頃刻間,黎夕妤感到一陣劇痛自脖間蔓延至周身,令她無法自如地呼吸,就連轉頭的動作也變得十分艱難。
“放開她!”司空堇宥厲喝出聲,眼眸之中漸漸充斥了血色,握着劍柄的指節一片白皙,卻再一次,停下了腳步。
黎夕妤想要扭頭去看他,卻發覺這樣簡單的一個動作於此刻的她而言竟難如登天。
她微微張開嘴,企圖以此來呼吸,卻也同樣難如登天。
她的臉色漲得愈發通紅,面容也有幾分扭曲,卻下意識擡起雙手,抓着厲澹的手掌,企圖以此來減緩他的力道。
可這個心狠手辣的一國之君,他半點也不憐香惜玉,陰冷地望着司空堇宥,開口道,“放下武器,朕尚且能考慮放過她。”
司空堇宥聞言,眼眶內的腥紅漸甚,他的目光越過厲澹,移至黎夕妤的臉上。
瞧見她十分痛苦的模樣,竟無半點猶豫,驀然鬆了掌。
長劍墜落,在積雪之上印出一道痕跡,卻又很快被新雪所傾蓋。
而見他丟了武器後,厲澹嗤鼻冷哼了一聲,眉梢微揚,便鬆了幾分力道。
黎夕妤終能得以呼吸,立即大口喘着粗氣,下意識轉眸望向司空堇宥。
她瞧見那熟悉的身影站在風雪之中,距她並不遙遠,卻孤身一人,將身形挺得筆直。
她與他目光交匯,瞧見他陰暗的雙眸深處,是對她全部的擔憂與愛護,充斥了整個眼眶。
原本的那幾分責怪,也早不知在何時散盡。
二人對視了片刻,他的眸子微微動了動,正以眼神向她傳話:別怕,我會救你。
讀懂他心思的那一刻,心底涌起一陣酸澀,令她本就有些紅潤的眼眶,變得愈發紅潤。
卻在這時,一道低低的悶哼聲自另一側響起,黎夕妤立即轉眸,卻見荊子安正單膝跪地,而這條腿上,則插着一把鋒利的長劍。
有鮮血自他腿間流淌,滲進雪地中,染紅了大片大片的白雪。
另一把一模一樣的劍則抵在他的脖間,聞人玥陰沉着臉,卻轉而望向厲澹,似是在等命令。
黎夕妤的一顆心早已慌亂到不知所措的地步,她凝望着荊子安,瞧着他剛毅不屈的眉眼,突有濃濃的悔意涌遍心田。
倘若她先前將荊子安攔下,那麼此時此刻……事態是否會有所不同?
忽然,厲澹轉眸向她望來,一邊嘴角勾起,掛着陰邪地笑,“你們既是一夥的,倒不如由你來抉擇,如何?”
黎夕妤不免有些愕然,然厲澹此刻的神情,卻令她驟然心驚不已。
她嚥了咽口水,顫聲問道,“不知皇上此言……何意?”
“呵……”厲澹冷笑了一聲,掐着她脖子的力道又減輕了幾分,卻轉而看向荊子安,片刻後又望向另一側的司空堇宥。
隨後,他便開了口,道,“很簡單,今日這二人,本是都該死的!可眼下朕願意給你一次機會,由你來選擇……究竟誰生誰死?”
此言一出,黎夕妤的身子猛地一顫,耳畔嗡嗡作響,卻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厲澹那高傲又滿含玩味的神色卻始終提醒着她,她並未聽錯。
幾乎是下意識地,黎夕妤張口便道,“我要他二人都活着!”
可話語脫口而出後,她便生了悔意。
倒是她忘記了,此刻站在身邊正掐着她脖子的男子,可是個人面獸心之輩。
從前,她興許並不能很好的理解“人面獸心”一詞的意味,而如今……卻是真真切切地,透徹了。
這樣一個人,又怎會因着她的一番話,而改變自己的心意。
果不其然,厲澹很快挑了挑眉,卻轉而擡起另一隻手臂,撫上了黎夕妤的臉頰。
“女人,朕給你的機會,可不是叫你亂用的……”他的嗓音陰邪至極,指尖觸碰着她的肌膚,令她再一次頭皮發麻,泛起一層又一層的雞皮疙瘩。
“不準碰她!”
