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霍再醒來卻已是掌燈時分,他揉了揉隱隱發疼的後頸,這纔想起暈睡前的事情來,一剎那臉色發青,雙眼噴火!想他狄霍武功卓絕,行走江湖十餘年,何曾這般狼狽過,若不是因擔憂那剛尋回的外甥女又怎麼可能中了化元散,若非中了化元散,又怎麼可能被吊在絕壁上半日?還由地幾個狂妄小子對他又扯又打!
遭受此等羞辱便罷了,他都是因爲誰才弄成這樣狼狽的,那沒良心的臭丫頭竟然還幫着外人給他難堪!狄霍眼睛發紅,覺得前所未有的委屈和憋悶。轉瞬他又想起暈倒前旖灩的話來,登時嚇得面無人色,忙摸了摸額頭,連鞋也未穿跳下牀便慌里慌張地尋起鏡子來。
他撲到鏡前,瞪眼一看,卻見鏡子中當真有個大大的紅色烏龜趴在臉上,登時氣血翻涌,眼前一黑,身影被氣得發抖,這才發現那烏龜並非畫在自己臉上,而是畫在了鏡子上。
臭丫頭的惡作劇,到底還知道點分寸,可他剛這樣想便又發現不對勁來,瞪了瞪眼睛,仔細一瞧鏡中人,再次咬牙切齒起來,握了握拳頭,一陣風撲出了房間。
他尋到旖灩時,旖灩正坐在梳妝檯前由着紫兒給她梳頭,而鳳帝修則坐在一旁的八仙桌旁品茶,狄霍衝進屋子,見此情景,臉色更黑,怒目瞪着旖灩,恨聲道:“你這丫頭,雖是出門在外,可這也算你的臨時閨房,怎麼能讓他隨意進來,還當着他的面兒做此散發梳洗的私密之事!”
旖灩聞言懶洋洋地瞥了眼狄霍,見他一臉的義正言辭,說教的長輩模樣,不由撇了撇嘴,道:“也不知是誰自稱長輩卻爲老不尊,在本公子額頭上亂畫東西,還要本公主相救,差點害的本公主墜崖而死!這樣不靠譜的長輩,應該沒教導人的資格吧?更何況,你說你是我舅舅,我便要認你啊?我還記得你是殺害我父親的兇手呢,全軒轅城的百姓都能爲我作證,我是不是該先報了殺父之仇呢?”
旖灩言罷,狄霍面色一沉,喝道:“盛易陽那樣的無恥小人怎配做你的父親,我查過了,你在盛府這十多年便沒過一日的好日子,那個混蛋早便該死,而且當日盛易陽會撲到我的劍下,你莫以爲舅舅不知是怎麼回事!”
話雖如此說着,但狄霍想到旖灩這些年在盛府所受的欺凌,便是一陣自責難受,面色登時便緩和了下來,桃花眼中滿是愧疚愛憐,又道:“你放心,既然舅舅尋到了你,以後便不會再叫任何人隨意欺負你,你失去的舅舅都會給你奪回來,以後舅舅都會在你身邊,照顧你,保護你!”
旖灩將狄霍敲暈過去,揚言要在他的臉上畫烏龜,可她能感受到狄霍是真心待她,又怎會當真下手侮辱他?不過這烏龜沒畫,旖灩卻令紫兒將狄霍的一大把鬍子給剃了個乾淨。
沒了鬍子做掩飾,旖灩才明白狄霍爲何會留着長鬍子,只因這身材魁梧高大,氣質沉冷肅然的男子竟長了一張極違和的娃娃臉!肌膚白嫩,脣紅齒白,臉型微圓,兩頰竟還有兩個深深的酒窩,簡直就是天生的長相稚氣可愛,良善可欺。
他這長相其實是挺俊的,可和他的氣質身材實在太不搭了,以至於旖灩見他露出真面目來便很是笑了一場,此刻見狄霍沉着一張娃娃臉擲地有聲地說出這等要保護照顧她的話來,旖灩眨了眨眼,雖然有點感動,可瞧着狄霍那張違和的臉,卻一個沒忍住,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狄霍登時臉色一黑,瞪着旖灩,咬牙惱道:“你不相信我的話?不相信我是你舅舅?你這臭丫頭笑個什麼!”
