不久就過來了,遠比萬富通報的腳程快,她覺得定是州牧的安排。他們做事以一絲不苟著稱,什麼都要查一遍,到最後拋下句“等待問話”,藥局中人面面相覷。
洛陽內發生的命案,本該上交由天金府尹解決,州牧難得親自過問,自然更加兢兢業業。官差以故事處之,於是仵作自然而然交差:王氏中毒而死,卻驗不出來是什麼毒;殺手血液呈黑紫色,倒是極厲害的黑道上的手段。仵作上了年紀,京城又是個魚龍混雜之地,不免見識比旁人多些,他說驗不出來,很有可能此案就真的不了了之。
羅敷一直攥着州牧的口頭承諾,忽然感到縱然千般懷疑此人,自己潛意識裡還是太相信他了。也許是擡擡手幫她撿回一條命,他叫她……她突然發覺事實上他什麼也沒跟她說,但她聽了萬富的話,就不再理這事,彷彿藥局裡幾個月來沒有一點不正常的地方。那個未曾謀面的小女郎什麼時候與方繼在一起?方繼又如何知曉這個丟了腦袋、滿身血污的人就是住在巷子裡並由她管轄的醫師?
羅敷聽說過一些死士刺殺重要人物前會自己服毒,不管成不成功,事後都把線索了斷。可王敬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那殺手不緊不慢地收回兵器,顯然是遊刃有餘。殺手的死亡是州牧在她眼前造成的,而她記得筷子拔出來後,傷口冒出的血是慢慢變了顏色。也許官府追查到了兇器,但就算是像她想的那樣,又能把一個深蒙今上厚愛的副都御使怎麼樣呢?
她決定以後碰見州牧繞道走。
最近羅敷事多,不適宜思慮過度,有方氏這個皇親國戚撐腰,她就把精力全部放在挑人上。
八月初一,京畿有遠見的醫戶們赴惠民藥局筆試。即使方家親自放出風聲,來人也不多,總共二十幾個青衫文士,年紀最大五十多歲,最小的只有十七八。羅敷從不強求人數,她認爲過得去就行,大不了生意做好了以後再補充。
戌時已過,羅敷獨自走在昌平門東的雋金坊裡。雋金坊的北面正對着昌平門,過了昌平門,千步廊東側是六部與司天監等機構的文官署,包括太醫院。雖然洛陽很少宵禁,此坊的環境還是相當肅穆,一更三點的暮鼓還沒有敲響,稀稀拉拉的傭人全回了自家府上。
初秋的夜裡漸生涼意。繁星似一顆顆金剛石,高低不一地垂掛在絳紫的天幕上,明明滅滅,空間便於這閃爍星光中無限地延伸開來,劃出了層次。
城北的街坊擱置得十分整齊,越往內行越不聞人語,只見清一色廣樑大門,朱漆碧瓦,飛甍畫柱,在夜色底下冷冷地面對着銀色的軒敞街道。打理乾淨的灌木裡不時飛出幽藍熒綠的螢火蟲,一團光影就如同漂浮不定的星雲,纏繞在牆根。
羅敷一路感慨一路默唸,這個時候局裡的考試應該已經散場了,卷子都堆到了她的桌上,明日少不得又要弄個通宵。
她本來以爲大使只是一個普通的御醫,沒想到是個高位的院判,也難怪他從未出現在衆人視野裡。
藥局的掌印大使、太醫院右院判司嚴所居之地,價格非極顯貴者不能擔負。雋金坊挨着天子前裾,即使官居一品,也要靠賞賜墊着點住,不知五品院判如何弄到這一塊風水寶地。
等走到了地方,門前連盞燈籠也無,全憑附近的寥落燈火照亮牌匾。坊內人家的門前站着守夜的家丁,羅敷曉得她一個年輕女郎獨身入夜來此很是扎眼,便不去向人證實地點,徑自敲門等待。
一連敲了三次,司府的管事才佝僂着身子披衣迎出來,打了個哈欠道:
“可是惠民藥局秦夫人?我家老爺剛用過晚飯,恐怕還要候些許時辰。”
羅敷謙謙點頭,跨進門檻,一邊微笑道:
“我的侍女與車等在昌平街口,只望不要被巡夜的官差當流民抓了去。”讓她自己走過來,不會是嫌馬車的聲音吵到鄰居了吧。
管事略略擡眼掃了眼她,口中唯唯諾諾,神色卻一般無二。
“院判大人着實會享福,貴府不僅離官署近,左鄰右舍都是熟人,平日定是省了不少相處的心力。”太醫院的醫官會被委派到皇宮外,聖心體恤下臣,沒人會願意得罪一位高位掌權的太醫。
府門在她的背後關上。管事司福察覺出她的諷刺之意,心想這女郎未免太尖刻了些,以後在家主手下做事,不定要吃虧。
院中弄得很簡樸,磚雕照壁沒什麼裝飾,種着的幾竿翠竹沙沙作響。一顆高大的槐樹憑空長在地上,燈光掃過去,可見溟濛的水汽在一串串的莢果上凝結成晶瑩的露珠。
司福躬身請夫人入南房,倒了杯茶,陪着客人寒暄兩句。此時跑腿的小廝進來道:
“老爺傳夫人進正房議事。”
羅敷受寵若驚,心道這院判大人還不至於連一絲面子都不給她。她前日準備寫信通知大使,不料這位從來沒現過正身的五品右院判修書一封,託人送到了藥局門口,說雋金坊治安良好,屆時請獨自步行前來。她總算得到一點安慰:不單是她一個人在忙,人家也忙得很,下了值之後非要等到大晚上才能擠出時間見見下屬。
大使怎麼說也是兼職,藥局里人員變動也正兒八經是公事,方氏不可能不告訴他,那麼今晚院判大人是懶得挪足,想讓她一路走到頭了?
