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官大娘家嘔血符(3)

門外果真變了樣子,竟然出現了一座空曠的大屋,屋內一切全都是青灰色的,應該是一座古舊的大廟。

地面鋪砌着巨大的青磚,每一塊都有兩尺長、一尺寬,嚴絲合縫,規規矩矩。

青磚之上,東一堆西一堆地散落着不少白沙黃土,每一堆上都插着一面半尺長的三角旗幟。那些旗子是用彩紙剪成,旗面上畫着筆跡凌亂的符籙,而且旗腳的方向全都一致。

我的視線遠端站着一個人,而在更遠處的牆邊,則是一人高的供臺,上面供奉着一尊巨大的神像,居高臨下,俯瞰一切。

唐晚沒在這裡,而且我斷定,這裡也已經不是轆轤把街的官大娘家。

我的手臂僵在半空中,雙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

我面對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真的想不出今天的濟南城裡哪兒還有這樣一個空蕩蕩的古舊大廟。而且,遠處那男人的衣着打扮也是隻能在民國電視劇中出現的——灰布長衫、圓口布鞋、圓頂禮帽……他是屬於另一個時代的,那個時代已經遠離了今天車水馬龍、燈紅酒綠的濟南城。

“我該怎麼辦?”我躊躇不決,手肘抵着門框,陷入進退兩難之境。

看得出,插着小旗子的土堆不是簡單排列的,而是遵循着複雜的陰陽法則構成了一個秩序井然的奇門遁甲之陣。佈陣的,當然就是那長衫男人。看他的氣度與面相,一定是位學識淵博、心思縝密的高人。

“天到這般時分,該發生的爲何還不發生?”長衫男人忽然沉聲自問。

他的聲音極爲動聽,並非土裡土氣的濟南口音,而是半文半白的北方官話,介乎於北京話、東北話之間。

“風化爲地、雨化爲水、陽化爲陰、雄化爲雌——唉,難道這一戰,我們這城,就要亡了?”他將腳下的一捆小旗子抱起來,俯視陣勢,皺着眉頭,久久沒再發聲。

他沒看見我,或者說,他是看不見我的。對於他而言,我只是一個錯誤撞入的影子。

我不免惴惴不安地想到:“如果此刻一步踏出去,是不是就會進入另一個世界?”

即使是當代最高明的智者如霍金,都無法對時空轉移、蟲洞結構做出肯定的推論,只能靠着臆測、虛構來模糊地證明那些時空通道的存在。迄今爲止,人類並未對這門科學技術梳理出任何頭緒,離着登堂入室還有十萬八千里。

我不敢冒險,畢竟老宅那邊還有好多人等着我。

“放下門簾,一切就都恢復正常了吧——”我遲疑再三,又向那男人看了兩眼,然後抽身向後,準備鬆手放開門簾。

不經意間,我的眼角餘光瞥見,官大娘留下的血符之上竟然孤零零地立着一個人。

那人所處的位置正是南北兩岸夾住的河道,即血符上突兀而明顯的空白部分。

按照古籍上的解釋,任何一種五行陣勢中,越是空白之處越發兇險,因爲這些地方未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各方都會向此地投以重兵或者猛藥,任何身在其中的人,都不可避免化爲齏粉的慘烈遭遇。

“那裡——危險!”我還沒看清他是誰,已經驚呼出聲,試圖提醒他速速離開那裡。

一句話出口,我回過神來,赫然發現,那人竟然就是我自己,也就是另外一個活生生的我。

“他?我?”我登時愣住,渾身繃緊,一動不動,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試想一下,我之前是在無法參悟血符的情況下走向門口的,並沒有遭遇任何襲擊和突如其來的變故。所以,一直到挑開門簾前,屋內一直都很安靜,除了官大娘的遺體,再無旁人。

我惶然想到:“我們兩個之間,一定是一個真人、一個影子,或者是一個真人、一個靈魂。但是,我知道我是活着的,難道站在血符之中的是我的靈魂——不,站着的是我的軀殼,此刻留在門檻上的纔是靈魂?難道我已經靈魂出竅、死了一半?”