“不準碰她!”
兩道凌厲的男音齊齊響起,分別來自於荊子安與司空堇宥。
黎夕妤也緊鎖雙眉,不安分地扭動着腦袋,企圖以此來避開魔爪的觸碰。
“聽着,你可以再選一次,但務必要小心謹慎,否則違背了朕的意願,朕定要你……付出一定的代價!”那惡魔般的嗓音再度回想在耳畔,手指仍舊撫摸着她的臉頰。
黎夕妤再不僞裝,將滿心的厭惡與痛恨盡數展現在了面目之上。
她咬牙切齒地開口,“即便我做了選擇,你也仍舊不會放過他們二人,又何必如此虛僞!”
此言一出,厲澹嘴角的笑意僵住,片刻後蕩然無存。
他落下那隻手臂,而掐着黎夕妤脖子的手掌卻再度用力,“不要利用朕對你的心思,而一再挑戰朕的忍耐……”
“夕姑娘,您不必再與他多言!”突然,一陣清冽的嗓音響起,是荊子安揚聲開了口。
黎夕妤轉眸望去,只見荊子安面色慘白,雙目卻猩紅無比。
他正凝望着她,眼底翻滾着滔天的恨意與不甘,卻道,“生前,我無法與她相守。而此後的年年歲歲,我終於……能隨她去了。”
“不……不要……”聽着這番話語,瞧着荊子安決然的神色,黎夕妤慌亂地搖着頭,“子安,你不準做傻事。”
可即便如此,荊子安也未曾更改心意。
但見他擡眼,望向身前的聞人玥,卻緩緩勾脣,陰冷地開口,“聞人玥,總有一日,你會遭受報應,你會爲從前犯下的所有罪過,付出代價!”
說罷,他突然擡掌,迅速奪過那抵在脖間的長劍。
圍在他周身的聞人玥、莊暠、以及白髮男子三人見狀,下意識便伸掌,要去奪劍。
卻終究,晚了一步。
荊子安已然起身,將劍刃抵在喉頭,而後用力一劃,便有鮮血噴濺。
下一刻,手中的劍直直墜落,他的身子也一點點地,倒了下去……
黎夕妤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望着這一幕,卻驚駭到連聲音也發不出了。
荊子安最終,竟選擇了與司桃同樣的死法,倒在這嚴寒的雪地之中。
而她再一次眼睜睜地看着,看着他決然赴死,看着他倒下,卻無能爲力。
她始終都記得,初次見到荊子安時,他尚且是敵國士兵,僅憑一雙堅毅剛硬的眉眼,便被司空堇宥看中。
第二次相見,這個少年以那從未飲過血的利劍劃破二人的掌心,便奉了她爲主子,從此忠心耿耿,誓死守護。
荊子安跟在她身邊的時日雖僅有一年,可這一年來,每一次遇上危險,他總是毫不猶豫地,將她護在身後。
甚至,在她與心上人之間,也無半點遲疑,便選擇了她……
若是認真地說來,她黎夕妤虧欠了荊子安的,又何止是一星半點。
“子安……”她終於能夠發聲,低聲呢喃着,卻一遍遍地喚着那躺在鮮血與白雪混融之中的少年,“子安……子安……荊子安……”
她的視線逐漸變得模糊,有溫熱的液體奪眶而出,順着她的臉頰滑落,滴在厲澹的手上。
她察覺到他的手掌一顫,幾乎是下意識地,便鬆了幾分力道。
他如此循環往復,發怒時便狠狠地掐她,稍有緩和時便減輕力道,彷彿她便是一個無知無覺的布偶,任他處置玩弄。
可事實上,事到如今,她的命運興許還比不過一隻布偶。
荊子安割喉自盡的一幕,帶給她太過強烈的衝擊,她無法再壓制內心的仇恨,無法再強裝鎮定。
故而,她惡狠狠地瞪着厲澹,瞧見他微微蹙眉,似是有些不悅。
“你們厲家人的心,還真是一個比一個狠!”她面容扭曲,竟顯得有幾分猙獰,“可你要永遠記得,所謂善惡終有報,總有一日,你會從那高位上摔落,你會失去所有!”
