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華容擡眸,原本英俊的一張臉,此刻已滿是鮮血。
當他瞧見黎夕妤的那一刻,眼中有幾分光亮閃過,隨後張口,輕聲道,“夕公子,今日……多謝你,肯替我解圍。”
他的聲音十分虛弱,傳進黎夕妤耳中斷斷續續,卻聽得真切。
四目相對間,黎夕妤的心底,竟猛地一抽。
“史副將,多餘的話你不必再說,今夜我來,是爲了送你離開。”黎夕妤定了定心神,開口道。
史華容的眼中有驚詫閃過,“離開?將軍他……”
史華容說着,似是陡然間明白了什麼,竟赫然瞪大了眼,眼眸之中驚與懼並存。
見他這副神色,黎夕妤輕輕點頭,心底有些歉疚,“史副將,抱歉了。若想救你一命,我便不能對少爺撒謊。”
史華容聽罷,良久都未能平靜。
他的眼眶逐漸變得通紅,極力地咬着下脣,似在隱忍着什麼。
黎夕妤見他這般痛苦,也有些於心不忍,便又道,“史副將無須擔憂,是少爺命我送你離開的。而你離開後,天南海北可肆意去闖,只是千萬莫要……再回來。”
“呵……”
史華容卻苦笑了一聲,嘴角尚有鮮血流淌,“此生,我是無顏再去面對將軍,然是走是死,又有何分別?”
黎夕妤卻連忙搖頭,“你可千萬莫要如此說,少爺既已決意送你離開,便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你若當真斷送了性命,少爺他……不會安心的。”
“夕公子,你何須這般。你我二人,不過是同病相憐……”突然,史華容自嘲地笑了笑,望向黎夕妤的目光也發生了些微的變化。
黎夕妤心頭一滯,正在猶豫要不要與他說實話。
而這時,他又道,“可你終究比我幸運,至少將軍他,很在意你。那種感情,軍中任何人都看得出,你甚至……在將軍的帳中留宿了一夜……”
黎夕妤聽着聽着,終是聽不下去。
“實情並非如此!”她斷然開口,打斷了史華容的臆想,“我與少爺之間的感情,並非是你想的那般!而我對少爺的感情,也與你大不相同!”
史華容的眼中又有驚詫閃過,“這,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黎夕妤揚聲道,卻挺了挺腰身,面上是一派肅穆,“因爲,我是女子!”
她話音落後許久,史華容都未能回神。
他瞠目結舌,滿眼的不可置信。
“史副將,我是女子!”黎夕妤重複着,話語中不摻雜任何旁的情愫。
一時間,周遭靜了。
暗室中唯有二人喘息的聲響,然那幽幽燃着的燭光,卻將此刻的氛圍,襯得極其黯然。
“呵……難怪……”
良久後,史華容再度苦笑出聲。
而後,他又道,“若是這般,那麼夕姑娘與將軍,便是英雄配佳人,日後也必定能傳爲一段佳話。我便在此遙祝二位,能夠攜手一生,永不分離。”
自史華容的言語中,黎夕妤察覺得出他那原本的幾分不甘,此刻已消失殆盡。
她攏了攏衣袖,轉而又瞥了眼室內的殘燭,“你的心意,我會傳達給少爺。也請你放心,日後無論發生何事,我都不會背棄他。然眼下時間不早了,我必須即刻送你離開。”
黎夕妤說着,自袖中摸出“羽暉”,將其拔出刀鞘後,便欲向束縛着史華容的繩索斬去。
卻在這時,史華容一聲驚呼,“夕姑娘,我知道在這軍中,究竟是誰背叛了將軍!”
黎夕妤正要動作的手臂垂了下去,緊張地望着他,“是誰?”
