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
荊子安與司桃的婚事,終於還是在他一再的堅持下,展開了。
這件算不得喜事的“喜事”,轟動了整個軍營。
當此事傳出,軍中無數人都去尋找荊子安,勸他莫要行此糊塗之事,卻皆是無疾而終。
而唯有黎夕妤與司空堇宥,他們從未生出過這樣的念頭。對於荊子安的決定,他們一時間雖有些無法接受,卻也完全尊重。
應了荊子安的要求,今日軍中但凡有所職位的將領,皆可前來參加這場婚儀。
故而,這場不同尋常的“婚事”,便在無數人匪夷所思的目光下,進行着。
主婚的帳子,也是臨時搭建而成,足以容納上百人。
黎夕妤作爲司桃唯一的親人,她毋庸置疑地坐在了高堂之位,穿着厚重的黑色貂裘斗篷,身旁無人陪伴。
吉時未至,她望向帳外,瞧着這冬日的景色,心中涌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而那持續了多日的風雪,也在今早卯時,終於停歇。
興許是老天也在憐憫荊子安與司桃這對苦命鴛鴦,便在二人成婚之日,停了那冰寒徹骨的風雪。
這一日的婚事,不曾有八擡大轎千里迎親,不曾有喇叭嗩吶吹奏助興,更不曾有醇香酒水縈繞鼻尖。
唯獨主帳外的帳檐下,懸掛着一條火紅色的紅綾,卻刺得黎夕妤眉眼生疼。
司空堇宥與司空文仕父子二人坐在黎夕妤的左手側,臉上掛着強扯而出的微笑。
司空堇宥不時便會轉眸而來,望向黎夕妤,時而與她目光交匯,卻看不出她的任何情緒。
自司桃離世後,黎夕妤的情緒便總是這般,不喜不怒,也極少開口說話。
唯有那縈繞在周身的濃濃悲痛,卻是如何也揮之不去。
“吉時到……請新人入堂……”
隨着右手側一道高呼聲響起,黎夕妤的視線之中很快便多了兩道身穿大紅色喜服的身影。
司桃頭頂鮮紅的蓋頭,坐在一把木製輪椅上,荊子安站在她身後,推着木椅,緩緩向帳中走來。
今日荊子安的氣色顯得十分好,丰神俊朗,眉宇間是比從前還要濃郁的英氣。
卻唯獨,那一頭花白的發,與他一身的紅袍,顯得格格不入。
下一刻,只聞帳內頗有些嘈雜,衆人皆倒吸了一口涼氣,唏噓不已。
而隨着司空堇宥一個冷戾的眼神掃過,帳內立時便靜了下來,再也無人敢發出半點聲響。
對於這些,黎夕妤自是不甚在意的。
軍中皆是些五大三粗的男兒,荊子安如此這般癡情的做法,所能感動的,也不過是處在性情中的女子罷了。
故此,她只是直直地盯着前方,瞧着那二人越走越近,一顆心也隨之撲通亂顫了起來。
而那坐在輪椅上的女子,她身形端正,頭頂紅蓋頭,距她越來越近。
剎那間,黎夕妤便紅了眼眶。
好似司桃當真便好端端地坐在木椅上,只是雙腿受了傷,正在這一生之中最爲歡喜的時刻,向她而來。
隨着二人越走越近,步入帳中時,黎夕妤仍舊覺得恍惚,彷彿司桃依舊還在她身邊,是那般乖巧聽話。
這樣的恍惚之感,直至二人到得身前停下,一股輕淺卻又刺鼻的臭味傳進鼻中時,黎夕妤方纔徹底回神。
司桃離去已有八日,若非因着眼下是寒冬,她的身軀怕是早已開始腐爛。
而黎夕妤曾提出要親自爲司桃披上嫁衣、畫上紅妝,卻皆被荊子安婉拒。
他執意堅持一切都要自己動手,許是擔憂司桃自屍身散佈而出的惡臭會縈滿整間帳子,故而在她的喜袍中藏了許多香料。
若非黎夕妤天生嗅覺靈敏,怕是也很難聞見那輕淺的臭味。
“一拜天地……”
季尋作爲今日的主婚人,他早已紅了眼眶,開口時嗓音有些沙啞,帶着絲絲顫意。
隨後,便見荊子安推着輪椅,轉而面向帳外的天地。
他隨即雙膝跪地,向着蒼茫天地,俯身叩首三回。