她低沉陰冷的一番話終是徹底惹怒了厲澹,他不出意外地狠狠掐她,眼眸竟染上了幾分腥紅。
他沙啞着嗓音,似是正強行剋制着什麼,一字一句地問,“朕最後問你一次,是否願意隨朕離開?”
黎夕妤仍舊瞪着他,不語。
“你若是願意,此後榮華富貴,金銀珠寶,你想要多少朕便給你多少!甚至,你想做皇后,朕也如你所願,給你……”
“呵!”厲澹的言辭最終被黎夕妤的一聲冷笑打斷,她目光暗沉,其內卻滿是鄙夷與嘲諷,啓脣道,“榮華富貴?金銀珠寶?皇后之位?可惜,這些我都不想要!我想要的……是你的命!從始至終,都是你的命!”
她幾乎是咆哮着出聲,雙手緊握成拳,不自量力地揮向身側的人。
她的每一拳,都分毫不差地砸在他的心口,卻因隔着那厚重的鎧甲,故而並不能傷到他分毫。
可這般的言行,倘若用兩個字來形容,那便是……“找死”!
而惹怒了厲澹的下場,自然是慘烈無疑的!
他更加大力地掐着她,卻猛地一拂衣袖,將她提了起來。
隨後,他轉而面向司空堇宥,將她高高舉起,“既然如此不知好歹,那麼今日……你們就通通都去下地獄吧!”
說着,他竟擡起腳,向着司空堇宥所在的方向,大步走去。
黎夕妤被他死死地掐着,隱約能夠聽見骨骼發出的“咯咯”聲響。
她伸手抓着他的手掌,雙腳則不停地踢動着,心中既恐慌又憤怒。
她瞧見司空堇宥緊緊握起了雙拳,瞧見他隱隱跳動着的眉梢,同樣瞧得見他努力壓制的憤怒與仇恨。
厲澹一步步地向前走着,莊暠等人立即便跟隨其後,而司空堇宥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眼睜睜瞧着他帶着黎夕妤,繼續向前走。
擦肩而過的那一刻,黎夕妤甚至清楚地聽見司空堇宥將牙牀咬得咯咯作響的音。
厲澹自司空堇宥身側走過,面目冷峻到足以震懾所有人。
對面的季尋等人見狀,紛紛拔出刀劍,以利刃指着厲澹。
卻終究,還是在司空堇宥的目光下,緩緩垂下了手臂。
司空堇宥便跟在厲澹身後五步遠的位置,他不知這個心狠手辣的惡魔究竟想要做些什麼,卻深知自己在這一刻什麼也做不了。
如此這般的無力感,令他幾近崩潰。
終於,厲澹停下了腳步,卻令所有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黎夕妤望着眼前的景象,瞧着漫天飛雪向下落,便不由自主地心生恐懼。
只見此刻,厲澹已到得山崖邊緣,他站定在山巔,眼前便是萬丈深淵。
而隨着厲澹手臂的動作,黎夕妤的身子也隨之向後,整個人便徹底懸空在崖邊,腳下無任何支撐之物。
“你莫要胡來!放了她!”司空堇宥低吼着,站在不遠處,腥紅的眼,猙獰的顏,令人心顫。
黎夕妤的眼角始終盈着淚水,她已無法呼吸,臉色逐漸由紅轉紫,卻再也不敢妄動,更不敢掙扎。
“放了她?”厲澹開了口,也同樣低吼着,“朕曾給過她無數次的機會,是她自己不夠珍惜!如今……朕也是不能再留她了!”
