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灩剛到靈堂準備妥當,君卿洌便帶着一羣官員到了,他們皆還穿着朝服,顯然是下朝之後不曾回府,便直接跟隨太子殿下來祭拜忠義伯這個朝廷功臣了。
朝廷文武百官集體來拜,這份榮耀盛易陽活着的時候未曾享受到,如今死了卻是可以恩澤後人的,旖灩作爲盛易陽的唯一嫡女,如今父親因救儲君而死,她成了英烈之後,成了孤女,就是爲天下百姓的目光,皇帝也會對旖灩恩寵不斷,更別提本來就傾慕盛旖灩的太子殿下了。
衆大臣顯然也都明瞭這點,跟着君卿洌祭拜後皆免不了勸慰旖灩兩句,態度皆頗爲恭謹謙和。旖灩被紫兒扶着站在棺木之旁,一襲白衣,墨發高束卻是半點釵環珠花都未戴,臉色已做過修飾,蒼白憔悴,眼睛紅腫,白衣將她此般面容映襯的清麗脫俗,也弱質芊芊,很是令人動容。
她靠在紫兒身上,不時衝慰問的大臣頷首致謝,落落大方,不失禮,卻也不矯揉,一舉一動都有種大家氣度,便連哀傷也都是無聲無息,入骨內斂的,引得衆大臣竊竊私語,極盡讚賞。
君卿洌帶頭給盛易陽上了香便站在了旖灩身旁,低頭專注地瞧着她,目光溫柔,低聲道:“你身上有傷,父皇已免了你一切虛禮,若是當真疲累便到後頭歇着去,叫庶女們在此跪着便是。”
衆大臣們見君卿洌站在了旖灩身邊,低聲細語,只當太子是在撫慰旖灩,便都識趣地不再往前湊。
自己對盛易陽是個什麼感情,君卿洌很清楚,昨日盛易陽和她同車,結果便做下了古怪之事,繼而竟喪了命,想必聰明如君卿洌定然也有所疑。他既都清楚,又怎會覺着她是真的哀傷疲累?
可旖灩卻聽出君卿洌的語氣中是當真含着擔憂和緊張之情的,她目光微詫扭頭瞧向君卿洌,卻見他眉頭微蹙着,目光落在她紅腫的眼眶上,又道:“你放心,即便你不守在此,也無人敢說你失禮,倘有人敢非議,我定不輕饒!”
君卿洌這人雖也極是霸氣狂傲,但因其儲君的身份,平日行事卻反而要謹慎幾分,他是鮮少如此以勢壓人的。旖灩聞言眨了下眼,轉瞬便明白了過來。
只怕是她臉上的妝容化的太真,加之在君卿洌看來盛易陽到底是她的父親,父死沒有人能當真不傷不哀的,故此他關心則亂,竟真當她哭了一夜。旖灩心中微暖,卻也不多言解釋,只道:“我沒事,刺客可查明瞭?”
君卿洌又瞧她兩眼,見她雙眸清明,精神似還可以,這才道:“抓到三個,只可惜沒等審問兩個便自盡,剩下一個嘴很嚴,還沒能問出什麼來,昨日九城封鎖,刺客當還藏在城中,掘地三尺,便不信挖不出來!”
