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的沉塘和尋常宗族的沉塘不同,宗族中對犯了大過的罪婦們沉塘往往是將人綁了巨石扔進湖中,任由其死後屍首被魚蟲所食,落得個屍骨無存。而官府沉塘,翌日卻是要將屍首撈上捲上一張薄草蓆草草掩埋的,雖也死的悽慘,起碼能入土爲安,落個全屍。
沈華娥被綁了巨石扔進湖中,熱鬧瞧完了,圍觀的人羣也便漸漸都散了,僅剩下幾個執刑的衙役坐在湖邊樹下或吃着旱菸,或是喝着酒,待日頭漸落,沉塘一個時辰那湖面早平靜地瞧不出一絲方纔的熱鬧,知人都不可能活着,定早斷了氣,幾個衙役才拍拍屁股相攜而去,只待明日派個人過來將湖底的人拉上來隨便掩埋了此事便算完了。倘使這一夜屍身已被魚蟲破壞,那也是喪命犯人的運道差。
位在沈華娥沉塘之處不過百步的樹林中,旖灩隨在鳳帝修身後慢步進了林子,兩道黑影自林中閃了出來,跪地衝鳳帝修道:“主子。”
旖灩望去挑了下眉,但見這兩人竟是一對雙胞胎,長的一模一樣,皆是白麪圓臉圓眼肥耳圓身子,兩人瞧着身量都不足一米五,竟是兩個相貌漂亮,宛若白玉捏成的瓷娃娃一般的侏儒。
侏儒旖灩不是沒見過,可這樣一雙一模一樣又漂亮如孩童的倒還真沒見過,她不由細瞧了兩人兩眼這才轉開目光瞧向慢一步從林子中出來的藍影。
“小姐,奴婢還沒下水,這兩人已將沈華娥救了上來,如今人就在那邊,人清醒着,只等小姐呢。”
對沈華娥在公堂上沒能說出的話,旖灩非常感興趣,如今盛旖灩這身體是她的,她不允許有任何的潛在威脅,倘使盛旖灩不是盛易陽的女兒,那麼這其中就有很多變數,而旖灩向來不喜歡變數。所以她才向邱致彥求情,將沈華娥的腰斬改成了沉塘。
她早示意藍影,待沈華娥扔進湖中,便要藍影偷偷將人救上岸。顯然鳳帝修也有同樣的想法,也派了人。
旖灩聞言衝藍影擺了擺手,藍影便引着旖灩往林中而去。鳳帝修揮了下手,那兩個侏儒身影一閃,消失在了林間,鳳帝修卻悠哉悠哉地邁着閒適的步伐隨着旖灩進了林子。
沈華娥經過幾番折磨早已出氣兒多進氣兒少,靠在一顆樹幹上像一灘爛泥一樣閉着眼睛,聽到腳步聲,她費力睜開眼睛,瞧清楚旖灩,牽了下脣角,動了動嘴卻似沒氣力說話。
旖灩居高臨下地盯着她,見此,回頭瞧向鳳帝修,鳳帝修心領神會,兩指一彈,一顆藥丸已進了沈華娥的口,不過幾息間沈華娥的呼吸便順暢一些,人也精神了些,瞧着旖灩,道:“你是想知道我在公堂上沒說完的那些話吧?”
旖灩挑眉,道:“大夫人是聰明人,出身也好,本該一生享受富貴尊榮的,可惜卻被個僞君子真小人騙了感情,大夫人定然不甘,如今怕也只有我能替大夫人報仇雪恨了。”
旖灩言罷,沈華娥笑了起來,笑着又咳嗽不已,半響她才順過氣兒來,道:“我這輩子做的最錯的事便是相信了男人的鬼話,第二件錯事便是沒有早早殺了你!”言罷,她一嘆,道,“二小姐說的對,你想知道什麼我都會告訴你,二小姐猜的一點沒錯,你確實不是盛易陽之女!”