聽着厲澹如此堅決的語氣,黎夕妤努力地垂眸,望着那不遠處的熟悉身影。
他深刻的眉眼雖已扭曲到變了形狀,卻仍舊是腦海中的模樣,分毫未改。
“少……少爺……”她奮力地張口,艱難地說着,“莫要理會我,用你的劍……殺了他,殺了這個……惡魔……”
她說着,卻見司空堇宥的眸子正顫抖着,那是她此生,從未見過的神情。
他悲痛欲絕,他憤恨交加,他幾近癲狂,同樣……他無能爲力。
可他卻開口,如此問道,“究竟要如何,你才肯放了她?”
“哈哈哈……”厲澹卻仰天長笑,笑得張狂且放肆,“司空堇宥,可惜你這一世英名,可惜你素來運籌帷幄的心智與頭腦,如今卻要爲了一個女人,斷送一切。”
司空堇宥咬緊了牙關,再次怒吼,“究竟要我如何做?”
厲澹的手臂又向後方移了幾分,冷笑道,“司空堇宥,你要知道,但凡我稍稍鬆手,這個女人……可就要墜下懸崖,屍骨無存了!”
在長久窒息的折磨下,黎夕妤只覺頭腦一片混亂,有溫熱的液體不斷地自眼角滑落,她的視線模糊,卻始終都有着司空堇宥的影子。
“少爺……”她又開了口,氣若游絲,“不要管我……我,不值得的……”
可縱是她如此言語,司空堇宥也斷不會放棄哪怕一絲一毫的,能夠令她活下去的希望。
但見他又上前了兩步,站定在厲澹身前三步遠的位置,沉聲道,“你若想要我的性命,拿走便是。但無論如何,都請你,放過阿夕。她是無辜的,她不應承擔這一切。”
他的嗓音低沉,卻微微垂首,竟是向厲澹低頭了!
這一幕發生時,黎夕妤原本安分的四肢,便驀然再次掙扎起。
她踢動着雙腳,努力地令自己的聲音揚起幾分,撕心裂肺,“司空堇宥,你忘了伯母的死了嗎?你忘了你拼盡一切都想要達成的心願了嗎?不過是墜崖而已,又有何懼!”
饒是她撕心裂肺地怒吼,也仍舊無法撼動司空堇宥的神色。
但見他顫抖着雙臂,再一次向厲澹開口,“請你,放了她!”
司空堇宥話音落後,厲澹挑眉,眼中的玩味之意更甚了,竟道,“放了她,可以。只不過,司空堇宥,你需得……給朕跪下!”
再一次地,黎夕妤的大腦嗡嗡響着。
到了這一刻,她終於明白,今日所做的決定,當真是……錯得一塌糊塗!
倘若她不曾趕來,那麼司空堇宥即便是投降,也斷不會似此刻這般,受制於人。
更不會,令自己所有的尊嚴與驕傲,全然被這個人面獸心之徒,攥在掌心把玩!
而她也終於明白,比起一劍殺了司空堇宥,如此這般看他低聲下氣求饒的場面,顯然更令厲澹覺得快意。
黎夕妤已漸漸承受不住,臉色深紫,大腦漸漸趨於混沌。
可她卻瞧見,司空堇宥勾起一邊脣角,不知在笑些什麼。
可自他的眼眸之中,她分明看出,他不再掙扎,全然妥協。
剎那間,黎夕妤的心,彷彿停止了跳動,再也無知無覺,察覺不到疼痛,亦察覺不到悲涼。
她瞧着司空堇宥向她望來,只見他的目光清明無比,同樣也沉穩如斯。
而他的身子,卻一點點地……向下沉去。
在他屈膝的那一刻,黎夕妤拼盡了全力,不顧一切地掙扎着。
她低吼着,有些癲狂。
卻突然,眼角瞥見了一樣物體,正散着森寒的光。
她立即望去,只見在厲澹的腰間,正掛着一把冰冷的劍。
幾乎是下意識地,她垂下手臂,努力地向他腰間探去。
此刻厲澹已將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了司空堇宥的身上,自然無心理會她的動作。
直至她將那把劍拔出,直至前方有人高呼“皇上小心”時,厲澹方纔察覺到一絲異樣。
卻也終究,晚了。
黎夕妤已舉起劍,拼盡了全身上下最後的氣力,向他的手臂狠狠斬去。
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當厲澹察覺到疼痛時,下意識便鬆開手掌。
遂,黎夕妤的身子便再無支撐,直直向下墜去。
墜落的那一瞬,她瞧見司空堇宥尚未完全跪下的雙腿猛地直起,便緩緩勾脣,露出了一抹安然的笑。
終於,她爲他保全了,那至高無上的驕傲。
身子飛速下墜,耳畔盡是風聲,可黎夕妤的心,卻無比地平靜。
她本以爲自己會這般死去,卻在下一刻驀然瞪大了眼,震驚無比,不敢置信。
但見懸崖之上,又有一道身影向下墜落,那容貌再熟悉不過,竟是司空堇宥。
他的雙眸漆黑又深沉,卻以比她還要快的速度,向下墜着。
此情此景,她只覺……似是在何時見過……
她的心,終是抑制不住地,狂烈顫抖着。
直至她的掌心被人緊緊攥着,直至那熟悉且寬厚的大掌傳來陣陣暖意,她終是怒罵出聲,“混蛋,誰準你跳下來的!我是生是死,與你又有何干系!自你決意將我推向辛子闌的那一刻起,我的心裡……便恨了你!”