嗡的一聲,我感覺自己的頭脹得比水缸還大,暈暈沉沉的,幾乎沒有任何思考能力。

靈魂與身體分離是玄學中的最神秘境界,因爲那牽扯到一生一死的問題。

古籍中說,靈魂離體是一種機緣,形同於一艘沒有繫住的舢板離開了碼頭,隨波逐流,不問東西。

那是道家、藏密修行者追求的目標,當他們以辟穀、閉關的方式強迫自己進入“忘形”之境後,就有可能產生靈魂離體的現象,並且在極度不可思議的情況下,他們能同時操縱身體和靈魂,以“兩個我”的生存形式活在世間。

當然,那又牽扯到非常深奧的伏藏、轉輪的定義,其中的許多細緻入微之處,已經無法用語言、文字來解釋。

此時此刻,我只想知道如何才能讓生命回溯,以便於讓我回到靈魂與身體分離之前。

事發突然,我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站在門邊,靜觀事態發展。

“該來的——還不來?”外面大廟中的人陡地提氣大喝。

我扭頭向外看,左側牆上那扇朱漆斑駁的大門猛地由外向內打開,發出轟隆一聲響。

外面的人沒進來,一陣挾帶着鵝毛般大雪花的冷風先倏地闖入,靠近門口的小旗被吹倒了十七八杆。

濟南近幾年少雪,再加上地面溫度較高,雪花沒落地就已經被融化,最後滿街只剩雪水。記憶之中,我已經有五年沒見那麼盛大的雪景了。

風過之後,一個穿着豹紋皮襖、玄色皮褲、黑色及膝長靴的高大男人大踏步而入。

他身後應該跟着不少人,但他進來後,輕輕舉起右手,後面的人就領會了他的意思,把那大門輕輕帶上。

我望着高大男人的臉,覺得似曾相識。

“你這是——失空斬還是五丈原?”高大男人掃了一眼滿地土堆旗幟,仰面哈哈大笑,笑聲中飽含滄桑淒涼。

“失空斬”講的是諸葛神侯失街亭、空城計、斬馬謖這一系列反敗爲勝、轉危爲安的連環計,是軍事史上罕見的“敗中求勝拖刀計”。“五丈原”則是諸葛神侯一生敗筆,屬於絕境中的“斷尾求生之計”,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始終不能逆天意而獨活,最後點神燈逆天改命,功敗垂成於反骨大將軍魏延之手。

“都不是。”灰袍男人搖頭,然後俯身,把倒下的旗子一杆一杆重新插好。

“都不是?那是什麼?北方來的斥候急報,日軍先頭部隊已經離了京城,一日內過天津衛,兩日內必到黃河邊,三日內必至濟南城——今日不走,我們就只剩下兩日時間了。”高大男人說。

“兩日,已經不短了。”灰袍男人說。

“不短了?兩日甚至不能保證大軍南下到達徐州。盧溝橋之變後,敵軍來勢洶洶,泰山、萊塢、徐州都沒有天險可以依據,只怕到了徐州之後,敵軍尾隨而至,還得繼續向南撤退。兩日,我的人馬輜重甚多,行軍緩慢,而敵軍先頭部隊是機械化部隊,有裝甲車、摩托車、四輪運兵卡車,行軍速度至少是我軍的兩倍以上。我手下這些兵是起事以來跟了我十幾年的老兄弟們,他們的命就是我的命,無論如何我得帶着他們活着渡過長江,安全地……”高大男人說了這麼一大段話,越說越是傷感。

從他們的對話中,我約略知道他們正在討論的是什麼問題,而這些事應該發生在1937年的濟南城。

山雨欲來,黑風滿樓,舉國都被日本鬼子的狂暴之勢欺住,以至於人心惶惶,不敢當其鋒芒。

“安全地帶他們回家?安全地讓中國人當亡國奴?”灰袍男人反問。

高大男人一怔,隨即分辯:“這件事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從上到下……從上到下誰敢出頭對抗日本人?領袖沒下命令,你看看,全國幾大戰區、幾百萬軍隊全都一味地撤撤撤。東北三省怎麼樣?地大物博,裝備精良,不也是一夜之間就撤進了山海關?連名震天下的少帥都一溜煙跑了,我有什麼辦法?現在,誰也不清楚領袖是怎麼想的,我還是別裝大頭蒜了,不如先撤,放日本人進來,找機會關門打狗。”