狄霍見自己越說,旖灩笑得越厲害,禁不住怒吼起來,頗有幾分抓狂模樣。那日這丫頭被他放倒,安置在牀上,他瞧着她稚嫩小巧的臉蛋兒還沒自己手掌大,心裡一片柔軟,彼時還不太確定她便是姐姐的女兒,明明便已覺着這丫頭可愛的緊,想要好生代姐姐照顧保護於她,此刻怎麼發覺這丫頭如此可惡,這性子,一點都不像溫婉端方的姐姐!
狄霍瞪眼想着,接着又想旖灩自幼失父失母,沒人關愛教導,若性子再柔和一些只怕早便沒命了,她這般其實也沒什麼不好,不覺地他的目光便又柔和起來。
鳳帝修很不喜歡狄霍瞧旖灩的眼神,站起身來,行至旖灩身後,紫兒很自覺地退開位置,鳳帝修便半擁半攬地將旖灩摟進了懷中,寵溺地道:“你身上有傷,給爺收斂點。”
狄霍見鳳帝修又當着自己的面毫無顧忌地佔旖灩便宜,而紫兒也一副配合模樣,只覺這屋中三人沒一個順眼的,他蹙眉盯向鳳帝修放在旖灩肩頭的手上,像是要將鳳帝修的手看穿個洞出來。
鳳帝修卻也微眯了眼,揚眉道:“我的女人,我自會照顧保護,用不着別人多管閒事!”
狄霍臉色發紫,冷哼一聲,同樣不輸氣勢地盯着鳳帝修,道:“什麼你的女人!你若當真傾慕我這外甥女便該按規矩上門提親,得到我這孃家人的認可,等到大婚後你們愛怎樣怎樣,我又怎會棒打鴛鴦,多管閒事!”
旖灩雖知狄霍沒有惡意,可她也不想多個囉囉嗦嗦,滿口說教的所謂長輩,這般看着自己,被狄霍吵吵的頭疼,她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站起身來,揮手令紫兒退下去,這才拉了鳳帝修的手並排坐在牀上,瞧着狄霍道:“你這個所謂的孃家人還是先得到我的認可再說吧,你憑什麼說我是你外甥女?”
狄霍聽旖灩問起此事,難看暴怒的面色才漸轉平靜,邁步在屋中站定,瞧着旖灩,目光中有着追憶,像是在透過她看別人。旖灩知道他是想起了這身體的母親雲蔓蘿,便未曾說話,安靜地任他瞧着。半響狄霍才嘆了一聲,道:“你長的和你母親有三分想象,尤其是眉眼。”
他言罷悵然地甩了下頭,這才目光平靜下來,瞧了眼鳳帝修,道:“這是家事,勞煩可否先出去一下?”
他這回的口氣倒是和氣,顯然不想再惹惱旖灩,可他的好意旖灩和鳳帝修卻皆不領情,旖灩聞言小腰一扭又靠近了鳳帝修一些,抱住鳳帝修的手臂便道:“我的家事便是他的家事,他就在這裡,你愛說便說,不愛,門在身後,轉身不送。”
鳳帝修聽到旖灩的話心頭一甜,更因她這一番舉動柔情盪漾,恨不能將她靠過來的嬌軀抱在懷中,好好親親她那張變甜變巧的小嘴。
狄霍卻被旖灩噎地咬牙切齒,最後到底妥協,氣哼哼地在八仙桌旁坐下,尚未開口卻是旖灩率先出聲發問,道:“我的母親荷貴妃好似姓雲,你既姓狄,怎會是我的舅舅?”
狄霍聽聞旖灩的話臉色一詫,道:“你知道你母親是先帝的荷貴妃?你母親過世時,你明明還不懂事,怎會……難道是你母親留下了什麼訊息給你?”