黎夕妤一邊怒吼,一邊掙扎着,企圖抽出自己的手。
可司空堇宥始終將她攥得很緊,絲毫不給她半點掙脫的機會。
然下一刻,耳畔的風聲驟然停歇,身子下墜的趨勢,也陡然間止住。
黎夕妤怔忡了片刻,隨後擡眸,卻見司空堇宥的另一隻手中,正攥着一根鐵絲線。
那是她曾經見過的抓鉤,幾隻凌厲的爪正攀在身側的石巖上,這才止住了二人下墜的動作。
黎夕妤本是被司空堇宥攥着手掌,卻忽而他一個用力,將她向上拉去。
她正心驚時,腰間便多了一隻堅硬的手臂,是司空堇宥攬着她,緊緊地攬着。
她迎上了他的目光,只覺灼熱,且深邃。
她的心仍在狂亂地跳動着,淚水則如同這漫天的風雪般,止也止不住。
“少……唔……”
她正想說些什麼,卻突然被人堵住了雙脣,他的吻瘋狂地落下,卻帶着懲罰性的啃咬,深沉又激烈。
她望着他,他也望着她,竟是誰也不願閉眼。
她的淚水肆虐地流了滿面,卻緩緩伸開雙臂,將他緊緊環抱。
他的吻持續了許久,直至她的面色有些慘白,他方纔離開她的脣瓣。
“我說過,絕不容你先我一步離開。”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剛硬中透着溫柔,傾世溫柔。
聽了此言,黎夕妤的淚水更加洶涌地流淌着,她緊緊抿脣,卻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他的容顏,他的眉眼,他的雙眸,她只想將他的每一寸肌膚,都牢牢印刻在腦海之中。
這是她此生此世,所擁有的,最爲銘心刻骨的,真情。
縱是此刻便身墜崖底,縱是摔得粉身碎骨,她也再無半點遺憾。
只覺這一生,能夠擁有這樣一個人,他將她的性命看得如此之重,他將她小心翼翼地保護着,他將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給了她……
這樣的幸福,無以匹敵,超越一切。
“少爺……”黎夕妤突然開了口,哽咽着喚他,“我這一次,是不是……犯了很大的錯?”
他並未回話,只是凝望着她,見她滿面的淚水,竟驀然覆脣而來,親吻着她的臉頰。
他的吻輕柔無比,落了她滿臉,密密麻麻。
可她的淚水仍舊止不住,他倒也十分有耐心,不厭其煩地親吻着。
“嚓!”
忽然,頭頂上方傳來一聲輕響,黎夕妤立即擡眸,尚未看清發生了何事,便聽見更大的一道聲響。
隨後,她與司空堇宥的身子,再度下沉!
