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漆黑墨色的天空開始轉淡,纔看到遠處那片熟悉的桑林。羅敷一下子瞌睡全無,驚喜地指着坡地上一排磚坯房,低聲叫道:“就是那裡!左數第二……”
話說出口她就有點後悔。自己大大咧咧的,防人之心太缺,直接把自家院子的詳細位置透了個底兒掉。萬一日後白水營裡的人反悔,再來個梅開二度,她往哪躲。
不過十九郎還沒想那麼遠,繮繩一抖,鬆口氣,眉花眼笑。
“困死了!誒,阿姊,你家有沒有馬廄,讓這兩匹小乖馬歇息一陣子……要是能給我討一口水更好……”
羅敷勒住繮繩,像看怪物一樣看他。
十九郎:“怎麼,我臉上髒了?”
她等了片刻,見他沒有自省的意思,才板起臉,提醒一句:“天快亮了。你是想讓全鄰舍都瞧見,我是跟一個陌生郎君一塊兒回來的?還請到家裡飲水休息?”
十九郎愕然半晌,才微微一吐舌頭,做出個抱歉的表情。少年人生活經驗畢竟匱乏,心裡確實少繃了好幾根弦。
訕訕道:“那、那我就送到這兒……我倆各回各家好了……”
羅敷扶着他胳膊,小心翼翼地跳下馬。藉着最後一點殘餘的星光,朝十九郎鄭重行了個禮。
雖然說禍從他起,但他畢竟擔着風險,花了一夜工夫,將她全須全尾的送回原處,辛苦得臉色發暗,眼睛下面兩圈黑。她秦羅敷恩怨分明。
十九郎趕緊下馬還禮:“阿姊莫要客氣,我……我只是將功折罪,沒什麼可謝的。你快歸家,我在這兒看着。”
她笑笑,誠誠懇懇地跟他道別:“你回去的時候一路小心。我今後會多加留意,若是聽到關於你們主公的下落,我就……”
十九郎卻趕緊擺手,笑道:“別,別。我們白水營的事,阿姊不必聲張。”
羅敷不明緣故,料他也不會說。飛快點點頭,轉身快步離開。
天光還沒完全淡。羅敷走了不到半里路,面前便忽然橫了個陰影。
她小嚇一跳,隨後籲口氣:“趙家阿兄啊……”
趙黑是鄰居家兒子,今年剛滿二十,生得高大壯實,種田一把好手。最近兩年見到羅敷就臉紅,她也隱約明白是怎麼個意思。
但趙黑不敢跟她多說話。脖子上那一道紅疤,無聲地見證着一樁積年仇恨——他小時候不辨美醜,居然以欺負小阿秦爲樂,說她無父無母野孩子。阿秦開始只知道哭,可有一日突然開竅,衝上來就撓了他一把血印子。
等長大了,趙黑覺得自己罪有應得,從此加倍老實本分。
羅敷自然不怕他。只是心虛地往後瞟一眼,十九郎的身影被一叢灌木擋住了。
她這才放心打招呼:“阿兄起這麼早。”
趙黑撓撓頭,又臉紅了,眼神指指身上背的包袱,囁嚅着答:“我有個遠房伯父在廣平做督盜,手下缺人,阿母叫我去伯父手下當差,好過在家裡種田……路途遠,早點出發……”
平日裡遇見羅敷,小女郎對他愛答不理的,蒙她招呼一句“阿兄”就算滿足。今日她不知怎的,神情閃爍,心不在焉,還跟他說這麼長一句話,六個字呢。
趙黑便也突然話多了,飛快瞟一眼她的臉。啓明星映在雙眸裡,一閃一閃的極好看。
他開心笑一笑,寒暄一句:“阿秦今日穿這麼好,你家來的想是貴客?”
羅敷張口結舌:“我……貴客?”
她身上穿的,是從白水營裡帶來的絲衣,對小家民女來說的確略顯奢侈。不過她早就編好了一套說辭,若有人多事過問,就說是韓夫人家裡淘汰下來,賞給她的。
可趙黑說的“貴客”又是什麼意思?
她覺得是他起太早了,還犯迷糊呢。瞧那雙魂不守舍的眼睛。
微微一笑,跟他道別:“阿兄莫要高聲。我舅母阿弟還在休息。”
趙黑卻不解:“阿秦糊塗了?你舅母在招待客人哩——你不是出來打水烹茶的?”
羅敷覺得莫名其妙,又怕趙黑看出來她夜不歸宿,敷衍點點頭,“阿兄回見。”
趙黑:“誒,我以後就不常回邯鄲了……”
也不知她聽見沒有。他衝着那遠去的背影,還是嘟囔一聲:“阿秦回見。”
離那座小院子還有小半里地,羅敷一顆心已經飛了回去,感覺恍若隔世,彷彿已經離家十年。
她幾乎能透過牆壁,看到自己那架織機。一匹絹取下來之後,還沒來得及纏新的經線。她又想到,蠶舍裡的幼蠶約莫已經餓了。舅母不太會照料……等太陽升了,她就出去採桑,回來之後補睡一覺……對了,阿弟的筆墨還沒買,下午把賣絹的餘款收來,再去筆翁那裡走一遭……
她盤算得美美的。直到隔着院牆,忽然聽見院子裡似乎有人聲。
她有點驚訝。舅母起那麼早?