羅敷不出聲地想着,沒幾步就到了主屋。羅敷覺得這座府邸小的挺正常,院判看中的可能只是這裡的位置和人脈,家裡供不起那麼多僕役土地。
謝過管家,小廝也跟着他一道走了,她在屋外停了片刻,看這陣勢是要自己單獨入內。屋子昏昏黃黃的光線從窗格里透出來,好像主人吃過晚飯後就躺在榻上眯了一會兒。
羅敷推了門,開門的剎那,明晃晃的燈刺得她立即遮住眼。這窗紙異常隔光,猛然從黑暗裡進到亮的地方,她最受不了的就是這一瞬間的難受,於是腹誹甚深地朝座上看去。
房內只有一個婢女隨侍,清瘦的中年男人端坐在座位上,面色冷淡地拿銀剪子撥了撥手邊的燭芯,“咔嚓”一刀下去,似有似無地從鼻子裡冒出點氣來。
他生着灰色的短鬚,臉容略長,顴骨稍高,神情肅然,一雙狹長的鳳眼往門口掠了掠,咳了一聲道:
“秦夫人吧,久仰。”
他說完,青色綢子的衣袖下露出蒼白一指,對下首的椅子斜着輕輕一抖。
羅敷從善如流地坐下,道:“大人忙碌一天,下官此時來,真是打擾您了。”
司嚴示意婢女上茶。那名叫碧雲的丫鬟腿有幾分跛,一搖一拐地拎着茶壺放到桌上,倒了滿杯,退到屏風外去了。
司嚴皺眉道:“秦夫人,我們放開了說罷。藥局裡最近生了大事,雖然我有十分把握這事與我們這些人無干,但附近的人都聽聞我們局裡死了個醫師,因向地下賒貸還不上被人弄死了滿門,這對藥局百害無一利。到底是怎麼回事?”
羅敷聽他一口一個“我們”,亦不動聲色地蹙蹙眉,溫和道:
“是這樣的,那位醫師四個月前入藥局,京畿時疫的一個月來趁我們不在用藥局的利潤爲他夫人治病,我們覺得此人心術不正,他又主動要求離開,也不好阻攔。後來我覺得做的過了,便同齊醫師去他家給些錢財過渡,卻發現他妻子死在家中,他自己也在家門口的巷子裡丟了腦袋,他女兒當下作爲知情人住在官府。”
司嚴頷首,嘆了口氣:“各自生活都不易,得饒人處且饒人。”
羅敷不想再和這位慈悲爲懷的頂頭上峰說一個字,卻聽他接道:
“你且說說你的看法。”
羅敷無語凝噎,她開始覺得院判大人從不出現在藥局裡,真是造福下屬。天天讓她對着這麼個前後不一的大使,她肯定會再延長假期的。
“下官初來,對藥局的瞭解甚至沒有兩位年輕醫師多,不過在這三個月裡,大家各自的狀況都看在別人眼裡。齊醫師報官後對我們坦言,這位醫師可疑之處不是無跡可尋。方先生一直後悔招了個不明底細的人進來,竟無一人曉得他與外界的哪些人有什麼聯繫。齊醫師第一次去王醫師家時,他正和妻子吵架,連刀子都快動上了,當時是王醫師趕着他出門的,萬富和我說現在想來覺得他好像是怕他待久了一樣。藥局有時閉戶很晚,東西廂房住的是林齊二人,王醫師並不在藥局,齊醫師心細如髮,深夜睡醒出去透口氣,卻幾次見他在大門口徘徊,還有一回從耳房的窗戶裡看到他和另一人遠遠地談話。”
她說了一長串,也不指望院判能理清楚,就是表明一下此人身份只得斟酌,把萬先生搬出來當擋箭牌。這番話她說過好幾遍了,已經倒背如流。
司嚴撫袖道:“夫人不必這般拘謹,藥局先前人手少,眼睛也少,你們現在做的推測也是由果溯因。”
羅敷低聲道是。司嚴抿緊的嘴角鬆了鬆,他從來沒有來過城南的白龍廟街,比之羅敷這個幹了三個月的夫人,對藥局事務更加陌生。
司嚴據大使之虛職已逾數年,他在禁中做了些年頭,從最普通的醫士一步步升到右院判,最講究的就是一個穩字。太醫院裡的人都知司院判沉默寡言,不理雜事,卻無人小看他的手段——光是在皇城外最貴的一塊地皮上開府,還沒被御史彈劾過,就不是一個五品醫官該有的能耐。
羅敷目光澄澈,端着茶杯喝了一口。一不小心燙到了舌頭,依舊得笑的如沐春風。
司嚴定定看着她,低聲道:“夫人,明面上局子裡的事是要由我批准,但藥局真要有閃失,你們都懂責任落在誰頭上,尤其是如今端陽候府伸了一隻手。”
羅敷勉強牽牽嘴角,一轉眼面上添了三分好奇:
“大人可是得到了什麼風聲?”
