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舟的長度不超過五米,寬度也就一米稍多,坐下他們四個,已經變得有些擁擠。
幸好船頭那兩人臥在一起,已經沉沉睡着,一動不動。
我努力想看清那兩人的面容,但空氣中彷彿浮着一層薄薄的灰紗,始終無法看清。我只是大概覺得,兩人都已經十分蒼老。年齡至少在七十歲以上,嗜酒如命,醉態可掬。
“年輕人畢竟還是年輕,想不到世界上的事是如此複雜。也罷,他的人生還長,有些事必須自己去領悟,別人替代不了得。”
“所以呀,失敗和痛苦也是一種成長,也要從中得到快樂,只不過是苦中作樂,就像我們一樣。”說着說着,喝酒的兩人向後一仰,也各自沉沉睡去。
我向前跨了一步,想吹開空氣中的薄霧,把那兩人的臉看個清楚。
這一步至少有半米,一定能夠抵達兩人身邊,近在咫尺觀察,不可能看不清它們。可是,當我向前跨出的時候,我們之間的距離並沒有縮短。
我雖然驚詫,但卻並不慌張,立刻意識到,我們之間的距離是不能用普通的物理尺寸來衡量的,而是處於另外一種玄妙的狀態。
奇術領域之中,有縮地成寸,也有咫尺天涯。這兩種奇術完全顛覆了物理上的距離概念,迄今爲止,無法解釋。很明顯,我和這兩人甚至這四人的距離,正是一種咫尺天涯的狀態。
我雖然不是走無常者,但自小聽說了這方面的太多例子,所以這方面的反應非常快,再也不敢貿然前進,以免衝撞了這些玄學領域的前輩。
喝酒的兩人鼾聲大作,原先睡着的兩人緩緩坐起。
“動態的事物就要用動態來觀察,一個人騎在鳥背上,要想看清它,你也要騎在鳥背上。世界是宏觀的,也是微觀的,更是宏觀微觀之外另外許許多多種狀態。一切都是未知,從來不是已知。只有抱着這種未知的心態,才能探知到未知的世界。年輕人,你懂嗎?就像你看着他們兩個,他們喝醉了,也睡着了。要想知道酒醉者的世界,知道沉睡者的世界,你也要喝醉,你也要沉睡。如此而已,再無其它訣竅。”其中一人說。
另一人打着哈欠,揉着眼睛,嘟嘟囔囔地說:“世人只以爲我們是鬼,卻不知道,所有人都是鬼。人類的世界和魑魅魍魎的世界並沒有什麼不同。所以人不必害怕鬼,鬼也不必害怕人。如果有人能穿梭於陰陽之間,連接兩個世界,那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就是神。人與人爭,鬼與鬼爭,神與神爭。你要做人,還是做鬼,還是做神?完全取決於你。我們現在告訴你的,只是我們的人生經驗,如果這些經驗能夠啓發你,可知未來你也會跟我們一樣……呵呵呵呵,這可不是什麼好事。遊園驚夢三大鬼王,在人間是鬼,在陰間也是鬼,又有什麼好玩的呢?可笑啊,可笑,遊園驚夢已經在此,三大鬼王何時來聚?”
我聽懂了他們四個的話,但卻始終看不清他們的臉,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遊園驚夢三大鬼王名滿天下,除了已死的鬼菩薩和已經高位截癱的莫先生,唯一完整的就是秦王麾下的言先生。高手結局都是如此,豈不讓世間新一代的奇術師感到淒涼。
“人生啊,有追求就是一件痛苦的事。要的越多,就過得越不開心。年輕人,你想要有一番作爲,就得做好吃苦的準備。”第一個人說。
“聰明是把雙刃劍,越聰明的人,越容易誤入歧途。修行是件危險的事,一定要知道,世間任何事,都有好壞兩面,不可能光享受好處,避開壞處。鏡室是個奇蹟,沒有人能再次複製,如果選擇向它進攻,就一定做好受挫的心理準備。”第二個人說。
我張口想要回答,卻發現自己的喉嚨裡像塞了一團棉花似的,什麼都說不出來。
這種情形,就像是自己被夢魘住了,越想說,越急得渾身發顫,一個字都出不了喉嚨。
“本想送你兩句警語的,但我現在發現,我們四人的世界已經過去,遊園驚夢三大鬼王也不會再存在。未來,一切都將被顛覆,一切都將焚燬後重來。”第一個人又說。
說完,兩人同時哈哈大笑。
我無心發笑,此刻最重要的,還是要找到破解鏡室的秘密渠道。
“大家都醉了,我們走吧,呵呵呵呵……”第二個人說。
醉臥船中的兩個人也坐起來,大聲附和:“走吧走吧,我們走了。再有什麼事,也是別人的事,跟我們無關。鏡室的存在是一個寓言,既是寓言,就是留給後人去思索的,並不一定需要在這一代中解決……”
他們走向船頭,而船頭站着的兩個人向後一退,落下水去。這兩人哈哈大笑,也跟着踏上船頭,後退落水。
眨眼之間,小舟上又空了,只剩下我。
我清楚地記住了他們說的話,每一段話都充滿了睿智,對我有着無限的啓迪。
四人落水時,沒有激起一點浪花,輕飄飄的,應該是輕功已經練到了一定火候。當然從另一方面說,他們自詡爲鬼魂,走路自然不該有動靜。
突突突突,一陣電機馬達聲傳來。
芳芳駕駛着一艘摩托艇,從右前方畫了個大弧線,向我兜轉過來,別住了我的船頭。
“夏先生,你太過分了。”芳芳說。
我搖頭微笑:“我不知道,如果有冒犯之處,我道歉。”
芳芳關掉了摩托艇的鑰匙。兩隻船並排靠在一起。