“二拜高堂……”
接着,荊子安再度將輪椅轉回,二人面向着黎夕妤。
荊子安仍舊雙膝跪地,俯身叩首。
黎夕妤則始終盯着司桃,她低垂着首,雖是一動不動,卻彷彿真的在向她叩拜。
時隔多年,黎夕妤早已不記得初見司桃時的情景,只知幼時二人便相伴,共度了十餘載的光陰。
若按年歲來看,司桃比她稍年幼些,卻總是默默爲她承受了許多苦難與折磨。
在那瘦小的身軀上,在那瘦削的肩頭處,倘若有無法褪去的疤痕,無不是因她而受。
從前在黎府的十數年,她是主,司桃是僕。主僕二人相依爲命,日子雖過得艱難,卻總不至於孤苦伶仃。
後來她被黎未昕陷害,險些喪了命,入住司空府。其間二人分開了約莫半年的光景。
好在她尋回了司桃,二人以姐妹相稱。這一遭路途中,雖危險重重,可比起在黎府的日子,卻強過何止千百倍。
黎夕妤曾斬釘截鐵地承諾過司桃,此後定會護她周全,看她身披嫁衣,嫁給這世間最珍愛她的男子。
可到了最終,司桃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卻是……
“小姐,時到如今,我終於……不再懼怕死亡……”
她的小桃,這世間唯一一個能夠爲她拋棄一切的人……
甚至,因她而生,爲她而死……
隨着荊子安三回叩首後,他緩緩起身,季尋的嗓音便再度響起。
“夫妻對拜……”
荊子安再度踱步至司桃身後,推着輪椅,又轉了個方向。
當司桃轉過身的那一刻,黎夕妤掩在袖中的一雙手,終是緊緊握起。
她早已熱淚盈眶,若不是努力強撐着,此刻早已是淚流滿面。
而此時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眼前的一對新人,故而並未有人察覺到黎夕妤的變化。
但見她那盈滿了淚水的眼眶中,漆黑的眸子越來越深沉,有滔天的憤恨翻涌不息,極力肆虐着。
她的面容逐漸變得冰冷,甚至漸漸趨於扭曲的狀態。
而也幾乎是咬牙切齒般,她在心中,惡狠狠地念出了一個名姓:聞人玥!
這一日過後,軍中再無人敢提及“司桃”二字,哪怕單是一個“桃”字,也需得斟酌再三後,方敢開口說出。
而荊子安又一次做出了令衆人覺得匪夷所思的事。
那便是……在婚後的第三日,不顧自身的安危,去往城郊,紮起厚實的柴堆,將司桃的屍身置於其上,以烈火焚燒。
起初,當荊子安提出這一決意後,黎夕妤再三反對,無論如何也不願他如此做。
可終究在司空堇宥的勸說下,她同意了。
這日一早,一行數十人穿着清一色的素衣白袍,向着城郊而去。
因着雙方交戰,故而在這等微妙關頭離開軍營,實乃不智之舉。
可誰也不曾開口反對,皆由着荊子安的心意。
當熾熱的烈焰燃起,當穿在司桃身上的衣物被火光所覆蓋,黎夕妤面無表情地望着,眼角卻有兩行淚,不自主地滑落。
因着寒風吹拂,故而火勢越來越旺,從不曾想過,原來焚燒一具屍首,竟是一件如此迅速的事。
那熟悉無比的容顏,終究一點點,消失在視線之中。
當柴堆焚盡,當紅顏不復,當司桃的所有氣息盡數消弭,黎夕妤再度握緊了雙拳,眼底是掩飾不住的仇恨。
荊子安最終將司桃的骨灰裝進一隻瓦罐中,他將其小心翼翼地捧在懷中,緩緩踱步至黎夕妤的面前。
“夕姑娘,”但聞他開口,嘴角竟勾起一抹笑意,道,“如此,我便能夠帶她行遍天涯,終生爲伴。”
荊子安說罷,不待黎夕妤有任何迴應,便獨自一人,翻身上馬,率先踏上了歸途。
自陰婚成親,至焚燒屍骨,荊子安以他個人獨特的方式,去償還曾經欠了司桃的一切……
可在感情中,又怎會有所謂的虧欠與否。
