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剪愛不喜歡在軍營裡辦公,更多的時候他選擇在家看文件,爲此他常常自詡爲“宅男”,這個習慣有點怪異——放眼炎龍東洲,各地大小官員辦公是一定要到指定地點班的,光是坐在明亮寬敞的大堂,自自然地便有了居高臨下的氣勢,那樣他們會覺得官威十足。這個概念在剪愛身顯然缺乏得很厲害,也許根本就沒有。
紅杏和豪鬼大眼瞪小眼,從對方眸子裡看到的都是不理解。自晚飯後他們從玄機營出來到剪愛的府邸,已經過了三個小時了,站在臺階下腿都快麻了,也沒見剪愛叫他們進去。雖然剪愛的臥室門是開着的,可他們就是不敢直接進去。臥室裡面,剪愛坐在桌邊翻閱着文件,不時地喝幾口酒,頭都沒擡。在燭火光亮下,那臉容眉頭輕皺,雙脣緊抿,勾勒出明晰的線條,彷彿有很重大的事在困擾着他。兩個人沒敢開口,在沒得到召喚的命令前,他們只能裝成乖孩子,老實地等待。
紅酒夫人護了孩子早已歇下,依露、岑岑、林嬋躲在客房內也沒敢出來,家裡本來就沒幾個僕人,這麼一來,此地便多了分清幽。月兒升在中天,這不大的官邸被清輝完全籠住了,隨夜風吹來的,是前院池中荷葉摩擦的細碎聲,外面世界的喧囂就顯得很不協調了。
紅杏偷偷捅了捅豪鬼的胳膊,小聲說:“老鬼,閃?”
豪鬼一瞪他,“瞧你這沒出息的樣,老實呆着。”
兩個人剛說完幾句話,便聽見臥室裡傳來一聲咳嗽,急忙挺直身子站好。
“真是不長進!從小到大還沒個定性,怎麼成大事?你若不想輸給豪鬼,就努力學會保持心境平和,匹夫之勇只是草莽,遇事冷靜,不動如山纔是一軍之首!學不到鎮靜的本事,你一輩子也趕不他了。”剪愛沒有擡頭,卻像是洞悉了紅杏的內心思想一般,令人咋舌。
冷汗滴下,紅杏的臉漲紅一片,喏喏點頭。豪鬼用眼角的光掃了他一眼,輕哼了一下。
他這冷笑聲中的輕蔑正好被紅杏瞧個正着,當下紅杏怒衝頂門,一個眼神殺過去,“哼什麼哼?了不起麼?”
豪鬼更加得意,一個眼神殺回去,“我在你的眼神裡看到了嫉妒哦,我的太子爺。”
紅杏更是惱火,卻苦於詞鋒永遠不及他,只好偏了頭。
“雖然你是冰力的兒子,可怎麼他的從容氣度一點都沒學來,有點什麼就飄飄然,全然不是名家風采,沒的給你父親丟臉。”剪愛仍舊沒有擡頭,繼續翻動着文件,卻很顯然已經聽到了豪鬼那一聲輕如蚊蟻振翅的冷哼。
豪鬼臉色頓變,登時感到脊背一片冰涼,冷汗溼透衣服。他爲人冷靜,深得父親器重,做事向來穩妥,但這也不自覺間就養出了眼空一切的驕傲來,在他帶領時節團進東洲後,每每見到的官員,倉皇的百姓,一腔自信蛻變成自大,繼而膨脹。在此之前,他從沒覺得自身有什麼問題,現在聽到這名動天下的“軍神”的評語,內心裡忽而便像了一把名爲“警鐘”的鎖。急忙踏前一步,雙膝跪地,他用東洲最重的禮拜了三拜,“大將軍教誨,豪鬼不敢或忘。”
紅杏腦筋雖然直了些,可畢竟也是聰明人,能體會到老師的用心,也急忙跪在豪鬼身邊去。“紅杏知錯,請老師責罰。”
剪愛合了手的卷宗,站起身來,踱出門外,立於臺階,看着兩個跪拜的孩子。他的心裡多了幾分讚許,暗說着“孺子可教”,卻沒讓他們起身,繼續說了下去。“一個東洲太子,一個西洲皇儲,成天和人家鬧事街頭,這倒好,沒在軍營裡學到兵之道,倒變成了混跡於酒館青樓的豪俠兒,真是有出息!”