旖灩點了下頭,對此不甚在意,淡淡道:“有關水患的事,我還要和你商議。”
君卿洌見旖灩面色蒼白,家中出此大事,卻還惦念着東宮朝事,他目露動容,正欲勸她無需多憂,便聞外頭響起小廝的報聲。
“翼王殿下,驕陽公主前來祭拜忠義伯。”
旖灩聞聲望去,正見君卿睿和君明珠一前一後而來,身後還跟着些宮人,手中拖着物件,顯然是宮中又有賞賜下來。君卿睿進了院子便將目光定在了旖灩的身上,見她一襲白衣白裙,風姿清麗,楚楚動人地站在那裡,微微側着身仰着頭,神情認真地和君卿洌說着話,而君卿洌更是目光溫柔無比地瞧着旖灩。
男子挺拔深情,女子嬌柔動人,站在一起和諧地刺眼,君卿睿不由雙拳握緊,雙眸中翻涌過陰沉墨色。顧皇后雖則沒被廢黜,可是如今卻已徹底失寵,雖是出了冷宮但卻搬出了代表皇后身份的中宮,而被拘囿在內宮一處偏僻的宮殿。君明珠這個天之驕女,因爲皇后和翼王的失寵也跟着地位一落千丈。
這些都是拜旖灩所賜,想到連她一眼鍾情的天乾攝政王夜傾都對旖灩刮目相看,還搬到了盛府來住,君明珠更是嫉心大起,瞧見旖灩嬌嬌弱弱地站在那裡裝可憐,她便恨得牙癢癢。
瞥了眼身旁兄長,見君卿睿的目光竟像粘在了旖灩身上,君明珠不由銳聲道:“皇兄莫忘了,這女人將母后害成了什麼樣!再說她現在是太子的人,事事幫着太子,皇兄若還執迷不悟,就太令妹妹失望了!”
君卿睿聞言回眸瞧了君明珠一眼,觸到他的目光,君明珠只覺君卿睿的目光冷颼颼的,讓人心底發憷,她面色微變,咬着脣低了頭。不知爲何,自打那次盛旖灩在金鑾殿上當衆拒婚,君卿睿被杖責,她便覺着這個皇兄一日比一日陰沉沉的,叫人害怕。
靈堂中的百官皆知道旖灩和君卿睿的恩怨,皇后失寵一事雖是後宮之事,可多多少少也有風聲透出來,故自打君卿睿和君明珠進來,氣氛便驀然凝滯,大家的目光在君卿睿一行和旖灩、君卿洌兩邊打轉,直覺會有好戲可看。
而旖灩不過淡淡掃了眼二人,甚至沒和君卿睿對上目光便轉回頭來,靜淡站着。君卿洌不喜君卿睿盯向旖灩的目光,率先上前兩步迎了二人,卻也將旖灩擋了個嚴實。
他衝君卿睿點頭,目光隨即落在君明珠身上,問道:“皇妹怎麼也來了?”君明珠是後宮公主,是用不着來祭拜盛易陽的。
君明珠被君卿洌威沉的目光盯視着,瑟了下揚了揚頭,道:“是父皇令我來傳口諭的,再說了,忠義伯爲救太子哥哥而死,盛旖灩又和我相識一場,我來上一炷香又怎麼了。”
君卿洌掃了眼院中宮人,淡聲道:“既是傳父皇口諭,那便快傳吧。”
自君卿睿退親那日,君卿洌開始關注旖灩,這些時日不管遇到怎樣的情形和局面,他都未曾見那女子表露出一絲一毫的柔弱,故而今日瞧見旖灩面色蒼白,眼眶紅腫,君卿洌發覺自己連思考都做不到,只覺一陣陣焦躁煩心。於是瞧見君卿睿和君明珠便想早早打發了,根本不願他們靠近旖灩半步,再惹地她心煩難受。
見自己這平日清冷到不近女色的皇兄竟如此的護花心切,君卿睿面上閃過一絲譏誚,道:“皇兄急什麼,忠義伯棺木在前,總得叫我二人先上了香吧,皇兄今日脾性好大啊,不過這忠義伯爲救皇兄而死,皇兄心情不好,臣弟和皇妹也是能理解的。”
旖灩見此,衝吳管事丟了個眼色,吳管事忙上前道:“有勞翼王殿下,驕陽公主來給老爺上香了,兩位請。”
吳管事領着兩人分別上了香,君卿睿卻是側身兩步到了旖灩面前。這是自金鑾殿據婚,他第一次有機會和她靠地如此之近,君卿睿目光有些難以掩飾的複雜灼熱,脣角微動準備說話,旖灩卻淡淡擡眸回視着他,率先開口,成功堵回了他的話,她的聲音疏離淡漠,便像回覆這殿中任何一個來祭拜的大臣一般,道:“多謝翼王和公主前來祭拜家父。”
君卿睿只覺自己難以剋制的激動,想要脫口而出的安慰,在旖灩這種態度下統統都成爲了諷刺,他面色難看起來。君明珠看不過旖灩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俏臉泛綠,她正待開口,卻聞外頭又響起了報聲。
“天乾攝政王殿下前來祭拜忠義伯。”
君明珠今日爭着搶着到盛府來,就是希望能見夜傾一面,此刻聞言也顧不得旖灩了,扭頭便往靈堂外看去。外頭晨陽灑金,夜傾穿着一件簡單的玄色袍子,唯腰間繫着的寬腰帶上繡着金線祥雲,這樣普通的衣衫着在他身上卻有股沉斂的奢華貴氣,他俊美的容顏在陽光下也似帶着冰寒之氣,線條冷峻,琥珀色的眼眸泛着淡淡金光。
那麼威嚴冷酷,可也那麼的令人折服傾慕,君明珠心跳加速,臉頰微熱,眼看着夜傾進了靈堂,目光望了過來,可他爲何像所有人一樣,也是隻看向盛旖灩!