她臉上的擔心不是裝出來的,而且到了這個時候,所有的船伕都休息去了,她只能獨自駕駛摩托艇而來,爲了我的安危,不顧一切。
“夏先生,你太大意了。湖面雖然空曠,但水下卻佈置着機關埋伏。一旦觸發,後果不堪設想。”芳芳變色說。
我像犯了錯的孩子,任她數落,絕不還口。
“夏先生,你不知道,我在平臺上看着你,想呼你回來,心裡有多着急。去年這個時候,曾經有一位著名的奇術師,就是因爲貿然進來,最後——”
芳芳的話沒有說完,但我已經猜到了結果。
奇門遁甲佈陣之術,絕對不是虛張聲勢的,而是有着非常強大的殺傷力。韓夫人在湖中佈陣,等於是爲這個湖設置了一道天羅地網。聰明人進來,可以趨利避害,而糊塗人進來,完全分不清東南西北。
很多江湖人是沒有自知之明的,明明什麼都不懂,卻裝得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所以,這裡對於很多人來說,就是斷頭臺。
“謝謝關心,我沒有事。”我說。
芳芳長嘆:“沒事就好,我不希望再看到下一次了。”
她板着臉,裝作很嚴厲的樣子,但眼裡的關心關切,是瞞不住的。
“夫人怎麼說?”我問。
“夫人要我追你回去。”她回答。
“莫先生怎麼說?”我又問。
“莫先生只是冷笑,一遍又一遍的,笑個不停。夫人曾經問計於他,但他卻什麼都不說,彷彿坐山觀虎鬥一樣。我早就跟夫人說過。莫先生已經廢掉了,只會冷嘲熱諷地笑話別人,卻提不出任何建設性的意見。我們養着這樣的人,只會讓軍心渙散的歪風急速擴散。”
我知道芳芳的話言重了,因爲到現在爲止。我們大家對莫先生還是比較尊重的,不想過多地挑他的毛病。
“芳芳,我們現在身在海市蜃樓之中,你覺得對嗎?”我問。
這問題當然有毛病,因爲海市蜃樓只在東海和幾個靠海的地方出現,內陸連想都不要想。要去看海市蜃樓,就只能到海邊。
其實,我只想讓芳芳談一談對這個湖的看法。
“我們也許是在海市蜃樓中,也許是其它的某種幻覺。我從來沒有如此深入過,從前都是在岸上站着看。相反,夫人倒是親自下來過幾趟,但每次下來又回去,到了平臺上落座,氣就不打一處來。她是做大事的人,我也不好去打擾她,只能把疑惑存在心裡。”
我向平臺望去,光影流動,只大約看到輪廓。
“夏先生,我們回去吧?”芳芳提議。
“湖的北岸之外是什麼?”我問。
早在平臺上的時候,我就觀察到,湖北岸有一大片密密的白楊樹。過了白楊樹,仍舊有一大片開闊空間。
“是一個很大的天然水庫,裡面的水供應整個濟南西部的自來水廠,西城這邊都要喝這裡的水。”芳芳回答。
我心中一動,記起自己曾經從報紙上看到過這水庫的情況,同一篇報道中說,水庫的西岸上曾有一大片荒冢,後來爲了民衆的用水安全,把冢子平掉,又在上面種草植樹,變成了一個苗圃。
小舟上出現的四個“人”當然不是人,而是靈魂。
如果是正常的日子裡湖上泛舟,就絕對不會遇到他們了。
“芳芳,你知道莫先生從前的事嗎?夫人有沒有說過,除莫先生之外,‘遊園驚夢三大鬼王’裡的人她還認識誰?”我問。
芳芳一怔,不由自主地向平臺遠眺了一眼。
她是韓夫人麾下愛將,一舉一動都要遵行韓夫人的旨意,所以已經養成了事事請示的習慣。我這樣問她,很明顯是違反了她的行事原則。
“夏先生,你問,我不得不說,但這是夫人的秘密。”她說。
我輕輕點頭:“此刻我們身處湖心,你說的任何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沒有其他人知道了。”
芳芳皺了皺眉,從摩托艇的工具箱裡取出一個長柄的無線電探測器,在小舟的船頭、船尾、船幫山掃了一圈。當探測器移動到船槳釦環的位置時,上面的紅色警示燈突然亮起來。
我在釦環上摸索了一陣,很快就找到了藏在船槳中段的鈕釦式竊聽器,一把揪下來,揚手扔進水裡。
“現在可以放心說話了。”她直起腰來,臉上的緊張表情終於放鬆下來。
竊聽無處不在,我之前根本想不到韓夫人會在船槳上做文章,因爲去監聽船伕的動靜毫無意義。
“你一定以爲安置竊聽器的是夫人——是另外的人,另外一些覬覦着夫人的權勢與地位的人。別問我他們是誰,這一點連我都不清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旦出名成勢,外面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着。夏先生,我先回答你剛剛的問題,其實夫人與‘三大鬼王’中另外兩個也是很熟悉的,鬼菩薩、言佛海都曾經是夫人的座上客,但後來鬼菩薩與官面上的關係越扯越緊,而言佛海則歸順了秦王會,所以大家就斷了音訊。”芳芳說。
莫先生殘,鬼菩薩死,而那位言佛海先生就是兩次與我照過面的秦公子身邊的門客。所以說,韓夫人不但跟秦王、趙天子這些幫派勢力的老大有關係,跟老大們轄下的高手也有另外一層關係。她在今時今日的江湖中,其地位果然大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