荊子安如此做法,只是他所能做到的,最佳……
他以這樣的方式,向天地證明,他的一顆真心。
儘管斯人已離去,可他的一片真心,仍舊感天動地。
黎夕妤盯着他遠去的身形,如今從頭白到腳的他,竟當真與這嚴冬融爲了一體。
心中泛起無數紛雜的情愫,黎夕妤仰頭望着天空,深深呼吸着。
忽而,手背觸及一片溫暖,熟悉的大掌包裹着她的拳,緊緊攥着。
司空堇宥便站在她身側,雖不發一言,氣息卻從未離開。
片刻後,黎夕妤轉過眸子,望着身側的男子,與之對視良久。
他的目光平靜無波,卻始終帶着暖意,那是獨她一人能夠享有的溫柔。
隨後,他牽着她的手,兀自轉身,走至竺商君身側。
他帶着她上了馬,又拉扯着繮繩,便也踏上了歸途。
季尋等人則又跟在他們身後,皆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時刻關注着周遭的動靜。
荊子安的身影始終處在視線之中的不遠處,司空堇宥並未催促竺商君向前追趕,始終保持着恰到好處的距離。
黎夕妤靠在他懷中,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的荊子安,低聲開了口。
“少爺,倘若將來我死了,你千萬不可效仿荊子安,只管尋個靜謐之處將我埋了便是。你不必爲我獨身一人,這世間的好姑娘千千萬萬,想來都會對你無微不至,忠貞不渝。”黎夕妤如此說着,麻木了數日的心,突然便隱隱有了痛意。
她咬了咬下脣,繼續道,“少爺是我在這世間最爲珍愛的人,我不願你日後孑然一身。相反,我倒是希望,在我死後,你能夠擁有一個溫暖的家,有妻有子,安樂祥和……”
黎夕妤終是說罷,緩緩垂下頭去,衣角早已在她的蹂躪下變了形狀。
卻並未……聽見司空堇宥的回話。
耳畔風聲作響,黎夕妤等了半晌,卻仍是不曾聽見他的聲音。
便在她開始懷疑,方纔的聲音是不是太小,是否未能傳進他耳中時,身下的竺商君卻驀然停下了腳步。
驟然間,風聲消減,身後的男子環抱着她的腰肢,雙臂緊緊地攬着,令她險些喘不上氣來。
“夕妤,在我們攜手白頭前,你絕不會……先我而去。”
他的嗓音終是響起,堅定如斯,深沉入骨。
黎夕妤的心卻猛烈地顫動着,她感受他的溫度與氣息,良久後,掙扎着緩緩轉身。
她便以如此彆扭的姿勢,仰起腦袋,緩緩湊上他的脣。
脣瓣溫軟,是熟悉的感覺。
身前的男子,是她這一生最想跟隨陪伴的人,倘若日後一切順遂,那麼無論十年、三十年、亦或五十年,她都願守在他身邊,無論榮華富貴,無論身健與否。
她並未停留太久,便離開了他的雙脣。
卻仍舊維持着並不舒適的姿勢,深深地凝望着他。
“我知道你想爲司桃報仇,但這件事,絕非你一人之力便能做到。”突然,司空堇宥開口,沉聲道。
黎夕妤心頭一沉,不料竟被他全然猜透了心思。
他的雙手搭放在她的肩頭,又道,“荊子安仗着有一身出衆武藝,他想要報仇,我自然不會阻攔。可是你,無論你要做什麼,若非沒有我的准許,你絕不可自作主張,更不能擅自行事。”
黎夕妤不語,只是緩緩垂下眸子。
可她剛垂眸,便被他握住雙肩,遂不得不再度擡眼。
瞧着他灼熱的目光,盯着他深邃的眉眼,黎夕妤的心,便在頃刻間,土崩瓦解。
“我知道你心中有恨,恨不能將聞人玥剝皮抽筋。而我,我也同樣!那對兄妹一再傷害你與父親,這筆賬,無論如何我都要找他們清算!”司空堇宥的聲音漸漸變得冰冷,“可如今情勢不同,他們二人已投靠厲澹,若想報仇,尚需一番極爲細緻的籌劃。一切,都急不得。”