她瞧見司空堇宥於頃刻間變了神色,瞧見他揮舞着手臂,然那根鐵絲線的端頭處,卻再也瞧不見那隻利爪。
她漸漸意識到,這根鐵絲線無法承受她二人的重量,便這般……斷裂了。
而這一次下墜,司空堇宥再也無法變出一根抓鉤來,竟伸開另一隻手臂,不顧一切地向身側的山石抓去。
如今時值深冬,山壁上多是枯草,絲毫不能支撐二人的重量,可司空堇宥卻半點也不曾放棄。
這般做法,雖能減緩他們墜落的趨勢,卻終究無法穩固他們的身形。
甚至,黎夕妤瞧見,司空堇宥的手掌,漸漸溢出了鮮血。
她心如刀絞,想要出聲制止,可話到了嘴邊,卻什麼也說不出。
她便這般眼睜睜地看着,看着他的一隻手漸漸變得血肉模糊,也仍舊沒能抓到能夠阻止他們墜落的物體。
終於,他沒了力氣,卻垂首向下張望着。
也不知他瞧見了什麼,卻收回那隻手臂,將她緊緊地抱在懷中。
黎夕妤感受得到他的力度,那是幾近要將她揉進骨中的力量,溫暖繾綣。
他們下墜的速度越來越快,她卻緩緩閉上雙眼,埋首在他胸膛。
時至此刻,她彷彿突然明白了,司桃留在這人世的最後一句話的意味。
終於……不再懼怕死亡。
在這不斷下墜的途中,黎夕妤的意識逐漸消退,大腦愈發混沌,一雙手臂卻緊緊地抱着身邊人的腰肢,縱是徹底昏厥,也不曾鬆開半分。
她昏厥後不知多久,突覺一陣劇痛遍襲全身,那疼痛似是即將要拆下她的每一根骨頭。
隨後,她察覺到似有一股溫熱的液體,自嘴角流淌而出,散着陣陣腥氣,那是她最厭惡的氣味。
她努力地想要睜開眼,卻僅能張開一條縫隙,隱約瞧見了白茫茫一片,許是天空,許是飛雪。
終於,她再也沒有半點力氣,雙眼沉沉合上,再度陷入黑暗之中,意識徹底消失。
三月後。
彷彿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個夢,夢中紛亂無比,有許多人的身影。
而黎夕妤清楚地記得的,卻僅有三人。
分別是,司桃、荊子安,與司空堇宥。
在這一段冗長又雜亂的夢境中,黎夕妤曾費盡心力想要掙扎擺脫,卻始終未能如願。
直至這一日,許是老天也認爲她應當醒來了,便終是準她擺脫夢境。
而她睜眼時,視線由模糊變得清明,大腦一片空白,只覺渾身上下處處皆是痛感,彷彿被人拆了骨架一般。
有一股輕輕淺淺的香氣傳進鼻中,那是檀香。
她望着眼前的屋頂,望着那深暗的瓦片,茫然地眨了眨眼,意識開始迴歸。
她記得,在做那場夢之前,她曾與司空堇宥緊緊相擁……
她記得,她自高處摔落,摔得透心徹骨……
她正回想着,眼前卻突然多了一張人臉。
這張臉圓嘟嘟的,臉頰紅潤粉嫩,一時竟令她辨別不出男女,卻隱隱覺得,有幾分熟悉。
遂,她微微轉眸,去看這人的發。
卻誰料,她只瞧見了一個光禿禿的腦袋,沒有半根頭髮!
黎夕妤又眨了眨眼,心底有些疑惑,正微蹙眉頭時,這人開口了。
“女施主,您終於醒了!”這人開口時,聲音有些清脆,卻切切實實是個男兒。
黎夕妤並未留心這少年的稱呼,只是動了動脣,虛弱地開口,“請問……可有見到一位公子……他,他長得十分高大,面容很好看……”
她話音落後,只見少年咧嘴一笑,看似十分歡愉,“女施主請稍候,小僧這便將那位施主替您尋來!”
