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京宮裡最高處是一個名爲“登天閣”的地方,樓閣雙層三殿,塗以金漆紅顏,典雅高貴,卻突兀孤絕,從白亮的宮牆邊伸展出去,像是懸崖邊橫生的野鬆。站在樓閣上層,彷彿能與世隔絕,彷彿能伸了手摘下星辰,彷彿能閉上眼睛聆聽到天神的私語。
這登天閣造得精緻,不是正式的朝議場所,平時只作爲欽天監的官員觀星之用,少有人來,更多的時候只有風在這裡駐足,和檐角風鈴嬉戲。頂檐下有一塊匾額,相傳是第一代聖主白聖龍揮筆題字,“此道登天”,四字狂放豪邁,充滿了劍拔弩張的氣勢,看到它們就可以想見當日白聖龍希冀一統天下的張揚,儘管到頭來仍只是拋灑了千萬人的血,羈留東洲,再無寸進。
手按在硃紅的扶欄上,觸手處滿是冰冷,白衣女子禁不住瑟縮了一下身子,緊了緊身上的黑色貂皮襖子。風雪灌了進來,頑皮地撲上所有物事,想將一切困在自己的體內,於是閣內迴旋了冰冷的氣息。青絲悠悠飄起,掩了女子的面容,那一雙明如星火的眸子裡卻閃爍出明媚之光,淡然欣賞着天京城的美麗雪景。
柳絮因風起,片片雪花歡快地跳着輕靈的舞蹈,渾不知人間醜惡,迫不及待地要闖入人間,視野所及的大地便被皚皚一片覆蓋了。從登天閣俯瞰着天京城,一切盡收入眼,路上行人稀少,買賣店鋪、民居豪宅大都關門閉戶,頗有些寥落之感。眼光落回宮城內,一隊隊值勤巡邏的士兵像一個個黑豆,來往不絕,恢弘的建築羣仍掩蓋不了蕭索的本質。
“你們知道麼?冰原北洲的風冰寒刺骨,雪也暴烈,可那肅殺之氣裡總有着暖入心扉的溫情。天京城繁華富庶,雪景美麗,卻到底一片片盡是悽惶啊。”
良久之後,女子才幽幽嘆了一聲,心裡浮起一個如北洲風雪般熱烈的紅衣男子的形象。
“岑岑小姐見過很多世面,我們卻沒有那種福分了,十一歲便進了宮來,如今已有五年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了,別說冰原,我們連皇城都沒出過的。”
一個侍女黯然了神情,在這種天氣裡想到自己的身世,家中父母兄弟早就音信嫋嫋,進得宮來,絲毫不敢踏錯了一步,做壞一事,單是隨便想想亦讓她也忍不住感嘆起來。另一個侍女隨着陰下了面容,顯是同樣遭遇。
白衣的女子抿緊了櫻脣,看着她們如小花一般柔嫩的臉,卻看到了快要凋零的顏色,心裡頗是難受。宮廷冷漠,禮制森嚴,小小的年紀終日戰戰兢兢,豈是易過的日子?吃穿雖好,卻如何有溫暖燙了心去?
“呵呵,先忍忍,我會有辦法讓你們出去的。”她低聲安慰着她們,腦中卻是靈光一閃,突然輕笑起來,想到關鍵處,咧了大嘴狂笑不已。半晌她才停了笑聲,自信滿滿地說道:“我一定辦得到的,嗯,這不夠,我要全宮裡的侍女都可以出去外面的世界。”
伺候了幾日,兩個侍女知道這名動天下的歌姬沒有什麼架子,可進了宮來卻也沒見過她笑成這樣,都覺得頗爲奇怪。進宮以來,這白衣女子經常愁眉不展,難見歡容,雖然有時也和她們調笑,可絕沒有今日這般灑脫,大異於平日裡孤高的形象。
“小姐,您沒事吧?”
“你們聽着,等我當上了皇后,我就會弄個聖旨出來,進宮滿五年的侍女都發錢回家去,咳咳……”白衣女子仍舊張嘴狂笑,卻灌了一口風雪,嗆得直咳嗽。
“小姐終於答應皇帝陛下了?”
“白綠荷?我說的是皇后,可沒說給這四皇子當妃子哦。”
兩個侍女臉色大變,慌得急忙跪下,不住哀求,“小姐,小姐,這讓皇帝陛下聽去了,我們就死無全屍了,請小姐小聲吧。”
這番大逆不道的話若真被人報告給白綠荷,也許這女子沒事,可她們兩個如螻蟻般不值錢的小婢就死定了,此刻她們顫抖成一團,像極了被獵人捉回家的兔子,驚恐萬分。
女子蹲下身來,看着兩個楚楚可憐的侍女,輕聲安慰,“你們放心,沒人聽到的。可你們不信我嗎?”復又站起身來,痛快地喝下一口風雪,胸中豪情溢滿,伸手指着下方的大地,“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一個紅衣烈馬的男子來接我,那時候,這炎龍都要臣服在他腳下!”
