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六年。
又是大雪。
我從雍寧宮裡出來時,宮道已被雪覆蓋了厚厚一層,壓斷的虯枝盤在雪地上,黑壓壓一片。
這裡向來沒有宮人整理,我記得上次與宣澤打掃此處,用了整整一個下午。那天雨下得很大,祖母派了幾個人拿着傘守在西宮門口,並不進來。她從不干涉我的習慣。
大約是十年前的事了。
祖母的身子現在已經十分差,我每每站在長青宮的暖閣裡,腳下雖不遲疑,卻不願擡頭直視她花白的頭髮和寬慰的笑容。她的皺紋在這兩年一下子變得很多,我不在她身邊數年,她好像也不怎麼傷心,但我知道老人們的傷心,都是不會跟晚輩說的。人變老只需要很短的時間,我沒有見過有人一夜之間青絲成雪,卻覺得悲涼到深處,你不會去在意他外表的變化。那是一種從心底緩緩升騰出來的感覺,讓人如同一腳踏進一個裝滿冰塊的房間。
我與宣澤在長青宮分別。九歲開始我們每年一同進入陸家軍四個月,日日盼着能回洛陽,而當我們希望再看一眼那黑紅相間、在寒風中飄展的軍旗時,卻知道那些經歷過的漫長歲月終究是回不來了。
宣澤站在殿外的臺階上,對我說:“十九郎,我很抱歉。”
我看着飛旋的雪花落在他的肩上,語氣平靜地說道:“宣澤,如果你是我,你也不會想聽見抱歉這兩個字。”
以我從前的脾氣絕對不能說出這麼冷靜的話,小時候若有看不順眼的地方,當着別人的面就會毫不留情地指出來。被我訓斥過的人不敢反駁,一紙御狀告到父親那裡,我便是罰跪先祖牌位的下場。七歲之後我就不用黃門拖走,自己一個人走到圓座跟前,連跪都不跪,倒連累宣澤看門,以防父親帶着阿公深夜來查。
“我不知道侯爺會那麼做。”他用手撐着額頭,低垂的眉目有深深的痛苦,“我不知道他爲什麼要替宋家作僞證……我不信他只是爲了防止宋家在生意場上的手越伸越長。”
我扯了一下嘴角,“我也不信,你都不能理解,我更不能理解了。”
宣澤看着我,“十九郎,陸將軍被誣謀反一事,我和你一樣痛心。我會讓端陽侯府把欠你的奉還,今日只求你……以後不要做得太絕。”
他比我在軍營裡多待兩年,陸陸續續一直到今年的秋天。陸將軍去世後我去找了祖母,和宣澤明洲一起進入了將領原在陸家軍供職的西疆軍。我明白他一直是個很重情義的人,我們都忘不了塞外高原上的落日,凜冽呼嘯的北風,以及戰馬上的將軍肅穆而包容的眼睛。
我問道:“你可是覺得我和父親越來越像了?”
“他一夜之間除去了許多曾經最倚重的人,我等着看他後悔,可是他沒有,他連一句話也沒有對我解釋。”
“我不是他,宣澤,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像他那樣。我做得出滅門誅族傷天害理的事,卻不會揮霍一個人對我的信任。承奉三十二年他將洛陽用血洗了個遍,我不能保證以後不會採取相同的手段,但我不是他,真正的孤家寡人。”
宣澤嘆了一聲:“你這樣說,是要我代侯爺慚愧至死麼?”
我擡起袖子,六角的晶瑩雪花在深衣上化開,留下一絲溼跡。宣澤從陸家覆滅之時就不再叫侯爺父親,夾在中間已有四年。
“你既有事,就快些出宮吧。 看這雪要下到明天早上。”
宣澤第一次在私下裡向我俯身行禮,拂去衣襟上散落的雪粒,快速走下了蓋着薄冰的臺階。
灰濛濛的天空下,母親舊時的居所沉寂得連鳥都不會飛進來,逶迤的宮牆把這裡圍得像一座牢籠。
儘管我只記得母親抱着我時溫柔美麗的樣貌,卻從宮中老人們那裡聽來她是一個多麼善良而單純的女子,善良而單純,就意味着她註定命不久矣。
我慶幸母親在雍寧宮裡的生活只持續到我七歲,她要是看到自己養父的家在五年後成了這副破敗不堪的樣子,肯定會受不了的。
小路的盡頭陸阿公在等我,他親自來了一趟,撐着一把傘,手中還拿着一把。見我走到他跟前,身影越發佝僂,蒼老的臉上展露出一個微笑。
“殿下,陛下喚你到沉香殿裡去。”
我接過他手中的傘,淡淡道:“阿公,我母妃留下的人……”
“都像老臣這個年紀了啊。”
他接道。
我這是明知故問,而阿公總是懂我的意思。也許像他這樣閱歷豐富的內臣,可以輕而易舉地看穿我們的心,然後選擇說與不說。
於是我一路不再開口。
風捲着雪片輕輕地落在傘上,細微的聲音襯得傘外的世界格外荒涼,放眼望去,宮宇皆白,樹影皆黑,天地俱靜。
*
當今的聖上病的很重,沉香殿裡卻無一點藥石之氣。
屋裡的窗子都打開通風,冰冷而清爽的氣流涌進來,炭爐裡散發的熱氣幾乎被逼了回去,獸嘴裡裊裊上升的淡煙也被吹得散去。
檐下的鐵馬叮叮噹噹地響,父親斜躺在榻上,拿着一卷書目不轉睛地看,彷彿沒有聽到通報的聲音和我的腳步。
我未跪,事實上自從陸衛兩家被抄之後,我就很少面陛,跪的次數也就更少。
父親放下書,我掃了一眼,竟是一本詞集。他年輕的時候有一副好皮相,流連京都閨秀花叢中卻從不愛將就她們的愛好讀詩詞,現在閒下來,反倒什麼都肯做了。
“父皇召兒臣何事?”