旖灩聽罷面上半點驚異都沒,連眼神都未閃動一下,沈華娥見之又是一嘆,道:“果然鎮定,敗在你手中我沈華娥也沒什麼冤的。你不必盯着我,我也不知道你的生身父親是誰。”
這點旖灩也不意外,她只緩緩蹲下,道:“我想知道關於葉離的一切。”
鳳帝修聽聞旖灩的話目光沉了下,旖灩直接叫盛易陽的名字不足爲怪,怎麼對她的母親,她也……
大夫人卻似陷入了回憶,並未注意旖灩的稱謂,道:“我認識盛易陽時他已高中探花,又進了御史臺,算得上年輕有爲,英俊瀟灑的朝廷新貴。這樣出身不高,沒有依仗,又前途無量的新貴歷來都是官宦之家喜歡拉攏的佳婿人選,可惜那時候盛易陽已娶你母親一年有餘,聽聞其夫妻恩愛,鶼鰈情深。可葉離並非高門貴女,聽說不過是破落秀才家的女兒罷了,人們都誇讚盛易陽有情有義,不拋棄糟糠之妻,反對其情深意重。我邂逅盛易陽,見他英俊不凡,又聽聞那些贊他的好話,世間女兒哪個不思慕有個情深意重的好男兒對自己傾心,我當時又是少女春心萌動之時,自然便對其有了好感,只是因其有了妻室,我只能將這份心思藏於心底。可後來我卻無意間聽到盛易陽酒後醉言,知道他面上春風得意,可心裡卻苦不堪言。只因他那夫人嫁於他一年有餘,竟然一直都不准他進她房門一步,兩人不僅是一對假夫妻,更加讓人不恥的是,那葉離竟不守婦道,心中早已有人。”
沈華娥說着自嘲一笑,這才又道:“我得知這些所謂的真相,自然是對盛易陽又憐惜又同情,我勸他休妻,他卻說,當年他來京赴考路上得重病,用光了所有盤纏,是葉離醫治了他,又資助他趕來京城,沒就此錯過科舉,這他纔能有金榜題名的一日,葉離對他有天大的恩情,他不能休妻。我見他如此,更對他傾心不已,此後便再難壓制愛意,終至和他暗結珠胎……”
沈華娥少女好騙,一步步掉進盛易陽編制的柔情陷阱,最後事情一發不可收拾,只得做了盛易陽的妾室。旖灩雖對沈華娥和盛易陽當年的事沒多少興趣,但卻也沒有打斷沈華娥。
只是從她的話中,但是叫她聽出葉離不簡單,她不可能真是落敗秀才家的女兒,倘使葉離沒有手段牽制盛易陽,按盛易陽這卑鄙無恥的心性豈會不對葉離用強的?!何況,葉離嫁給盛易陽,卻又不准他進她房門一步,這其中也疑惑重重。
沈華娥舒了一口氣又道:“葉離深居簡出,從來不出席京城貴婦人們的聚會。我一直知道盛易陽心中有葉離,心想這個秀才的女兒能迷住盛易陽又水性楊花,不守婦道,定然容貌出衆,是個狐媚子。可直到進了盛府成了盛易陽的小妾,我這纔有機會見到葉離,令我沒想到的是,葉離長的竟不過只是清秀些而已,但她卻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氣質出衆,瞧着很是不凡,一點都不像沒見過世面的秀才女兒。可也因此我對葉離越發嫉恨,我曾領人前去葉離的織梨院尋釁,可卻被盛易陽勸阻,後來我見盛易陽自有了我便從不到織梨院去,對我極盡寵愛,又因葉離幾乎寸步不出織梨園,而我又懷孕害喜,便漸漸沒再多關注葉離。直到有一日突然傳出葉離有孕的消息,我當時很納悶,因我的人暗中盯着盛易陽和織梨園,盛易陽從沒在織梨園留宿過,葉離又怎麼可能受孕?只葉離有孕卻是真的,我爲此勃然大怒,只覺遭受了盛易陽的背叛,可當日夜裡盛易陽卻酩酊大醉,夜裡說夢話,我才知曉,他根本就沒有碰過葉離,葉離的孩子根本就不知是誰的!連盛易陽都無從得知。我以爲經過此事,盛易陽定然要休妻的,可沒想到盛易陽竟當做什麼事兒都沒發生過……”
