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清楚自己究竟能夠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事發突然,我心裡還在掂量利害關係,趙天子突然斜向一滑,閃電般衝到了門邊,一把將門拉開,另一隻手向下撈,拖着我的右臂,瞬間倒退回明千櫻的身邊。
這算是我們之間第一次交手,在他電光火石般的進擊之下,我沒有任何反抗的機會。
“夏先生,你還在這裡,太好了!”明千櫻欣喜地大叫起來。
“哼,一直在門扇下面偷窺,算什麼?”趙天子冷笑。
我輕輕一掙,他也順勢放手,我們兩個立刻分開。
“長話短說,我能做什麼?”我沒工夫理會趙天子,只對着明千櫻說話。
此刻,我們是站在壁畫與玉羅剎中間的,她仍然向着沒有任何特殊性的窗子,對我們三個恍若未見。
“你留在這裡,把畫抱在懷裡,神態表情,像懷才不遇的浪子。無論她說什麼,你只是微笑,不用開口說話。所有幻戲是針對她設計的,你只負責配合就好了。”明千櫻急促地說。
趙天子冷笑:“你這樣說,他如何敢相信?敢把命交到你手上?”
明千櫻臉色一變,直盯着我:“你必須相信我,無條件地信任,就像患者相信心理醫生那樣。否則的話,幻戲就無法進行下去了。”
我點頭:“好,我信你。”
趙天子又是一聲冷笑,應該是在笑我的愚。
“你真的信我?”明千櫻苦笑起來。
我又點頭:“對。”
大多數中國人不會完全相信日本人,像趙天子那樣纔是一種正常的心態。
我之所以選擇相信,是因爲我從混亂的局勢中漸漸找到了一線光明,而這光明就是解開玉羅剎的心結,將她由不問世事、魂無所依的狀態拯救出來,讓她變成我們的巨大臂助。
玉羅剎與明千櫻已經成了既對立又統一的矛盾體,解決這個矛盾,也是當前的首要任務。
其實,就算趙天子沒有衝過來開門,我也會挺身而出。
明千櫻猛地張開雙臂,向前一撲,衝到我的懷裡,踮起腳尖,在我的右頰上留下重重一吻。看起來,她已經無法表達她此刻的情感,只有用實際行動來表明了。
趙天子重重地咳嗽了一聲,明千櫻頓時兩頰飛起紅暈,掩着嘴向後退去。
我把壁畫抱起來,望着玉羅剎的背影,心裡十分感慨。
任何人都無法抵抗時間之河的殘酷沖刷,再有名的英雄好漢也會因韶華逝去而變成昨日之黃花。如特務頭子之流的二戰大人物聲名顯赫、紅極一時,但時間的輪盤輕輕一旋,他就被永遠地困在時間的廢墟里了。
幾十年後,也許我們都將步他的後塵,成爲一些歷史的殘渣碎片,甚至連碎片都剩不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既然如此,今天不努力,更待何時?”我胸口突然涌起一股豪氣,覺得世間萬事,皆可爲之,人生之中,再無畏懼。
我生活在和平年代,現實中能夠成爲大英雄的機會已經微乎其微了,畢竟我們身處盛世,而不是一個諸侯割據、梟雄逆襲的動亂年代。
距離現代最近的一個亂世,正是八年抗戰時期。
按照史學家的說法,在那個血雨腥風、刀光劍影的年代,只要是有膽、有人、有槍,就能搶佔山頭,獨霸一方,成爲史上留名的諸侯草頭王。
在山東濟南,我之前提過的韓主席算一個,在他之前的大軍閥張宗昌也算一個。
“如果我生在那個年代,命運又該如何?”一時之間,我竟然對那個遙遠的時代心嚮往之。
那特務頭子——包括元首在內,都是亂世中的食利者,所以他們的成功是可以複製的,最起碼在當時是有跡可循的。
我的心思越飄越遠,竟然沒注意到,玉羅剎已經悄然回過頭來。
那幅毀壞了的壁畫已經沒法看了,我相信只要跟那特務頭子有關的人,看到這幅殘畫時,心裡都不是滋味。