他頓了頓,臉浮現沉重的神色來,“剛纔我接到來自天京城的消息,當今聖重病在牀,朝政已經在國師日明和飛豔妃的把持之下,相信不久會有些動亂。”
這名將的語氣很淡,兩個太子卻都聽出了很濃很濃的無奈,那是一種鬱結於胸的苦悶。他們知道東洲如今已經是暗潮洶涌了,隨時都會有變幻的風雲出現,這全是因爲當朝國師自把自爲,弄得整個東洲人心惶惶。皇帝白盛世的三個兄弟白樂言、白琴煒和白旅者各自擁兵衛城、秋葉城和納蘭城,牢牢控制瞭解甲關這東洲最富庶的城市,若不是顧忌剪愛和崔家瑞這炎龍兩大名將崔家瑞鎮守的東部邊防臨海關離三王控制的解甲關只有八百里的距離,只怕早就做反了。
紅杏顫着聲問:“父皇病勢如何了?”
“放心,太醫已經過了手,勉強可以走動,只是不能當朝理政,沒有什麼大問題。”
紅杏低下頭去,眼睛溼潤起來。豪鬼不知如何勸解,只好拍拍他的肩頭。
“聖這一病實在是很麻煩,聽說國師日明封鎖了禁宮,百官不得朝見,大小事情都得經他的手,這樣下去,終非幸事,只怕變亂的根源已經深深扎入土中,大概就等着一場狂風驟雨的來臨。”剪愛的心頭掠過一片陰影,他還沒有明白國師日明的意圖,但這國師肯定不只是一個鉅貪的官員那麼簡單,他有幾次都曾經觀察到這國師的眼睛,那偶然露出的異樣眼神和那些無能的官員不同,那眼睛裡有着連他也說不清的光芒。
想到這裡,他的眼睛也多出了些灰暗,他一生征戰,於政治這種藏在太陽背後的廝殺並不在行,心裡一動,忽地想起一人。在當初紅杏被國主白盛世下令放逐玄月關的那天晚,他曾經在這人家裡長談了一夜,這人的政治眼光和非凡氣度令已經貴爲“軍神”的剪愛也心折不已,而這人在整個炎龍東洲也是首屈一指的名士,這個人,就是前太子太傅的雲漫步,也即是紅杏放逐前的啓蒙老師。當這個名字閃現在心頭時,剪愛的眼睛裡多少有了些光彩,臉的線條柔和了起來。是時候請你來了,他暗自下了個決定。
兩個太子頭低頭不語,默默聆聽着訓示。月兒明亮,將小院裡照出一地銀輝,在她唱這獨角戲的時候,羣星識趣地隱沒了光華,於是,小院的空便成了一片溫柔的暗藍。蓮花荷葉的清香隨了輕風舒捲了進來,悠悠地徜徉於庭院中,爲這小院就平添了許多愜意。院外世界的喧囂漸漸消失了,到後來只剩下更夫的打更之聲,空空的,在靜夜裡遠遠飄開。玄月關與內地不同,作爲邊防重城,宵禁很早,路行人絕跡,買賣鋪戶在十點後不可以再做生意,只有一隊隊的巡邏士兵在有秩序地來回視察。
剪愛灌下一大口酒,滿足地呼了口長氣,那股酒氣直衝臺階下的兩個人。“就後天,你們跟月光寒去城外阿斯卡村紮營,去學學戰地經驗,省得在新兵營裡不安分。”
“是!”
“那麼,再跪一個小時。”
“啊?可是老師,昨晚已經領過責罰了啊。”
“哦?那麼……再跪兩個小時好了。”
“……”
兩個太子再不敢頂嘴,垂頭喪氣地挺了挺背,老實跪着。
剪愛仰頭看了看天色,舉起酒葫蘆喝了一口,慢騰騰地說:“林丫頭,這麼晚還不睡?那就下來陪這兩個小子如何?”
房頂人影一閃而過,隨風蕩來一片銀鈴般的笑聲。
“不許你跟這兩個小子去!”剪愛當然知道林嬋又在打“偷渡黑蠻”的念頭,及時補充了一句。
於是,小院裡的三個人聽到一聲“哎呀”,然後是幾塊瓦片落地的聲音,想是有人從房摔到了地下。緊接着林嬋的聲音從院外撞了進來,“你們都不是好人!”這聲音像是從牙齒裡擠出來的,沒一絲雜質,憤怒得很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