司嚴闔眸,撿起燭剪敲了敲榆木桌,“今日讓夫人這麼晚來,並非我有意刁難你,人馬上就來。”
羅敷愣了一瞬,搖頭笑道:“下官沒有如此想。”
司嚴恍若未聞,瘦長的手指徐徐地整理起壓在桌案上的袖口紋路,主屋裡明亮的燈光照在他的左臉頰上,露出一個不易辨認的小小疤痕。
王放沉思片刻,只道:“沒什麼打算。”
劉太宰知曉今上言及舊事心緒不佳,便轉而躬身把小公主偷懶的請求陳於御前。
王放以手抵額道:“都知以後無需再向朕提。”
劉太宰即垂了眼,應諾退下,使了個眼色召來樊七。他前腳方出門,卻聽王放在後頭不高不低地追了一句:
“都知身體不適,且先歇上幾天。”
樊七補了缺,待到孱弱的老人踏出明水苑,小心翼翼地續上茶,道:“陛下,衛婕妤傳話來,說好些日子未見聖面,在銀燭齋備了小宴,不知陛下晚上可忙於國事。”
王放啜茶道:“你們這些司禮秉筆,應向她好好學些手段,消息靈通才是正緊。”
樊七隻得應是,今上又道:“朕一封批過的摺子還未送出,婕妤倒比你們手腳還快。”
樊七撐起一副笑臉,溫言道:“陛下,今日彷彿是衛婕妤生辰,她思念陛下也是人之常情。”
王放將那杯茶水朝地毯翹起的邊上傾下去,看着捲起的細毛服帖在地,脣角微揚:“常情都常到國事上去了,朕有興致讓她紅袖添香麼?”
樊七侍奉已久,揣度今上還真有可能有這個興致,果不其然地得了一句:“循時擺駕。”
當晚,西宮銀燭齋好風如水,煙波濛濛。臨水的樓閣中只漏出幾星琉璃燈火,襯得夜景隔紗,月色撩人。
衛清妍薄薄的宮裙進了風,絲羅帶飄出了身旁打開的花窗,她輕輕擡手捻起,卻觸到了一另只溫熱的手。她溫順地坐在小凳上,任自己玉雕似的柔荑被對面傾身過來的男人握住。
她在這咫尺的距離裡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他的眼睛,柔和輕悄的目光又在他的臉上停留了片刻,終是斂了羽睫。紅暈一點點地漫了上來,隱在發間的晚山黛色淺淺,更襯得白玉般的面頰染出珊瑚豔色。
小桌上幾樣清淡菜餚,一壺陳年桂花釀,均是民間飲食。
“臣妾替陛下斟酒。”
衛清妍執起壺,姿態嫺雅地往杯中倒入瓊漿玉液,猶如一幅舉世無雙的美人畫。
王放淡淡欣賞着這幅畫,手中的柔荑欲抽離,卻被他使了兩分力氣攥住。衛清妍側過宛若月下盛放杏花的面容,低低喚了陛下,順勢將那酒壺“啪嗒”一鬆,身子一軟便滑到了他懷裡。
女子愈發羞赧,蔥管似的指頭壓在男人的袖口,涼涼地沁在肌膚上。她顫顫擡眼,秋水盈盈的波光好似要將人溺在那一泓泉澗裡。
王放略略低頭,目色也如夜色籠着煙氣,在她垂下的發上彷彿微醺地“嗯”了一聲。
衛清妍注視着他風華粲然的容貌,眸中閃過一絲俏皮,纖手點了點他的喉結,沿着脖子平滑的線條一路向下,掠過了領子下形狀優美的鎖骨。
王放握着她的左手,慢慢地劃到腰間的絲帶上,衛清妍埋在他的胸前不敢再動,只是閉目咬脣,心跳得極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