明千櫻和趙天子已經退到了我的眼角餘光之外,所以我看不見他們此刻在做什麼。
“火車就要到站了,是嗎?”玉羅剎輕聲問。
我點點頭,並不開口多說一個字。
其實玉羅剎的外表就是楚楚的外表,此刻我還清楚記得,鬼面伎的那把長刀刀尖從楚楚胸口透出來的一刻有多麼驚心動魄。由楚楚至玉羅剎的轉化過程一定是苗疆煉蠱師家族裡最獨特的奇術,所以外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她是楚楚啊……”我在心底黯然長嘆。
楚楚之亡,使得我平生第一次知道心痛是什麼感覺。她就像一件世間最精美的玉器,被敵人的粗暴之手無情地打破之後,絕世美麗化爲烏有,變成了一堆毫無意義的碎片。
“楚楚,是你嗎?”迎着玉羅剎哀傷的目光,我情不自禁地呼喚出聲。
“那火車,能爲了我停下來嗎?也許我們該給彼此一些時間,想清楚究竟該怎麼做。你難道不覺得,我們的決定過於倉促了?兩國打仗的亂局之中,你又不是一國元首,真的能替元首做決定嗎?聽我的,先不要做任何決定,見到元首再說。”玉羅剎說。
我們兩個雖然面對面站着,但每個人心裡想到的都是另外一個人、一件事,自說自話,毫不相干。
玉羅剎的衣服上並沒有傷口和血跡,但我清楚地知道,楚楚死了,這是拯救玉羅剎的唯一方法。
一想到楚楚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我心裡就充滿了無可奈何的哀慟。
“你可以爲了我,先不做任何決定嗎?我答應你可以殺上‘吳之雪風號’,你能不能也答應我,冷靜下來,不要冒進?”玉羅剎又說。
我不是那特務頭子,所以我對她的問題不是不想答,而是根本回答不了。
玉羅剎又向前走,直到腳尖距離我只剩一尺。
她定定地看着我的臉,眼中情緒複雜。
楚楚很美,也很乖巧,但此刻站在我眼前的,卻簡直是一個美麗無雙的女神,舉手投足之間任何一個微小動作都跟世間其她女子大不相同。
我無法用語言來形容這種感受,只能用“女神”這種運用極少的詞彙來代指她。
女神、女人、女孩的稱謂各有其不可替代的實際意義,面前的她已經超出了我的想象,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一類人,所以我只能如此稱呼她。
“你到底是誰?”這個問題在我腦中盤旋着,但因爲過於訝異,竟然連問了自己十七八遍,卻一直都沒有說出口來。
我搖搖頭,她伸出雙手,把我的身體扳了個九十度,面向左方。
突然之間,我看到了一面巨大的玻璃鏡子就在兩步之外豎立着。鏡子中,很清晰地映出了我此刻的真實面容。
我發誓,之前那裡沒有任何東西,都是空的。
這房間裡我反反覆覆進來過,即使是非常細小的東西,我也肯定能記得住。而且,那鏡子足有兩米高、一米寬,如果它之前就在那裡,我百分之百能看得到。
鏡子裡的我看上去十分古怪,面色非常蒼白,精神也非常疲憊,像是剛剛經過一段長途跋涉、歷經千難萬險一般。
“你還記得你的樣子嗎?”她問。
這問題也是極其古怪,我當然記得自己的樣子,任何人都會記得,絕無例外。
鏡子是人類創造出來的最古怪的東西,它能反映一切,無比忠實,毫末畢顯,但卻從不改變什麼,只是默默地矗立在那裡。
現代社會中,看到鏡子,下一步的必然反應就是看看自己的臉。
人是最關心自己的,這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性。
就在玉羅剎即將再次開口時,我突然意識到了,這鏡子的古怪究竟在何處——它裡面映出的竟然不是我自己,而是完全陌生的另一個人。