旖灩卻搖頭,道:“是我不久前查出來的,盛易陽也承認了。”
狄霍便點頭,目光溫和,道:“我和姐姐並沒血緣,當年戰亂不斷,各路諸侯混戰,姐姐是在跟着君野征戰的途中撿到我的,那時我才兩三歲,根本說不清自己是誰,家住何方,姐姐見我被拋於荒野,可憐伶仃便收留了我。那時姐姐也纔剛剛及笄不久,姐姐說她的母親姓狄,又說她的母親家中無嗣,便令我姓了狄姓,取名狄霍。我是姐姐一手帶大,姐姐於我雖無血緣,但卻亦姐亦母,比那等有血緣的不知親了多少。”
旖灩聞言揚眉,對狄霍的話她倒不懷疑,暈蔓蘿已死了十多年,狄霍如今只肯定了她是他姐姐的女兒,便捨命相救,緊張關懷,可見他和雲蔓蘿的關係確實是極好的。
鳳帝修卻驀然插話,問道:“荷貴妃的母親姓狄?”
見狄霍再度點頭,鳳帝修抿了下脣,旖灩卻沒了耐性,她其實對狄霍和雲蔓蘿有沒有血緣並不感興趣,狄霍真心待她,她自然也會拿他當親人,倘使不然,那即便有血緣也是陌路人而已。親人不親人是相處出來的,血緣根本不影響什麼。
她有些不耐煩,直接便問道:“我的父親是誰?”
狄霍卻面色微沉,道:“姐姐是先帝君野的貴妃,你自然是君野的女兒!是這中紫國真真正正的公主!”
旖灩登時蹙眉,不解道:“你沒搞錯吧,我母親是在嫁給盛易陽詐死離開皇宮後纔有的我,我怎麼可能是君野的女兒?!”她可不想做亡國公主啊。
狄霍卻目光清澈,沉聲道:“不會有錯,雖然君野那混賬東西有愧於你母親,傷透了她的心,致使她詐死離開皇宮,但你母親對君野卻是癡情不悔,你母親性情高潔,一心愛着君野,又怎會和別的男子生下孩子?我被姐姐一手帶大,君野親手教我武功,我十一歲時,君野組建了一個暗衛組織,名喚泣血閣,專門替他辦辛秘之事,他倒信任姐姐,將這泣血閣交給我來統管,姐姐說我年紀小,只怕難當重任,君野卻道泣血閣關鍵要的是忠心,再沒人比我統管更讓他放心。君野在皇宮外曾安置過一個別院,因姐姐嚮往民間生活,偶爾他會帶姐姐出宮過一兩日尋常夫妻的生活,姐姐離逝數月,君野因傷痛身體每況愈下,姐姐生日那天,君野出宮去了那小院,他酗酒曾和一女子有魚水之歡,他醒來後那女子卻沒了蹤影,但他卻堅持自己見到了姐姐,堅持那女子就是姐姐,回宮後他還堅持令秉筆太監將其記錄在冊,唯恐姐姐被尋回來後,萬一有孕卻皇嗣血脈會不被承認。但是當時姐姐已然詐死,只有君野相信姐姐未死,加之君野當時舊傷復發,病的已是很重,當夜他又醉酒,故此根本就沒人相信他的話,此事旁人不知,泣血閣卻是知道的,我那時候也只以爲君野是做了黃粱大夢,只罵姐姐在時,君野不曾好好待她,只因她遲遲不能生育孩子便不斷立妃,傷透了姐姐的心,她死了才表現的深情無比,早就晚了。如今才知,當夜之事應是確切存在,算算時日,你便是那夜有的。當是姐姐離開君野後,情有不捨,當日回去過那宮外小院。”
旖灩聽了狄霍的話抿了下脣,道:“母親當年是因爲遲遲無嗣才詐死的?”