夜傾接過侍者手中香插在香爐中,轉身也朝旖灩走來,隨着他靠近,君明珠一雙眸子都快滴出水來,當真是春情脈脈,只爲郎顧。旖灩餘光瞧着,心中譏誚,夜傾這樣的人,君明珠也敢往上貼,當真是嫌命太長。
眨眼間,夜傾已站在了旖灩身前,同樣瞧着她,他面露關切,道:“你的臉色很不好,即便是傷心,也不該如此不顧自己身子啊,你這樣……可叫伯父如何放心,便是我看了都難過。”他言罷,不給旖灩說話的機會,又衝紫兒道,“好好照顧你家小姐,倘使有什麼事,記得找人到院中找我。”
盛易陽過世,府中發生了這樣的喪事,早便不適合留宿客人,旖灩今日一早便令紫兒去請莫雲璃,夜傾還有楚青依離開,可這三人卻是沒一個肯走的。
這幾人同時住進盛府來,原本就傳的滿城風雨,如今夜傾又當着這麼些人的面說出如此親暱的話來,旖灩心中已惱,毫不介意當衆攆人,道:“多謝攝政王殿下關心,莫丞相和使臣館風水相剋,智源大師算出莫丞相住在使館中會繼續血光之災,唯住進盛府才能破此血光劫難,王爺和莫丞相至交好友,隨莫丞相住進盛府來,這是我盛府的榮耀,原本盛府該好生招待,可如今家中有了喪事,再留王爺這等貴客便是失禮了,只怕府中忙碌也會照顧不周,吵鬧哭嚷更是打攪王爺清淨。”
旖灩說罷,也不等夜傾迴應便轉身衝君卿洌揚聲道:“可否請太子殿下親自護送王爺搬回使館?”
君卿洌當即應道:“自然,本宮這便安排。”
話已說至此等地步,簡直就是清楚明白地在趕人,衆目睽睽,盛府事事煩亂,都在忙喪事,夜傾此刻還賴在盛府確實很失禮,更何況如今偌大的盛府中連個男主子都沒有了,只旖灩一個女流,也不合適再留着夜傾,莫雲璃這等男客。
夜傾不好再說什麼,嘆了一聲,卻道:“莫丞相和楚世子……”
旖灩不待他說完便打斷他,道:“莫丞相,楚世子自然也不會再客居盛府,太子殿下也會爲莫丞相尋到好住處。”
夜傾見旖灩迫不及待攆人,恨不能當衆立刻於自己劃清界限,抿了下脣,這才道:“如此我便不爲難你了。”
君明珠見夜傾眼中只有旖灩,進門連看都不曾看自己一眼,又見夜傾被旖灩如此對待,竟還一副不樂意離開的模樣,恨得身子微抖,此刻纔有機會插嘴道:“哪裡的風水會比皇宮裡還好?不如莫丞相和攝政王都住進宮中來。”
夜傾聞言只衝君卿洌道:“本王不會在此滯留幾日,也該回宮了,便不勞太子再安排一場了。”言罷,大步而去,掃都未掃君明珠一眼。
君明珠眼瞧着他的身影消失,整張俏臉都漲紫了起來,眼神中再難控制對旖灩的恨意。她無法不恨旖灩,這個女人簡直就是狐狸精,明明已經有了邪醫谷主,有了太子哥哥,爲什麼還要勾引夜傾!