“好啊,走吧!”灰袍男人臉色冷峻,做了個“請走不送”的手勢。

“你也得跟我走,濟南城是待不下了。”高大男人說。

灰袍男人搖頭:“我說過,人在城在,城亡人亡。”

高大男人急得跺腳:“你說過你說過,你又不是領袖,也不是北方戰區長官,手底下沒兵沒將,光說這些有什麼用?好了好了,別置氣了,馬上帶家眷跟我走,我派幾個馬弁跟隨着你回曲水亭街老宅,省得小混混們趁火打劫。”

灰袍男人揮手,指着滿地的旗幟,傲然冷笑:“這些,抵得過你的八萬精兵。我相信,只要有這些,就一定能讓日本鬼子喪命於滔滔黃河之內。”

高大男人大力地搖頭:“書生意氣,書生意氣!這是戰爭,不是你的陰陽五行、先天八卦那一套能擺弄得了的。日本鬼子靠着長槍大炮打天下,你這些玩意兒跟當年義和拳的‘刀槍不入鬼畫符’有什麼不同?”

義和拳的功過必須由歷史評定,但當年他們喝下“刀槍不入”的神師符水之後,的確沒有擋住八國聯軍的排槍射擊,在京城、天津衛一帶血染大地。

迄今爲止,任何歷史書上都沒有記載日軍渡河時發生過什麼樣的戰鬥。

濟南龍奧大廈史料館中有1937年至1945年的軍民抗戰詳史,對於日軍兵渡黃河這一段的記載亦是空白,普通人看過史料後,都會有“國軍無抵抗棄城”的印象。

我相信,在國軍拋棄濟南城之時,肯定有一部分民間高手沒有喪失信念,始終抱着“誓死與危城共存亡”的決心。我更相信,我的祖上也在其中,視濟南城爲山東人的靈魂棲息之地,絕不會輕易將這大好城邦拱手讓給東洋侵略者。

“我不走。”灰袍男人淡淡地搖頭。

“你——總不能讓馬弁們綁你走吧?就算你不走,也至少得爲家眷們着想吧?”高大男人放緩了語氣,不斷地搓手,似乎不耐大廟中的寒氣。

站在門檻上,我真的能夠感受到冷暖兩重天的意味。

向前,大廟裡的溫度最高不超過攝氏五度,足見大廟之外正是數九寒天、大雪紛飛之時。

向後,官大娘屋內的溫度至少有攝氏二十度。濟南的春天本來就短,很多人脫了冬裝直接就換夏裝,完全忽略了春裝這一環節。

當然,裡外兩個世界的政治形勢亦不相同。前面,是兵荒馬亂、戰火紛飛的1937,後面則是國泰民安、花紅柳綠的現代化濟南城。也許,沒有經過戰亂年代的人永遠不能體會“國破山河在”的悽慘心情,只能由書裡、影視劇裡遠遠地觀看那段歷史。現在,我大概是最幸運的一個人,能夠親眼所見當年活生生的動亂一幕。

“老夏,我知道你是個非同一般的人——”高大男人壓低了嗓音,“領袖手下這麼多元帥、將軍都知道——不,連領袖都知道,你在玄學相術領域有着非同凡響的造詣。他當年巡視黃河的時候,親口對我說過,要把你封爲‘天下第一護國禪師’。他還說,夏家的‘神相水鏡’是國寶,絕對不能落到日本人手裡去,一旦濟南城失手,一定要帶着你遠遁江南。現在,終於到了他預料的那個時刻了。”

灰袍男人一笑,沒有接話,仍舊俯視着地上的旗幟。

我聽到“神相水鏡”四個字,馬上精神一振,凝神盯着灰袍男人。

他姓夏,極有可能就是太爺爺。

既然高大男人說夏家擁有國寶“神相水鏡”,那麼太爺爺一定就知道那東西在那裡。

回頭細想,各方勢力雲集濟南,目光聚焦於我夏氏的老宅,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來文廟之前,我已經電告領袖。領袖指示,城可以破,但國寶不可以失。”高大男人接着說。

灰袍男人搖頭,微皺着眉:“準確來說,那並非是國寶,而是一種武器。”

高大男人哦了一聲,微露困惑:“武器?怎麼講?”