狄霍點頭,面露傷痛,道:“姐姐十四歲愛上君野,不顧家人反對和他私定終身,跟着君野征戰天下,後來君野成了皇帝卻做了負心漢,並未立姐姐爲後。姐姐體諒君野,做了荷貴妃,到底還算寵冠後宮,君野本就比姐姐年長十歲,又做了皇帝,獨寵姐姐,偏姐姐多年不孕,君野年紀越大,無嗣的壓力便也越大……”
狄霍未曾言罷,旖灩便已明白,君野獨寵荷貴妃,偏荷貴妃不能生養,君野便不得不廣納嬪妃,美其名曰國不可無儲君,荷貴妃傷透了心,不惜詐死離開君野,化名葉離。
葉離,離野……
依旖灩看,君野根本就是狗血故事裡忘恩負義,背信棄義的負情漢,而且葉離多年不孕,多半問題出在君野身上,若不然君野那麼些妃嬪,不可能一個也未曾有孕,最後還是無嗣而亡,被隆帝搶了江山。
旖灩厭煩地揚起眉來,驀然便沒了聽下去的耐性,一陣煩躁,她豁然起身,大步出了屋子。狄霍一愕,鳳帝修卻已起身緊跟了上去,路過狄霍身邊時,卻擡手按住了狄霍的肩頭,阻了他起身。
狄霍見旖灩方纔臉色不好,猶豫了下還是坐了下來,眼瞧着鳳帝修大步追了出去。
屋外,旖灩吐了口氣,見鳳帝修跟出來,她卻精神懨懨的,只想暫且丟開此事,回頭衝鳳帝修一笑,道:“我沒什麼事,依瑤那邊還等着我,你要陪我一起過去嗎?”
鳳帝修見她顯然不想再提身世,揚脣一笑,卻道:“一院子女子,爺風流無雙,便不去搶灩灩的風采了。”
旖灩聞言衝鳳帝修不忿地哼了一聲,道:“本姑娘穿男裝明明比你俊的多!罷了,自己的男人,我纔沒讓別人瞧的嗜好,你還是呆着吧,我去去就回。”
旖灩說着衝鳳帝修擺擺手,大步出了院子,往後山方向而去。
鳳帝修瞧着她輕快的身影消失,這才斂了笑容,眸光微沉,若有所思,轉身又折返了屋中。
這是離禹城並不算遠的小村子的一個五進大院子,院子是一個致仕大官修建的,雖已失修多年,但難得的是高牆青瓦將院落和外頭嚴密地分割開來,令人難以探究院中景緻和情景。這小村三面環山,交通極爲不便,村中村民不多,皆是世代居於此,沒什麼見識靠狩獵爲生的百姓。
貧窮而落後,因此,大官在村中建了這樣五進的大房子,簡直便成爲村子裡的皇宮,令人敬畏,不敢靠近。尤其最近這院子外還時常有魁梧威嚴,身帶兵器,凶神惡煞的壯漢巡視,更引得村人們遠離大院,不敢生出一點探究之心來。
院子背靠大山,圈了一些山林建了花園,此刻的花園裡花木凋零,已沒什麼景緻可瞧,卻聚集着百來個穿紅柳綠,各具風姿的美貌少女,這些少女站在蒼涼凋敝的園子中,使得院子登時光芒大盛。
她們皆是這次水患家破人亡,失去家族庇護的可憐女子。像她們這樣的女子,奉如此大災之年,未來是一片漆黑的,多半都是被賣到不乾淨的地方,從此賣笑,靠皮肉伺候男人,飄零一生,待到三十歲便早早凋謝,死了乾淨,連個送終的人都沒有。
自打她們被買回來便有這樣的自知,本以爲會被送到各地的青樓楚館,可沒想到竟被偷偷運到了這個地方,且奇怪的是買她們的人竟是個大肚子年輕女子,一身氣質出衆,像是大戶人家的夫人,一點都不像老鴇之類的惡人。
自到了這裡,她們非但沒捱打捱餓,或是被逼着接待男人,竟還被照顧的很好,吃飽穿暖,每日還有人專門教她們認字算賬等技能,除了這些便是和姐妹們玩耍作樂,簡直就是掉進了福堆。
這樣的生活令人貪戀慶幸,可天下哪裡有掉餡餅的好事,因不知買了她們的人到底要將她們如何,要她們去做什麼,故此如今的安寧閒逸生活也令她們極度不安。
所以,今日買了她們平負責照顧她們的宋姐姐將大家召集在此,說是她們的主子盛公子要召見大家,姑娘們便都非常緊張害怕,偌大的花園雖站滿了活潑愛鬧的姑娘,但卻鴉雀無聲,目光皆忐忑不安地瞧着上頭身着白衣的俊美少年。
但見那少年郎不過十五六歲,容貌俊美的竟然讓人自行慚穢,身上的氣質更是高華清逸,簡直就叫人難以逼視,直覺他像是天上的謫仙降了人間,叫人忍不住仰慕,哪怕得他瞧上一眼,便心頭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