就在此時此刻,我身邊沒有任何男人,只有一個貼面而立的玉羅剎。
我們都在鏡中,因爲我能夠看到玉羅剎。在鏡中,她與真實的她一模一樣,同樣完美如林中女神一般。只不過,在她對面站着的“我”卻是另外的模樣。
“他是誰?”我喃喃地自問。
“他是你。”玉羅剎回答。
我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因爲這種奇特的記憶帶給我極大的震撼,因爲鏡中的那個“我”是我在歷史典籍中曾經見過的。很肯定地說,“我”就是那個二戰期間名噪東方主戰區的特務頭子。
玉羅剎最關注的,就是他,也就是“我”。
我張了張嘴,很想說些什麼,因爲此刻有太多情緒想要表達。但是,很多話都堵在喉嚨裡,最終不知如何表達。
最終,我只發出一聲長嘆。
“這是最美好的年代。”玉羅剎說。
我曾經想問這是在什麼年代,想問我是誰、我們是誰,但這些問題卻又是根本不必追問的,因爲它們的答案是如此明顯,以至於每一個問題提出時,我能立刻向自己給出答案——這是二戰期間中國大陸最黑暗的時刻,各方本土勢力已經被日酋打得狼狽逃竄,潰不成軍。我就是那個想要憑藉一己之力拯救大局的特務頭子,爲了抗敵保國,不惜賭上一切。
在特務頭子的價值觀裡,連性命都是可有可無的。
他活着,唯一的價值就是抗戰,從出生到死去,幾十年都是爲抗戰而生。這樣一個人,是奸雄、梟雄也英雄,只不過是具有悲劇性質的英雄,因爲他跟錯了人,走錯了方向。
“火車就要到站了。”她已經是在無數次重複這句話了。
在這個時候,我也許是能夠力挽狂瀾、改變歷史的人。這一列火車的終點,就是玉羅剎出發的起點。
改變歷史,就是改變日本的命運。
我忽然覺得肩上壓着幾千斤的重擔,下一秒鐘,也許身體就要被壓垮了。
“我們要怎麼做?”她仰面看我,美得像一朵剛剛開放的曇花。
曇花一現,最易凋零,唯一能呵護她的,只能是我。
那麼,我在心底連續自問三次:“我是誰?‘我’是誰?我們到底是誰?”
我是夏天石,來自於二十一世紀的濟南老城區曲水亭街。
“我”是存在於過去歷史中的、既力挽狂瀾又將國家戰爭引入了無法逆轉的水深火熱之中的那個特務頭子。
我們是特務頭子與玉羅剎,也是夏天石與玉羅剎。在不同的年代,我們都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我能拯救她,無論是現代還是過去,我都能憑一己之力改變她的過去和現在。但是,要改變她,就必須先改變歷史,改變兩個國家的命運。
從來沒有一個史學家想過“改變歷史”這樣的嚴肅命題,因爲史學家畢竟不是文學家,不會去思考各種空想的問題。
“這是犯罪。”我立刻意識到了這件事的危險性。
按照物理學的理論,改變過去就必然改變現在,任何歷史上的微小改變,都會對未來造成巨大的影響,比所謂的“蝴蝶效應”更爲劇烈。
“讓這列火車停下來吧,求你。”她又說。
其實,沒有一個男人能拒絕一個美麗女孩的請求,尤其是美如女神的一個她。
“停下火車”就意味着改變歷史的進程,意味着“吳之雪風號”上發生的那詛咒一戰永遠不會發生,意味着日本的國運巨帆不會斷折,而是一直狂進,一直向前,橫掃亞洲,與德國、意大利一起統治全球。
那將是世界歷史的倒退,是全球反法西斯戰爭的失敗,是全世界追求正義和平的人民的悲哀。
那麼,我到底該怎麼做?
在一個人的命運、兩個國家的命運、全球各國命運之間,我該如何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