“是……呃……”
史華容的口型剛張開,神色竟猛然一變,雙目瞪得渾圓,瞳孔驟縮。
而他的口中,有大量的鮮血噴涌而出,甚至濺在了黎夕妤的身上。
“你怎麼了?”黎夕妤驚駭萬分,一時未能反應過來發生了何事,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史華容。
然,片刻後,史華容竟閉上了雙眼,腦袋一歪,再也未能醒來。
“荊子安!”黎夕妤立即吼出了聲,然大腦卻在頃刻間變得一片空白,視線之中除了鮮血,便是史華容歪頭閉眼的那一瞬間的景象。
“姑娘,出了何事?”荊子安立即闖進了帳中,他衝到黎夕妤身側,卻在看見史華容時,也猛地一震。
下一刻,荊子安又迅速衝出了帳子,獨留黎夕妤一人。
她的身形顫了又顫,手中尤握着匕首,面色卻是慘白無比。
而她的目光挪動了幾分,便瞧見史華容的脖頸間,出現了一個極其微小的細孔。
看那細孔的形狀與大小,應是銀針所刺無疑。
漸漸地,莫大的恐懼涌上心田,黎夕妤握緊了匕首,上下牙牀卻不由自主地打起架來。
又過了片刻,荊子安自外迴歸。
“姑娘,屬下並未發覺任何異樣。”荊子安面色凝重,如實回稟。
當荊子安的聲音自耳畔響起時,黎夕妤心底的驚懼終是降下了幾分。
她深吸了幾口氣,一邊望着史華容,一邊對荊子安道,“子安,你查查看,這帳中可有何異樣?”
荊子安領了命,連忙在帳中搜尋了起來。
這間帳子並不大,帳內除卻他們三人,便再無旁人。即便是人有心想要藏身,也絕無藏身之處。
片刻後,荊子安復又走回至黎夕妤身側,手中卻多了一根銀針。
那銀針之上尚殘存着絲絲血跡,然看在黎夕妤眼中,卻覺觸目驚心。
“姑娘,屬下是在那根殘燭中發現的這枚銀針,而帳頂,同樣有個細微的小孔。是有人暗中下毒手,殺了史副將。”荊子安很快便分析了自己的發現。
黎夕妤聽後,心底仍舊是翻濤駭浪的驚懼,卻強迫自己保持鎮定,輕聲問道,“子安,你始終守在帳外,便半點也未曾發覺出異樣?”
“不曾。”荊子安果斷地回。
“好。”黎夕妤別開臉,不再去看史華容,“那你這便去尋少爺,我迫切地需要見到他。”
荊子安雙眉一擰,面露難色,“姑娘,屬下不放心在這時離開。”
“快去!”黎夕妤突然呵斥出聲,那是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
荊子安遲疑了片刻,最終重重點頭,拱手道,“是!”
說罷,他將那枚銀針插在了木樁之上,利索地轉身,駕馬離開了。
他離開後,室內再度陷入死一般的沉寂,黎夕妤咬緊了下脣,不敢去看史華容的臉,便轉而望向了別處。
可無論她看向何處,總覺暗中似是有一雙眼,正盯着她。
那感覺令她毛骨悚然,心中的懼意漸長。
遂,她索性又轉回眸子,望着史華容。
他雖是滿臉的鮮紅,卻至少那一張熟悉的面容,比周遭的靜謐氛圍更令她覺得心安。
於是,她與他靜默相對,即便知曉他已沒了氣息,她也不願移開目光。
她想到他先前說的話,想到他啓脣時的神情。
那一刻,他本想將所知的真相告知於她,卻在頃刻間丟了性命。
而她,卻絲毫不曾察覺到任何異樣!
毫無疑問,這是一出殺人滅口的戲碼!
而殺害了史華容的真兇,便是那軍中真正背叛了司空堇宥的人!
“夕妤!”
突然,帳外傳來一陣倉促的腳步聲,伴隨着男子緊張的呼喚,一併傳進黎夕妤的耳中。
下一刻,有人衝進了帳中,來到她身邊。
熟悉的氣息,熟悉的溫度,司空堇宥甚至無半點遲疑,便將她攬入了懷中。
跌進那寬闊胸膛的剎那間,黎夕妤將全部的堅持與強裝,都拋卻了。
她無力地倚在他懷中,面色仍舊蒼白,眼眸之中也無半點光彩。
“夕妤,沒事了,有我在,別怕。”司空堇宥嗓音輕柔,手掌撫在她的後脊處,一遍遍地安撫着。
“別怕,有我在,別怕……”
起初,黎夕妤的身子止不住地顫抖着,而在司空堇宥這般的安撫下,她的心緒,終是漸漸平靜了。
“少爺……”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極輕極小,卻滿含顫意。
“我在。”他立即回着。
“少爺。”黎夕妤又喚了一聲,嗓音卻比先前那聲要大了幾分。
“恩,我在。”他又道。
“少爺!”她再喚,終是底氣十足,再無半點顫意。
“我在!”他仍舊是不厭其煩地重複着。
漸漸地,黎夕妤發覺全身的力氣正在迴轉,她掙開了他的懷抱,仰首望着他。
而後,她的神色無比凝重,沉聲道,“少爺,史副將在臨死前,本想與我說明究竟是何人背叛了你,卻就在他即將道出那人名姓之時,遭受了毒手!”