旖灩聞言揚眉,看來葉離當真不簡單,她定然是有什麼手段能拿捏住盛易陽,不然有哪個男人能受得了此奇恥大辱。
沈華娥又道:“我爲此事和盛易陽吵鬧過,可每次我一提休妻,他便怒斥於我。我也想了,我即已做了妾室,一輩子便無法再爲人妻,即便沒了葉離,盛易陽還要續絃,與其別的女人來當盛府主母,倒不如什麼都不管,只固守在自己院中的葉離對我好處更多。想明白這個,我也不氣了,只卻因此對葉離更加好奇。後來我多方查探終於明白葉離和盛易陽之間是怎麼回事了……”
沈華娥說到這裡又是自嘲一笑,道:“原來葉離救盛易陽的命是真,出資助窮困潦倒,無法進京趕考的盛易陽入京也是真,除此之外,葉離竟還和盛易陽有條協議,那便是葉離儘自己所能幫助盛易陽升官,而盛易陽卻需娶她,和她做一對假夫妻,五年後葉離幫盛易陽至少官拜三品,盛易陽需給葉離一封休書,葉離會悄然離開,盛易陽可向外說妻子病故,兩人從此再無瓜葛。原來盛易陽和葉離之間根本就是一場你情我願的交易,並非葉離水性楊花,那盛易陽也並非我想的那般有情有義,令人同情。”
旖灩聽到這裡目光閃動,葉離這分明是有什麼苦衷,爲了躲避什麼人掩藏身份而假意嫁給盛易陽的。是什麼理由會讓一個女人如此犧牲名節。
“葉離既然蝸居於織梨園鮮少外出,她又有什麼能耐幫盛易陽升官?”旖灩揚眉問道。
沈華娥卻是譏諷一笑,道:“外人只道盛易陽是御筆親點的探花郎,才識出衆,可卻不知盛易陽根本就是沽名釣譽,他確實寒窗苦讀,可絕沒什麼驚世才學,當年他科舉的文章,殿試的答辯,盡是得葉離指點。不僅如此,葉離更是將所知的京城官員的喜好和一些秘事告知盛易陽,知道這些秘事,或是投其所好,或是威逼利誘,盛易陽步步高昇又有何難,這些都是我多番探查才知道的,至於葉離足不出戶,一介女子,如何能事先料中當年的科舉題目,又是如何知曉那麼多官場秘事的,我還沒查出半點蛛絲馬跡,葉離便病故了。因盛易陽愛慕葉離又不得,而我堂堂王府嫡女成爲妾室,發現盛易陽並非我所想模樣,我已泥足深陷,因而我只能自欺欺人,順服自己,告訴自己盛易陽是有情有義的,我將我的不甘,恨意盡數轉移到了盛易陽所愛的葉離身上,葉離卻死了……”
旖灩聽了沈華娥這些話越發覺着葉離這女子不簡單,即便她是從什麼地方事先知道了當年的科舉題目,可能做出文章,且能讓盛易陽憑藉此文章高中探花,一個女子能夠如此,也當真是驚採絕豔了。
“所以你便百般折磨她的女兒?沈華娥,自己釀下了因,卻沒勇氣面對這因結下的苦果,折磨一個孩子去尋求平衡,你真可悲。”旖灩冷聲說罷,站起身來,道,“當年葉離到底是如何病逝的?”