他半闔着眼眸,嗓音低沉:“和我說說你開春登基之後要做的第一件事。”
剪燭的樊七嚇得六神無主,噗通一下伏拜道:“陛下有神明護佑,福澤綿長,萬不要說……萬不要說這個呀!”
我冷笑道:“都知擔心什麼,不是還有太上皇這個位置麼!誰告訴你陛下福澤短了?”
我讓他這個唯一的侍從退下,待室內之餘我們二人,方道:
“尊皇后爲皇太后,加封母妃。”
他笑了笑,有了些奕奕的神采:“我以爲你會說給陸家平反。”
我拂袖道:“父皇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兒臣敢在這個時候替他們平反?”
他道:“我管不了你今後的打算,也只有眼下能問你一問了。陸鳴居心不軌通敵叛國,我只有讓他死在我眼前才能放心。你過幾年就會明白,許多事情不需要太深究,憑直覺扼殺在最初階段,便一了百了,再無後患。”
我氣極反笑:“父皇之心不可謂不冷硬如鐵,僅憑一個庶子,一個元氏,就可以除去一個功勳極高的鎮國將軍,這種手腕我也望塵莫及。”
父親長眉一舒,似乎很詫異:“十九郎,我可以擔保你十年後的手段比我用過的更狠,你記住剛纔說過的話。”
洛陽的百姓都認爲他是一個謙謙君子般的國主,他會爲民祈雨,給難民分發錢財,在喜慶的節日裡寬恕一些罪人,但這只是表象。在我剛見到令先生時他就告訴我,即使是最謙和最軟弱的君主,也有絕不可觸碰的逆鱗,或者說,權勢可以將人心包裹得誰也認不出來,經常露出來的一面,必定是假裝。
“還有,注意你說話的方式。你說一個庶子,這對於你的抨擊是有利的,但是一個元氏……”他緩慢地搖頭,“方繼怎麼教你的?黨派之爭歷來是大患,僅僅一個元氏,就可以滋生傾國之力,動搖根本。”
我不得不承認他素來是一個好老師,並不吝嗇在談話中糾正我的錯誤。
“我本想等到明年春天,但現在看來不可能了。十九郎,你的字是你先生取的,你怨我也就罷了,怎能讓方繼失望?我不用看都知道他教了你什麼。你小時候罵虞舜虛僞造作,可今後,”他重重掩口咳了一聲,“今後,還不是要朝着這條路走下去。十九郎之年,放勳之世,文德仁知,不都是踩着那些你所鄙夷的東西才達到的?我只想告訴你,當你做了幾年國君,眼裡看到的是天下,而不是一小羣人……乃至他們的性命。”
我直視着他冷峻的眉眼,“母妃慘死,陸衛氏兩族蒙冤,少師去國,父皇無論何事都能說得冠冕堂皇。”
他頓了一下,手指劃過眼角來到太陽穴處揉了揉,苦笑了一下:
“別的就算了,我的確對不起你母妃。你說的不錯。”
他默然一瞬,又正色道:“十九郎,你從小性子就有些清高,可你不是那幫寒士文人。你都十七了,日後我不指望你阿公能勸勸你,可你自當謹慎約束着點,以後……就沒有人如我這般跟你說是對是錯了。”
我立刻道:“不勞父皇費心。”
父親長長嘆道:“縱然我對不起你母妃,但自問待你還是公平的。皇后的孩子出世後,好好待他,我不想讓我另一個孩子變成你這個模樣,讓人……”
“父皇也會傷心麼?”