司空堇宥的面色沉了一分,卻柔聲說着,“此事我自會查明,你無須憂慮太多。”
“少爺,你心中可有了懷疑的人選?”黎夕妤不理會他的話語,問道。
司空堇宥卻轉而瞥了眼死去的史華容,又打量了一番帳內光景,“先前這帳中僅有你們二人,然帳外也唯有荊子安守着,他卻說什麼也不曾……”
未能等他將話說完,黎夕妤連忙出聲,“少爺,不會是子安!”
“我沒說是他。可他此番警惕心不足,卻是真的!”司空堇宥的話語有些強硬,“以他的身手,這軍中能夠在他眼皮底下肆意殺人卻不被發覺的,可是少之又少!”
“那麼這些人,都會是誰?”黎夕妤連忙又問。
卻見司空堇宥的眸光愈發黯然,原本伸展的一雙手臂,此刻竟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
而後,黎夕妤便聽見了他那宛若地獄閻羅般的嗓音,“在這軍中,有能力打敗荊子安的,唯有自最初,便跟隨在我身邊的諸人。”
聽了這話,黎夕妤心頭一震,先前那強烈的驚懼感,再度上涌。
然她清楚地知道,此時此刻司空堇宥的內心,必然比她還要雜亂。
遂,她定了定神色,出聲安撫道,“少爺,興許殺害史副將的,並非是咱們軍中之人。也或許,是外界的人混了進來!”
司空堇宥最終又望了眼史華容,便攬過黎夕妤的肩頭,帶着她向外走去,“無論如何,我不會放過那人!”
走出帳子時,帳外已有幾名士兵候着,司空堇宥的目光冰寒無比,陰冷地啓脣,“送史副將安息。”
“是,將軍!”
史華容之死很快便傳遍了軍中,然傳言卻與實情有着天差地壤之別!
傳言中,史華容心知自己罪大惡極,便在暗室裡自行了結了。
可知曉真相的,卻唯有黎夕妤與司空堇宥。
而司空堇宥是斷不會將實情透露出去,黎夕妤爲了尊重史華容的心意,便也不會肆意宣揚。
只是可惜了那樣一位優秀的將領,分明什麼也沒做錯,最終卻落得一世罵名。
黎夕妤已暗自在心中立誓:無論時間過去多久,她總會將害死史華容的真兇查出來,爲他報仇,還他公道!
而之後的兩月裡,兩軍之間再無交戰。
甚至,由司空堇宥與古陽國臨安王一同簽訂的止戰協議,也在前些時日完成了。
司空堇宥私自動用職權,與楚風祁達成共識:未來的二十年內,兩國邊境互不相犯,倘若某方違反了約定,便要無條件地向對方割地賠償。
這樣的協議一出,敵國大將司寇坤本有些意見,卻在楚風祁的強勢鎮壓下,妥協了。
至於司空堇宥,這本就是他心中所願,如今倒也是如願了。
而蠻州的三十萬將士,經過這幾月來的發展,早已對司空堇宥心服口服。況且打仗一事,誰也不願去做。
而這協議簽訂後,最爲歡欣雀躍的,自然便是兩國的百姓們。
黎夕妤本以爲那楚風祁是奉了古陽國皇帝的命令前來邊關,與窮奇簽訂協議。
可沒過幾日,她便聽聞楚風祁帶領着百萬雄兵,做起了謀權之事。
且據悉,他率兵一路北上,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直抵皇宮外。
至於之後的消息,黎夕妤尚未聽聞,便也不得而知。
隨着時日的變遷,天氣愈發炎熱,夏季便悄無聲息地,到來了。
而黎夕妤跟隨在司空堇宥身邊的時日,也已有了一年。
可近兩月來,司空堇宥時時忙碌,許多時候即便是在深夜,她也無法看見他的身影。
如今二人相見的次數,竟由最初的日日相見,淪落至如今的三五日才能匆匆見上一面。
黎夕妤心中雖想念他,卻也十分乖巧地不去打擾他,每日裡陪司空文仕閒逛閒聊,又有司桃伴在身側,日子倒也不覺無趣。
這一日,天氣分外炎熱,天地宛如一個巨大的蒸籠,令人一時難以接受。
黎夕妤坐在樹下乘涼,司桃站在她身側,手中拿着兩把蒲扇,一把爲黎夕妤扇風,一把爲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