沈華娥聽聞旖灩的話苦苦一笑,卻也並不爭辯,虛弱地喘了口氣,這才道:“葉離生你時血崩,其後便一直虛弱,你一歲時潞州瘟疫爆發,即便是軒轅城早封鎖九城,疫病還是蔓延了進來,當時莫說是大戶人家,便是宮中也死者無數,大皇子不就是當年沒了的。葉離體弱,染上了疫病,就那麼死了,當時織梨園中不少下人也都染病,不過幾日功夫便死了七七八八,葉離的屍身是盛易陽親自燒了的,因疫病可怖,織梨園也被一場火付之一炬。”
沈華娥說着突然急喘起來,臉色變得青白,眉眼間灰敗之色盡顯,旖灩知道方纔鳳帝修給沈華娥餵食的必定是虎狼之藥,令其片刻迴光返照罷了,而此刻只怕是藥效過去了。
沈華娥也知氣數已盡,慘笑着,急喘着又道:“疫病過去……去後,織梨園僅剩的幾個下人被盛易陽滅……滅口……呵呵……他那人,又……又怎會留下活口,叫人將他和葉離的丟人事被宣揚出去。”
她說到這裡已是雙眼圓瞪,無法呼吸,只伸着手哀求地瞧着旖灩,道:“二……二小姐……我都……都說了,茹兒……欣兒已……不能成爲你的威脅……繞過她們……她們性命……”
沈華娥哀求着,圓瞪充血的眼睛中滿是慈愛祈盼,她伸向旖灩的手顫抖不已,卻苦苦地擡着,旖灩知道她在等自己一聲承諾,不管沈華娥以前多麼可惡,此刻她已以命償命,作爲一個母親,起碼她是合格的。
母親的愛,旖灩兩輩子沒體會過,這一刻堅硬的心卻爲之一觸,她再度蹲了下來,道:“她們若安分,以前的事我可以一筆勾銷,既往不咎。”
沈華娥瞪大的眼睛因她的話微微一閃,接着瞳孔擴散倒了下去。旖灩沒多看她,站起身來,默了下只衝藍影道:“將她扔回去吧。”
見旖灩轉身而去,身影瞧着有些孤單蕭索,鳳帝修目光閃了下,兩步趕上,拉了旖灩的手,被她一甩,他卻握地更緊,揚眉而笑湊近旖灩,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道:“怎麼?羨慕人家有母親護着愛着時刻惦念着?”
旖灩被他說中心事,冷哼一聲,卻道:“我只是在想葉離到底是什麼身份,爲何會嫁給盛易陽,她又因何會知道那麼多官員秘事,若她來歷不凡,又爲何要自毀名節嫁盛易陽避世。既已避世,隱藏了身份,爲何又會突然有孕,孩子的父親又是誰!”
鳳帝修聞言擡手屈指彈了下旖灩眉心,道:“什麼叫孩子的父親?那是你的父親好不!嘴硬的女人,其實灩灩若是渴望父母之愛,人家也是可以像父親對待女兒一般疼愛灩灩,時刻惦念着灩灩的。”
旖灩聽鳳帝修如此說,微愕地瞧着他,卻見他面上有着漫不經心,鳳眸之中卻是一片認真,濃到不容錯認的憐惜像是一股可以吸食一切的龍捲風於黑黢黢的眼底翻涌着要將她吞噬,旖灩心一跳,卻不由擡起下巴,上下打量他一眼,道:“我如今十五,十五年前你毛都沒長齊呢,哪裡生的出我這麼大的女兒來。像父親一般?就憑你?”
旖灩言罷甩開鳳帝修拉扯的手,大步往前走。鳳帝修被旖灩上下一掃,最後有瞄了眼雙腿間,說着毛沒長齊的話,一時竟有些俊面發紅,見她大步而去,他擡手撫了下額,這才又兩步跟上,笑着道:“那時候毛沒長齊,如今卻是長得再齊不過了,灩灩要不要試試看啊,咱們生一羣小灩灩,灩灩沒父母疼愛,讓自己的孩子有世上最好的父親和母親不也是一件幸事嗎?”
饒是旖灩面皮厚,聽了鳳帝修這般沒皮沒臉的話也不由兩靨微紅,瞪向鳳帝修,怒聲道:“流氓!”
她這一聲罵卻換得鳳帝修揚聲的笑,後頭藍影拖了沈華娥往湖邊去,聞聲回了下頭不由也跟着牽了牽脣角,復想到將她送給旖灩的前主子君卿洌,她又嘆了一聲。
她冷眼瞧着旖灩如今對這邪醫谷主已是有些不同了,而太子殿下分明對旖灩也有愛慕之心,要不然也不會挑選了自己送給旖灩,只是太子殿下自持身份,又瑣事纏身,加之性情所致,無法像邪醫谷主這般日日纏着旖灩,偏旖灩又是那麼個冷人,若沒邪醫谷主這樣強勁的對手,太子殿下倒還有希望,可如今……看來太子殿下若想抱得美人歸是千難萬難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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