他虛弱地揮揮手,“你下去,下去吧,不用再過來了。”他捧起丟下的書,繼續安靜地看起來,只是偶爾咳嗽兩聲,面色極爲蒼白。
我轉身背對他道:“現今我監國,父皇可有覺得我一人獨斷?”
他渾不在意,輕描淡寫地道:“我把所有的東西交給你,自然是放心的。你要怎麼弄,不用顧忌我的態度,反正你從未顧忌過。”
我定定道:“陸衛兩家若有遺存血脈,只要安分守己,王放此生都不會再碰。外祖之事,或早或晚,遲早要平反昭雪。”
他翻過一頁紙,在榻上坐起來,“你認爲洛陽還能找出你說的人麼?就是遺孤,也必定不會安分守己。”
我快要走出暖閣時,他微涼的嗓音在身後響起:“好像是還有一個吧,不過已不算是我大漢的人了。陸氏送去西涼和親的公主,聽說入了青台山的道觀?她的女兒嫁了匈奴的靖北王,還有個外孫女,那就是正真的北朝郡主了。至於衛氏……唯一活下來的,不正儲在你的東宮裡?”
他每說一個字,我就難以忍受一分。陸鳴雖不是我的親外祖父,但我受其益良多,衛喻雖與我會面極少,但他的弟子作爲少師悉心教導我,何況我身體裡流着一部分衛家的血。
“小旗,去皇后那裡看一眼,往後亦不必去了。”
我掀了簾子走出屋。
這個稱呼他很多年沒有叫了,算是給我的訣別,而我一句話也沒有迴應。
他向來是個很自私的人,做完了自己所想要做的事,哪裡會管別人的迴應?我猜他就算要等大限將至,也悠閒得像在作畫品茗,因爲他要說的在這一刻全部說完了。
我們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共同敘述。
離開沉香殿後,我又折回了長青宮。祖母正在小憩,我等了一會兒,由阿公半引着去了皇后處。
皇后服毒已不是秘密,我想那個未出世的孩子如能生下,先天也會不足。元丞相死後元氏一黨沒了最大的靠山,皇后也就中看不中用了。父親防人之心甚重,初秋時一碗安神藥灌下去,保得皇后千歲無憂,哪裡想到她有了孕。
靜徽宮照常死氣沉沉,比起沉香殿更像是一個重病之人的寢宮。
元皇后穿着一襲秋香色的宮裙繡着小兒的肚兜,她身子漸重不便站立,也無需向我欠身。
她明豔的臉龐在燈下閃着爲人母的喜悅光芒,宛如年輕了十歲。這個孩子來的不是時候,她自己活不長了,但在生命的最後,總算有了一點可以牽掛的念想,以彌補入宮這麼多年勾心鬥角在心裡添上的疤痕。
母親去世後她將我養在膝下,我卻早就知曉她是母親被打入冷宮思過以致自盡的罪魁禍首。她因歉疚,沒有苛待過我,但我同她的關係一直不可避免地就是那樣。
皇后穿了一根銀線,擡頭柔聲問道:“太子來時,外面的雪下得大麼?”她自當了一位母親,說話的語氣與以前天壤之別,這時她纔像一位江南出身的婦人,那些戾氣與尖銳全然掩蓋在溫潤如水的聲線之下。
我站在珠簾外道:“大得很,皇后殿下記得加衣。”
她驚訝地望着我:“你父皇和你說什麼了?”過了須臾,又道:“……哦。太子先回東宮去吧,本宮很感激你來探望一次。”
她的手落在凸起的腹部,婉轉地笑了,並不多看我一眼。
“孤會對這個孩子盡到兄長的責任。”
皇后道:“多謝太子了。”
貼身女官送我離去,她坐在榻邊幽幽地低語:“人各有命……太子殿下,望你以後坐在我這張榻上的枕邊人,不要落得我這樣的結果纔好呢。哎,希音,你說我能看到這孩子幾天?真可憐啊。”
她不知在可憐自己還是孩子。
我一路往東宮走去,紛亂的大雪遮住了來時的腳印,靜徽宮亮起的橘色燈火在一片皚皚的白色中明明滅滅,像夜晚的星子。
陸阿公羸弱的身影守在前方的槐樹下,捧着一襲大氅。
我雖不冷,卻不想讓他多拿一份東西,接過來草草披上,聽他道:
“太子殿下自己要注意保暖,老臣年紀大了,耳目都不靈了。”
我笑道:“阿公,也只有你會要我在大雪天多披一件。”
劉太宰長長的灰白眉毛一抖,“啊,會有人的,殿下怎麼這樣說?殿下沒有太子妃,但譬如殿下未來的皇后,不論是受了殿下的氣還是得了殿下的賞,都會說這一句的。”
我嘆道:“是麼?可惜我現在實在沒有閒心去考慮這事。今天的奏章都搬到了書房吧?方將軍歸期就在下月,禮部須好好準備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