隨後發現,那聲音她不認識。
是個音色高亢的婦人。在院子裡趾高氣揚地說着什麼,話音一陣陣傳到羅敷耳朵裡。
“……張家阿嬸,我們一早前來拜訪,誠意足夠了吧——你再說一遍,你家沒有待許人的女郎?”
……
羅敷大吃一驚。知道舅母不會來事。第一反應就是早就趕緊進院子幫忙招待。
可今日……
剛從白水營逃出來,見識了她一輩子沒見識過的稀奇古怪,羅敷一顆玲瓏心裡,平白多了幾個竅。
她不由自主立住腳步,聽到了舅母張柴氏的聲音。
“這個……大姊還請屋裡坐,小門小戶的,沒什麼招待的東西,還請見諒……懶蛋!快去燒水!……”
語氣居然有些低聲下氣。羅敷更是心中起疑,想了想,輕手輕腳繞到院子背後,熟練地找到牆角一個小縫,小心翼翼看進去。
一看不要緊,差點叫出聲來。
一個頭戴絹花、一臉鉛粉的半老婦人,旗杆似的戳在院子當中。
單一個婦人還不要緊。真正讓人腿腳發軟的,是她身後五六個錦衣玉帶的貴奴,一個個腰間佩刀,鼻孔朝天。這種人若是出現在大街上,老百姓們無一不會縮頭繞着走。
小小的院子頓時顯得無比擁擠。
張柴氏彎腰彎得腦門快觸地,甚至有些身上發抖,語無倫次地招呼:“先請進……”
羅敷心中亂跳,更是僵着不敢動。無怪趙黑說她家裡來了“貴客”!
張柴氏在院子裡,其實比羅敷還緊張。她沒見過什麼世面,但她可以確定,單是那幾個貴奴身上的腰刀,就大約就值那掛在晾衣繩上的十幾件衣裳。
而看那戴花婦人的打扮,明顯是個……媒婆!
張柴氏過去也沒少接待過媒婆。然而哪個媒婆會一早上就把人堵門口,身後還帶着一羣威風男人,比收稅的官吏還兇惡?
媒婆袖子一甩,嘴脣一翹,翹出一個志在必得的微微笑。
“坐倒不必了!我再問一句,你家真沒有待嫁的女郎?”
張柴氏心中惴惴,不自然地搖搖頭。
媒婆嗤笑,明顯不信。
“有沒有的,你要瞞也瞞不住。我今日也不是來說合什麼的,是來給張家阿嬸你道喜的!喏,這個單子你先看一看,滿意了就先畫個押,回頭州府再另派人來查背景、辦手續。你也別慌,這等喜事多少人家盼還盼不來呢!那是老天念你守寡不容易,可不是福報來了?……”
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張柴氏大張着嘴的聽,覺得自己成了對牛彈琴的那頭牛。
只有“州府”兩個字是聽清楚了的,嚇得差點坐地上。
“大姊!咱們平頭百姓人家,莫要亂說……”
媒婆嗤的一笑:“我哪裡亂說了?喂,你到底看還是不看?”
一小張帛書塞到張柴氏鼻子底下。上面密密麻麻一堆墨點子。張柴氏心中連道罪過罪過,爲難道:“看、看不懂……”
和大多數平民婦女一樣,張柴氏一字不識。在她眼睛裡,那帛書上是字是畫都說不準。
可架不住家裡有個文化人。小張覽剛被吵起來,披了衣裳出門看熱鬧。張柴氏趕緊把帛書塞到他眼前:“兒子,給阿母看看!”
張覽揉揉眼,拿出私塾裡背書的樣兒,搖頭晃腦,一字一字的念出來:“素絹——二十匹,精米——五十斛,金——三斤……咦,這個字念什麼……聘……聘?”
兩年的學塾沒白上,總算是支離破碎地拼出個所以然來。張柴氏聽得心尖發顫。
但媒婆輕輕一招手,兩個貴奴搬來幾個箱子籃子筐,輕輕一腳,踢開一個箱蓋。張柴氏往裡一看,更是眼前發花,差點暈過去。
抖抖索索說出來:“懶蛋!回屋去,別瞎摻和!”
媒婆看到張柴氏又敬又畏的神色,志得意滿地笑。
“原來阿嬸不知,你家羅敷女郎造化沖天,前幾日讓州牧公子親自相看中了,馬上就是一步登天!阿嬸以後就等着享清福吧!”
“我再問一句,你家真沒有待嫁的女郎?”
張柴氏泥塑木雕,不敢再搖頭了。
羅敷在牆外面偷聽到現在,終於明白了“貴客”從何而來,心裡咯噔一下。
好容易逃脫了一場莫名其妙的綁架,已經是心力交瘁,完全把方瓊這茬事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