她回過頭來,瞪着旖灩,往日仇,今日恨聚在一起,使得她身體中的怒火,憤恨蜂擁而來,根本就忘記了身在何處,管不住地譏笑起來,道:“盛旖灩,本宮看你死了爹,非但不難過,還挺自在的嘛,既不披麻戴孝,也不跪下慟哭,就這麼站着這裡,還有功夫和男人打情罵俏,不知道的還以爲走錯了地方,來的不是靈堂,而是別的什麼不正經地方……”
“啪!”
君明珠話未說完,旖灩便揚起手來,一巴掌狠狠扇在了她的臉上,直將她的話打地吞回了肚中。君明珠簡直不敢相信,臉上傳來火辣辣的痛意,她才醒悟過來,瞪着旖灩,尖聲道:“盛旖灩!你……你竟敢打我?!”
竟敢當着這麼多文武大臣的面打她,這盛旖灩是瘋了不成,想謀反不成!
旖灩一巴掌上去,用盡了全力,直將君明珠扇地退後了一步,見她衝自己吼叫,她上前一步,二話不說,手一擡,動作乾淨利索,奇快地對着君明珠那張臉又是左右啪啪地兩個耳光,瞬時君明珠的臉便像包子一樣鼓了起來,脣角也淌出血來,身子晃了晃,到底沒能立穩,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這一幕發生的太快了,誰都沒有想到君明珠會突然失態,衝着旖灩口出惡言,他們還沒從君明珠的驚人言語中回過神來,旖灩便已動了手,接着啪啪聲響過,下一秒堂堂驕陽公主已跌坐在了地上,形容狼狽。
這一下靈堂中便更加死寂了,便連君卿洌和君卿睿一時也都有些反應不過來,只能直愣愣地瞧着旖灩和君明珠。
卻見旖灩一身白衣居高臨下地盯着君明珠,滿頭烏髮,不染纖塵,黑白樸素間有股驚人的清絕和尊貴彰顯無疑,眉目間的灼灼傲氣和鋒利,使得她整個人都散發出凌然不可冒犯的威儀來,叫人覺着她動手打了堂堂公主真不算什麼,更令人覺着跌坐在地上滿臉醜陋的君明珠惹她出手,簡直就是玷污了那樣尊貴的人。
驚愕,讚歎,折服,在各種目光下,旖灩目光沉冷,不屑地睥睨着君明珠,道:“我爲何不敢打你?同爲公主,今時今日你還想給我按個以下犯上,衝撞皇室的罪名不成?打你是看得起你,就衝你今日衝撞英烈靈堂,口不擇言,污衊於我,我打你這幾下已算輕的了,你若是發夠了瘋便給我滾出去!”
旖灩的聲音並不很高,語氣也並不多麼銳利,但卻有股不容抵擋的威懾力,君明珠坐在地上,仰視着旖灩,一時間卻是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只瞪着眼呆呆愕愕地瞧着旖灩。
她心裡一直想着,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盛旖灩這個以前被她踩在腳下看都不屑看一眼的螻蟻此刻敢這樣當衆打她,竟已凌駕於她之上。
是啊,盛旖灩也是公主了,不久前在御苑見到盛旖灩,她雖惱怒,但卻只敢低聲在自己耳邊說些威脅的話,表面上還要對她恭敬有禮,可如今她竟可以當衆打她了,這種感覺令她覺得無比挫敗,無比驚惶,可在旖灩瞧螻蟻般的冰冷目光下,她悲哀的發覺她竟連反抗的勇氣都沒有。
她怕了眼前這女人,不知從何時,她內心身處竟然怕了盛旖灩,是啊,連母后皇兄都被這女子整的沒有反擊之力,她又如何鬥得過。
想到自己是求了隆帝半響才得以到盛府來送御筆親書的“忠義之家”匾額的,此刻卻陰差陽錯地辱罵了盛旖灩,攪了靈堂,恐怕自己告狀告到父皇面前也得不了好,還要受懲罰,君明珠身上最後一絲氣力也散盡,竟有些爬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