黎夕妤攥着衣角的指節變得白皙,她咬緊了牙關,眼眶變得紅潤,沙啞着嗓音開口,“小桃她是我的親人,是我這十餘年來不可割捨的溫暖,如今她被人所害,我只想報仇!只想替她報仇……”
“我答應你,定會替司桃,將這一切……一一討要回來!”司空堇宥的手臂又加大了力道,堅定無比地說着,“你想報仇,不如借我之手,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令你滿意的結果。
聽了這樣一番話,黎夕妤的鼻尖酸澀無比,心中壓抑了數日的情愫,終是在這一刻,傾巢涌出。
淚水奪眶而出,她一個猛撲扎進他的懷中,哭出了聲響。
細細回想,此生中,她似此刻這般放聲大哭的次數,竟也是屈指可數。
她從來就是個極能控制情緒的人,縱然心底有再多的喜悲,她也極少會展現在臉上。
更不必說,如此不顧一切地,放聲哭泣。
只因她知曉,倘若如此做了,那麼所遭受的,不是顧簡沫的打罵,便是黎未昕倒打一耙般的告狀。
而此時此刻,她能夠如此遵循自己的心意,也皆是因着,身前的人,是司空堇宥罷了。
她嚎啕大哭,將司桃之死帶給她的全部打擊與悲痛,肆無忌憚地發泄而出。
司空堇宥輕拍她的脊背,手臂緊緊扣着她的腰身,將她護得很好。
半晌後,她的哭聲漸漸小了,耳畔便響起了他輕柔的聲音。
只聽他道,“夕妤,在我的面前,你不需強裝任何。你可以想哭便哭,想笑便笑,我永遠都會爲你撐起一片天地。縱然有朝一日天崩地裂,海枯石爛,我也仍舊是你最堅實的依靠。”
他的話語傳進心底,黎夕妤原本有所減退的哭聲,便又揚了幾分。
這個人,他是她的高山大地,他爲她掌燈,點亮她暗無天日的餘生。
如今,他又揚言要替她撐起一片天地,縱是有朝一日天地崩塌,只要他還在身邊,那麼她的天地,便永不會傾頹。
“什麼人!”
二人正相擁時,後方突然響起一聲厲喝,那熟悉的聲音來自於季尋。
隨後,周身突有一股濃郁的殺意瀰漫,黎夕妤尚未回神,便被司空堇宥扳過身子,隨後趴在了馬背上。
只聞頭頂“錚”地一聲響,那是再熟悉不過的刀劍碰撞聲。
黎夕妤心頭一驚,以她過往的經驗來看,今日這是……又遭到敵人偷襲了!
下一刻,她的肩頭被人抓起,隨着司空堇宥一同跳下了馬。
她終有時機打量四周,只見無數黑衣殺手圍在周身,皆凶神惡煞。
季尋等人本停留在他們身後不遠處,此時突有敵人現身,他們早已紛紛亮出武器,與敵人拼殺在一處。
黑白相間,不時有腥紅閃過,倒顯得頗爲蕭索。
而她與司空堇宥身側的敵人,卻有二三十人。
在這二三十人中,黎夕妤瞧見了兩張頗爲熟悉的面孔。
一個便是當初與聞人玥合作,將她擄走的蒙面男子,只不過今日他揭了黑巾,不再蒙面。
當瞧見他的容顏時,黎夕妤便也想起了從前在蠻州發生的事,這才知曉聞人玥竟在那麼早時,便背叛了司空堇宥。
不由脊背生涼,只覺後怕。
而另一人,則是當初於江面上所碰見的……莊暠!
“司空堇宥,我們又見面了!”莊暠的臉上仍舊掛着兩道深長可怖的疤痕,手中抓着一把大刀,目光凌厲。
司空堇宥無甚情緒,只是冷冷地盯着他,卻道,“當初江上一戰,你可是我的手下敗將!如今,即便多帶了些人手,也依舊不敵我!”
這番話語雖張揚,卻是在陳述當年的事實。
可莊暠此人顯然聽不得這般的話語,驀然揚了揚手中的大刀,雙眸一眯,陰冷地回道,“今日,我要的只是這個穿着男裝的女子!任何人若妄想試圖阻攔,便休怪我刀下無情!”
聽聞此言,黎夕妤心頭又是一驚。
上一次,聞人玥帶人闖入軍營時,也曾說過只爲帶她一人離開。
而此番,莊暠帶人埋伏在城郊外,也聲稱只爲帶走她一人。
那麼這兩次事件的背後之人,除了厲澹,不會再有旁人!