說罷,少年不待她出聲道謝,便立即轉身,跑了出去。
黎夕妤這才留意到他的身影,只見他身披淺黃色粗布麻衣,動作十分利索,不一會兒便跑出了房門。
黎夕妤又眨了眨眼,總覺哪裡不太對勁,可一時卻又想不出究竟哪裡不對。
索性,她很快便能見到司空堇宥,見到她最爲牽掛的人。
思及此,她心中頗有些歡愉,便緩緩露出了笑容。
半晌後,屋外傳來陣陣腳步聲,令她更爲欣喜,連忙向門口望去。
起初,除了那道空冷的門,她什麼也沒瞧見。
隨着腳步聲越來越響,她的視線之中,也終於有了人影。
她最先瞧見的,是一隻跨過門檻的腿,修長有力,卻被那一襲白色裙角所掩蓋。
白色……
心中有微微異樣的情愫升起,黎夕妤立即擡眸,目光向上移動。
她依次瞧見的,是筆挺的腰肢,隨後是寬闊的胸膛,接着是好看的脖頸……
最終,落在她眼裡的,是一張好看的面容。
他面帶笑意,目光溫柔,無不透着喜悅。
可黎夕妤原本勾起的脣角,卻漸漸垂下。
她的臉上,再無笑意。
來人快步踱至牀邊,隨後在她身側坐下,輕聲問道,“阿夕,你終於醒了!可有覺得那裡不舒服?”
此人對她的稱呼是那般的熟悉,他殷切又欣喜的神色也是那般熟悉,卻唯獨……他的聲音、他的容貌,不是她所念想着的那般。
“九……”黎夕妤張了張口,某個稱呼正欲脫口而出時,卻又忽然頓住。
她想到了什麼,便立即改口,“獻……獻王爺。”
厲莘然的目光微微一滯,卻很快恢復如常,笑問道,“阿夕,身子可有覺得不適?”
黎夕妤本想說全身上下哪裡都痛,最終卻只是輕輕搖頭,回道,“並無不適,卻有些口渴……”
聽聞此言,厲莘然立即起身,踱步至桌案邊,倒了一杯溫水而歸。
他伸出一隻手臂,將黎夕妤扶起,靠坐在牀邊,後方將溫水遞上。
黎夕妤接過那瓷杯,將其內溫水一口飲盡,忍受着身子的痛感,心中卻很不是滋味。
她喝過水後,便擡眸凝望着厲莘然,出聲問道,“獻王爺,如今……我在何處?”
“永安寺。”厲莘然的脣角仍舊掛着笑意,如同當年那般,溫潤如玉。
可黎夕妤聽後卻驀然蹙眉,有些不敢置信,“永安……寺?應州城的……永安寺?”
厲莘然輕輕點頭,“正是。”
黎夕妤忽覺有些恍惚,她轉首四下裡打量了一番,只見這屋中,除卻陳設簡樸外,便再無任何異樣。
可她很快又想起了先前睜眼時瞧見的那個少年,少年光着頭,又身披淺黃色布衣。
不正是……尋常僧人的裝扮。
且,那少年張口便是“女施主”,又自稱“小僧”……
意識到這一點後,黎夕妤再度望向厲莘然。
確是沒錯,自厲澹繼位後,厲莘然便被遣至應州一代,雖賜了個“獻王”的封號,手下卻無一兵一卒。
可是,她爲何……會來到應州,又進了這永安寺?司空堇宥呢?
心中有太多疑惑,黎夕妤便一一發問,“敢問獻王爺,我昏迷了多久?”
“三月。”厲莘然仍舊帶着淺笑,如實回答。
三月!
黎夕妤卻驀然一驚,這才發覺厲莘然身上的衣物,並不是冬日裡所穿的厚實棉襖。
而屋外,隱有花香傳來,屋中溫度也適中,不冷亦不熱。
可她一時間仍舊無法接受自己竟昏迷了三月的事實,便又問,“究竟發生了何事,我爲何會昏迷如此之久?”
厲莘然挑了挑眉,思索了片刻,仍是如實回答,“三月前,你自山崖摔落,身受重傷。在這永安寺裡修養了足足兩月,直至今日方纔轉醒。”
墜崖……
受傷……
她記憶中的事態,也確是如此。
“當初與我一同墜落山崖的,還有我家少爺!”黎夕妤抿了抿脣,目光中透着幾分殷切之意,顫聲問道,“如今……他人在何處?”