兩個侍女愕然震驚,擡眼處,風張裘袍,飛揚如翅,這玉般的人兒清麗俏然,臉上線條勾勒出堅定自信,此刻已如女神般聖潔。風雪料峭,比之剛纔更見狂猛,徹骨的寒冷將兩個侍女凍得縮成了團,但這女子毫無退意,就那麼放眼天際深遠處,似能看到未來,那嘴角處一抹微笑暖意融融。
玉石欄杆潔白乾淨,廊道上角落處,一角紫色的發調皮地飄啊飄的,似在逗弄着什麼。
白衣的女子支開了侍女,撐了半截上身在欄杆處,感受着飄然可以出世的輕盈。
“幽嵐怎麼沒和你在一起?要讓我知道你拋棄了她,我可不原諒你了。”
清風吹過,她的身旁多出了一人,聞言笑笑,“哪能呢?你說我這德行的找個女人容易麼?我又不是老鬼那傢伙,是吧?”
女子哼了一聲,“誰知道你有沒有被豪鬼帶壞?無語呀無語呀,幽嵐可是個好姑娘哦。”
紫發的男子笑道:“我正在琢磨着怎麼變壞哩。好啦,別瞪我啊,幽嵐去西洲找父親了,約好到玄月關相見的。我在路上聽說你被拐到宮裡了,就過來看看你。”
女子側了臉,看着這夥伴那愛笑不笑的表情,溫暖之流剎時過遍全身,情不自禁落下淚來。“來了便好,你可知道你不在的時候,咱們幾個也各奔東西了麼?”
無語楞了一下,伸了手擦去她臉上的水珠,“哭了就不好看啦。出什麼事了麼,岑岑?”
岑岑由得他來擦臉,也不阻止,只是幽幽嘆氣,“終究還是亂世吧……林妹妹去了黑蠻南洲找星辰笑和小可,依露回了西洲去找她姐姐,豪鬼也去了南洲找林妹妹,我又被聖旨調回這天京城,一時間都不知道要發生什麼。”
“只要不死就會再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無語從來都不懂哄女孩子,只得岔了話題,“你怎麼突然想起玩勇士救公主的橋段的?那是西方人才玩的吧?”
岑岑“撲哧”地笑出聲來,“以前我曾經在西洲求過學的,這種橋段有的是了。你想想,要是有個白馬王子大老遠跑來救我,是不是很Lang漫呢?”
“你覺得這麼搞,紅杏那傻小子真的會帶兵殺過來?”無語想了想,盤算着英雄救美的代價,結果卻發現難度實在是太高了。
“這帝位原本就是他的,可按他的性格,白綠荷既然是他兄弟,他大概不會忍心來奪帝位的吧,但我在這裡,他就一定會來!我希望天下人都看到他是一位多麼了不起的英雄。”
“哦……似乎岑岑大人您忘了我纔是主角……”
“我們倒也很希望你是主角,可無語大人您不覺得搶戲的越來越多嗎?”
“真是輸給你們了,一個個鬧起來就沒完沒了。沒奈何,我還是去玄月關看看吧,估計已經打起來了。哎?你幹嗎這麼看着我?”
“我突然想起來,你還是‘亂武星’哦,你這麼攪進來怕是要更亂了。”
“我是被逼的……我也不想陪你們瞎鬧,可誰叫我們欠你們的呢?”
“哦~~~我們?真親熱哦,小夥子。”
“哦……嘿嘿,嘿嘿……”
“其實我們都已經沒放在心上了,別老惦記着。”
“我知道你們人好,可我總得還你們的。”
岑岑心頭一動,定定地瞧着他,嘴角流出一絲苦笑來,直把個無語看得頭皮發麻。“你這個‘亂武星’雖然是個異類,可到底還是要在亂世裡出沒了。不管是不是你掀起亂世,你終究還是亂世的一部分啊。”
“是麼?”無語沉默了,偏了頭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注目於天空下,目光穿過眼前細細的雪,那無垠的雪白世界,隱隱有了鮮血的影子,讓他不寒而慄。
他已經很久沒有想過自己的事了,相思鎮的生活安寧和諧,讓他以爲自己到了世外桃源,可以享受別樣的生活,甚至一度忘了自己是個“亂武星”。如今岑岑無意之間說了出來,想想也不由得苦惱,到底是事與願違,他畢竟還是融入了這亂世。玄月關,是戰鬥之所,無論他多想避免捲入戰場,但那裡畢竟還有自己的朋友在戰鬥,他不會坐視不理。
“你似乎和以前不一樣了呢。”岑岑張開嘴吸了一口冷風,冰冷的風在體內轉了轉,很是振奮了精神。
“什麼?”
“你比以前開朗了很多,以前的你,沒有朝氣。”
“是麼?”
“不過有你來看我,總是舒服得多了。”
再無言語,兩人將目光投入天際,暫時拋卻了心事,享受着那一望無際的純色之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