黎夕妤倒是清楚地記得,厲澹曾說過要她去到他的身邊,可她並未同意,他便也未曾強行逼迫。
沒想如今時間過去了這般久,厲澹那人,仍舊不願放過她。
“想帶她走,除非從我的屍首上踏過!”只聞司空堇宥一聲厲喝,驀然揮舞起手中的利劍,與周遭的敵人拼殺。
司空堇宥的身手如何,在場衆人,無論是敵是友,皆心知肚明。
即便莊暠是當年名揚天下的懷化大將,也終究曾是司空堇宥的手下敗將。
故而,對付這樣一羣人,於司空堇宥而言,應當並無難度。
且,他招式凌厲,殺伐決斷,隻身對上數十人,也絲毫不曾落於下風。
卻突然,黎夕妤的眼皮陡地跳了兩下,幾乎是下意識地,她仰頭朝上方看去。
卻見頭頂上空,竟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張巨網,正迅速下墜。
一時間,她有些不知所措,一顆心狂烈地跳動着,想要拔腿避開,卻發覺全身上下無半點力氣。
就在這張巨網即將落下時,她突覺身子一輕,驀然向後退去,竟是被司空堇宥給推了出去。
然下一刻,她眼眸大張,只見司空堇宥站在了她方纔所處之地,而那張巨網,也隨之落下!
由粗壯麻繩編織而成的網,此刻正縛在司空堇宥周身,於頃刻間便限制了他所有的動作。
而周遭的敵人見狀,眼眸中紛紛溢出光亮,舉起武器便向司空堇宥刺去。
黎夕妤的一顆心驟然間便提升至了嗓子眼,她終於站定腳步,一雙眼眸越張越大,驚恐懼怕至極。
然下一刻發生的事,卻令她更爲驚詫。
但見那被束縛其中的男子也不知如何做到的,他舉起雙臂,緊緊抓着麻繩,便旋轉了起來。
隨着他的轉動,那張巨網也漸漸張開,向着四面八方伸展而去。
那即將到得司空堇宥身側的殺手們,便被這猝不及防的巨網所攻擊,一時難以靠近他。
黎夕妤見狀,終是稍稍鬆了口氣,然手掌卻悄然無息間探進了衣袖,摸到了那冰冷卻熟悉的刀柄。
她雖無半點武藝,卻還有利器在手。
無論如何,她不願再似方纔那般,成爲拖累司空堇宥的累贅。
卻突然,她見司空堇宥鬆了手,那張巨網便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迅速飛來。
黎夕妤再次受了驚,不懂得司空堇宥的意圖,可當那張巨網自她頭頂擦過,最終墜落在她身後不遠處時,她轉身間瞧見那曾經蒙面的男子被罩在其中,便驀然明瞭。
而下一刻,一道馬蹄聲自前方響起,荊子安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視線之中,可他原本素淨的布衣白袍上,卻沾染了些許血跡。
荊子安飛身下馬,不由分說地便抓起巨網,挑開了男子手中的長劍,將他牢牢束縛。
隨後,黎夕妤便去往男子身邊,以手中的匕首抵着他的脖頸,示意他莫要輕舉妄動。
荊子安則拔出佩劍,殺進人羣之中,與司空堇宥並肩而戰。
有了荊子安的到來,加之季尋等人已解決了周身的敵人,便紛紛趕來幫助司空堇宥。
一時間,局勢分明。
莊暠見狀,驀然低呼了一聲,“撤!”
隨後,黑衣殺手們紛紛撤離,季尋與荊子安本欲去追,卻被司空堇宥攔下。
“不必再追,若是不慎中了敵人的圈套,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說罷,司空堇宥迅速走來黎夕妤身側,十分輕柔地自她手中奪出“羽暉”,那被巨網所縛的男子便落入季尋的手中。
“少爺,爲何不直接殺了他?”荊子安冷冷地發問,眼眸之中充斥着血色,恨得咬牙切齒。
司空堇宥淡然瞥了他一眼,啓脣回道,“此人太過惜命,如今再度落至我手中,興許會有大用。”
“司空堇宥,你休想自我口中得知任何信息!”男子驀然開口,厲聲呵斥着。
呵斥過後,他的神情微有些異樣,不知想做些什麼。
“季尋,割了他的舌頭。”司空堇宥冷冷地發令,無情又殘忍。
季尋聞言,一時竟有些愕然,他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竟不知該如何行事。
可荊子安卻不似他這般遲疑,一把掐上男子的喉頭,令其張開了嘴。
下一刻,荊子安舉劍,劍尖劃過男子的口齒,便聽他慘叫出聲。
“唔……唔……”
男子想要說些什麼,可自口中噴出的,除了鮮血,便再無旁物。
“回軍營!”