只見厲莘然的目光又是一滯,似是有些遲疑。
見他這副模樣,黎夕妤的心猛地揪起,幾乎是下意識地便抓上了他的手臂,焦急地問,“我家少爺出了何事?還請王爺如實相告!”
厲莘然的目光漸漸沉了下去,嘴角卻仍舊含着笑,終是開口道,“兩月前,司空堇宥帶着昏迷不醒的你來到應州。他去王府尋我,稱要送你入永安寺,又將你託付給我,請我無論如何也要將你留在這寺中。”
聽聞此言,黎夕妤的眉頭擰得更緊了,抓着厲莘然手臂的力道也不由加大了幾分,“那少爺現在何處?他爲何不肯等我醒來?”
厲莘然也不由微微蹙眉,回道,“關於司空堇宥的心思,我自然不能知曉。但他託付給我的不只是你一人,還有他的父親,司空文仕。”
聽了這話,黎夕妤心頭一震,漸漸意識到了什麼。
她陡然間變得有些失神,緩緩鬆開手臂,目光有些呆滯。
她竟不知自己,究竟該喜,還是憂。
喜的自然是司空堇宥還活着,可憂的……卻是他安頓好了她與伯父後,必然要再度去尋厲澹報仇。
三月前墜崖的景象歷歷在目,黎夕妤只要稍一想到,便覺一陣後怕。
厲澹那個人,太過可怕,也太過狡猾……
黎夕妤不敢再想下去,卻心急如焚,作勢便要起身,離開這永安寺,去尋司空堇宥。
卻因着動作太大,牽扯了傷勢,痛得她齜牙咧嘴。
“阿夕,你如今剛醒來,身子還很虛弱,切不可如此亂動。”厲莘然握上她的雙肩,將她按回在牀榻邊。
“王爺,請你告訴我,少爺他去了何處?他去做了何事?如今是否還平安?”黎夕妤一連拋出三個疑問,滿心的擔憂都寫在了臉上。
厲莘然似是有些無奈,深深吸了一口氣,仍舊輕笑着,一一回道,“司空堇宥現身處蠻州,率領着麾下三十萬大軍,意圖謀反作亂,與皇室對抗。至於他如今是否平安,我想應當還活着。”
聽了厲莘然的回話,黎夕妤眼中的擔憂更甚了,當即便道,“我即刻便啓程,去往蠻州。還請王爺莫要阻攔!”
許是早便料到黎夕妤會有如此心思,厲莘然並未覺得驚訝,卻再度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我自然知曉你的性子,至於你想要回到司空堇宥的身邊,我也沒有半點權利干涉。可倘若,司空堇宥他……並不想見你呢?”
黎夕妤的眉頭擰作一團,心底卻“咯噔”一顫,輕聲問,“王爺,您此言……何意?”
厲莘然的雙手仍舊搭放在黎夕妤的肩頭,此番輕輕拍了拍,以示安撫。
可自他口中說出的話,卻那般刺耳,那般……令人痛心。
只聽他道,“司空堇宥將你託付給我後,曾與我說,他此生……再也不想見到你。”
這樣的一番話,傳進耳中時,宛如一道驚天巨雷,在黎夕妤的腦中轟然炸開。
她的身子猛地僵住,不可置信地盯着厲莘然。
片刻後,她的雙脣微微顫抖着,卻搖頭道,“不,我不信!少爺他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她自然不信,她如何能信?
“無論你信或不信,這都是他親口告知與我的,絕對屬實。”厲莘然漸漸斂了笑意,眸色又暗了幾分。
“不!這絕不可能!”黎夕妤篤定地搖頭,語氣也萬般堅定,“我與少爺之間的情分,我心中再清楚不過。他爲了我,寧肯放棄自己的生命,又怎會如此無情?”
厲莘然忽而不再接話,卻緩緩伸手探入袖中,摸出了一封信件。
他一言不發,只是將信箋遞來,黎夕妤卻盯着那枯黃的紙張良久,竟有些犯怵。
片刻後,她終是接過信箋,顫抖着將其拆開,取出其內的宣紙。
當她瞧見其上字跡的那一刻,一顆心,迅速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