我記起來了,在一本去年剛剛出版上市的韓姓家族回憶錄中,就有這高大男人的許多黑白照片。兩下里印證,我更加確定了他的身份。此人當年一槍一彈不放,率領大軍棄濟南城而去,最終受到軍事法庭裁斷,飲彈而亡。

正是因爲他的草率之舉,濟南城纔在“五三慘案”之後又遭日本鬼子蹂躪,百姓倒懸於水火之中長達八年之久。

所以,他的名字被永遠地刻在民族恥辱柱上。

這一刻,我看到他力勸灰袍男人一起棄城逃亡時,不由自主地對他心生鄙夷,同時不由自主地在心裡打了個突:“爲什麼說‘神相水鏡’是武器?難道跟宋、元、明、清時期民間傳說中的‘超級武器’有關?”

我這邊一念未了,那高大男人竟然問了同樣的話:“難道你們夏家擁有的‘神相水鏡’就是中國民間傳說中的‘超級武器’?”

不知爲何,我總覺得他問這句話的時候,從表情到語氣都變得極其陌生,給我一種說不出來的邪惡感覺。

我這樣想並沒有依據,因爲由兩個男人的交談語氣可知,兩人之間應該是親密而友好的,所以高大男人才說出“要馬弁們綁你走”這樣的話。

那麼,當他追問“神相水鏡”時,眼中就不該閃出貪婪和狡黠的微光,如同一隻餓狼發現了匿藏在草叢中的獵物,正在悄悄接近。

“就算是吧。”灰袍男人點了點頭。

“山海關上,岩石血紅;九宮山前,草木皆兵。”高大男人突然念出了十六個字。

我讀過明清歷史,那十六個字說的是明末清初的一段複雜公案。簡潔說,就是當年“衝冠一怒爲紅顏”的吳三桂聯手山海關外的滿族大軍裡應外合打敗闖王李自成的史實。山海關之敗,最終導致李自成率親信潰逃出京,最終走投無路,自刎於九宮山。

岩石,即指李闖王麾下智囊李巖,“血紅”二字則是指義軍中第一女將紅娘子,也即是李巖的夫人。

在這段公案中,藏着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不解之謎,因李巖、紅娘子、李闖王之死,最終湮沒於浩如煙海的明清兩代歷史中。

灰袍男人臉上略顯訝異:“韓兄,你也查詢過那段歷史?”

那高大男人自知失言,立刻舉手捂住嘴,略帶尷尬地說:“不不,是你告訴我的,忘了嗎?有一次你喝醉了酒,酒後失言,說起過那段公案。”

剛剛那十六個字是他脫口而出的,絕對不是準備好的說辭。所以,失言之後雖然強加掩飾,卻已經引起了灰袍男人的疑心。

“韓兄,你走吧,向南之路絕非坦途,聽說日本鬼子越過山海關之前,就已經全線撒出以東瀛忍者爲主力的銅馬斥候,不但擅長刺探情報,其戰鬥力也相當了得,不遜於全副武裝的日本關東軍精銳。我在這裡祝你一路順風,能帶大隊抵達安全之地。”灰袍男人說。

高大男人長嘆:“好吧,你既然決心已定,我也不好勉強。等見了領袖,一定把這裡的實際情況向他彙報。”

兩人的談話告一段落,我相信接下來那高大男人就會離開大廟,心裡便鬆了口氣。

作爲夏家後代,我當然希望太爺爺能平平安安地度過城破之厄,保全性命於亂世之中。

高大男人轉身向外走,到了大門邊,雙手扶在門上,忽然回頭:“老夏,其實我一直覺得,山東自古出響馬,瓦崗山英雄們幾乎全都出自山東,令天下人無不敬仰——如果你有信心,我就帶大軍留下來,火線阻擊,大破日寇于山東境內,爲山東好漢正名。你說好不好?”

灰袍男人精神大振,揚聲問:“韓兄,你說得是真的?那自然是再好不過——吾所願也,未敢請爾!”

高大男人仰天大笑着走回來,灰袍男人精神煥發地迎上去,大廟內的氣氛似乎變得一片和諧融洽。

我的第六感立刻覺察到了不祥之兆,但根本來不及提醒,兩人已經相對而立,近在咫尺,四臂齊舉,熱烈地擁抱在一起。

說時遲那時快,嚓、嚓兩聲,兩人後背上各自冒出一截帶血的刀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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