司空堇宥再度下令,轉而一把攬過黎夕妤的腰肢,帶着她坐在了竺商君的背上,迅速動身,向着軍營奔去。
這一夜,黎夕妤獨自一人躺在牀榻之上,身邊沒有司空堇宥的陪伴。
可直至深夜,她也遲遲無法入睡。
遠方隱隱傳來淒厲的嘶吼聲,那是一道男音,吼聲撕心裂肺,令人不由得心生懼意。
黎夕妤緊緊攥着棉被,帳內燭火未熄,她不敢閉上雙眼,卻緊緊咬着下脣。
她不知司空堇宥是怎樣對待那男子的,只覺這自暗室方向傳來的聲響,實在太過淒厲可怖。
她並不會心生憐憫,更不會勸說司空堇宥停手。
相反,那人曾聽從聞人玥的吩咐,對她施以酷刑,這筆仇恨,理應千百倍地討回來!
而她之所以無法入眠,卻是因着思慮甚重,心頭縈繞着諸多擔憂與不安。
她處在這般的情勢下,卻直至天將破曉時,方纔有了睏意。
那淒厲的嘶吼聲斷斷續續,司空堇宥竟在暗室之中,折磨了那人整整一夜。
待黎夕妤轉醒,已至未時。
她在迷濛中睜眼,眼角瞥見了那抹熟悉的身影,自是司空堇宥無疑。
“來,把藥喝了。”輕柔的話語傳進耳中,黎夕妤這才聞見一股熟悉的藥草香氣。
她緩緩坐起身子,靠坐在牀邊,直勾勾地盯着他。
自他的身上,她隱約聞見了一股淺淺的血腥之氣。
不用去細問,她知曉,那不是他流的血。
黎夕妤伸手接過司空堇宥遞來的藥碗,將其湊至脣邊前,先問了一個問題,“少爺,那個男子……如何了?”
問過後,她便微微仰頭,喝着藥。
“殺了。”只聽淡漠無比的兩個字傳來,令黎夕妤心頭一驚,險些被湯藥所嗆。
她暫且壓下心底的驚疑,將湯藥一飲而盡後,方纔直視着司空堇宥。
她本想問些什麼,他卻先開了口,話語有些沉重,眉眼卻無比溫柔,“阿夕,車馬我已備好,稍後由季尋護送,你與父親立即離開。”
“去何處?”黎夕妤心頭一滯,下意識便問。
“瀚國。”他並無隱瞞,當即便答。
黎夕妤立即蹙眉,心中隱隱有些不安,“少爺,究竟出了何事?你爲何要拋下我?”
司空堇宥自她手中接過瓷碗,放置於一旁的桌案上,轉而握起她的雙手,輕聲回道,“並不是要拋棄你,而是去了瀚國,我方能安心。”
“究竟出了何事?”黎夕妤的雙眉越擰越緊,“少爺,還請你如實回答我!”
不過一夜的功夫,他便突然提出要送她離開!
在他折磨男子的那一夜,他究竟都得知了什麼?
“呵呵……”卻聽司空堇宥一聲輕笑,“不必太過擔憂,一切皆在我的掌控之中。不過是兩軍即將開戰,而我又生怕司桃那一日的事態重演,這才決意暫且送你去往瀚國。毓宜王子是個重情重義的人,他必定會好生照料你與父親。”
“可是少……”
“瀚國並不遠,緊鄰夔州邊境,我已命人引開守在那處的敵人,相信此行,你們不會遇到任何危險。”並不給黎夕妤開口的機會,司空堇宥猶自說着。
說罷,似是覺得還少了些什麼,便又道,“你放心,我向你保證,不會有任何事。而這一場仗,我也不會輸。你只需去往瀚國一月之久,若是再快些,興許半月,我便能獲勝。”
聽着他的昭昭言辭,黎夕妤的一顆心,卻漸漸沉至谷底。
她自然明白,司空堇宥此刻所說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之所以要急着將她與司空文仕送走,必定是因爲他深知,他即將面臨的,會是一場空前絕後的險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