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白什麼了?”悟空問道。
造化道:“我在爲你思索離開的法子。”
悟空道:“可有法子了?”
造化道:“有了,卻不知成不成。”
“爲何這麼說?”悟空道。
“你與旁人不同,你既然說要去,那便是說,你本不應屬此天地中人物,但你這身子,卻分明是在此地生的,是也不是?”
悟空點點頭,自己可沒那個本事,連同自己原來的肉身都帶過來,當年穿越,只是帶着前生的記憶植入到靈明神猿身上而已。
“該去的去,該留的留,那便妥當了。”造化道。
該去,該留,這是何意?什麼該去,說的是自己帶來的神念嗎?該留的……自然便是屬於此天地的物事了。這便是說,自己只將神念逸出,肉身留下便可了?便這麼簡單嗎,神念逸出,又要去哪裡呢?
記得誰曾說過,有了第二本相和出宙神通,便可出去,但就這麼稀裡糊塗地出去,悟空卻也心有不甘。他也讀過許多穿越小說,穿來穿去如同串門,少有詳解發生這異變的原因,自己好不容易穿越了一次,若不把這個搞明白,豈不是大大的遺憾。
只聽造化又道:“天地萬物,有虛有實,你可知曉?”
悟空道:“偶有耳聞。天地萬物生於有,而有生於無,可是此理?”
造化頗有讚許之意,道:“倒也說得似是而非。”
悟空又道:“這有何難?說得簡單些,便如對弈之理,未落子時,棋盤爲虛,棋子爲實。黑白未分時,第一手落在何處,無人知曉,而此時的期盼,便如天地生前之混沌。一旦子落,黑白相間,便如陰陽交合,如太極生兩儀,如無中生有。而此時,有子處爲‘實’,無子處仍爲‘虛’。虛者,並未空無一物,棋子有勢,故而棋盤空處,卻也能大致推衍出,下一手將落在何處……”
說着說着,悟空自己似是明白了一些道理,同時也有些驚訝。這些虛實的理論,自己原來是不知的,這些都是大須彌山主道念中留存下來的,只是自己借用弈道說了出來……只是,說了半天,這下一手,應該落在何處呢?
造化嘆了聲,道:“好個靈明,你果然非池中之物,這天地豈能困得住你呢?”
悟空暗道,你誇我又有何用,我只是胡說一通,卻不知該如何去做:“那你告訴我,下一手該落在何處呢?”
造化半響不語,然後道:“於凡人而言,所見爲實,所聞爲虛;於尋常仙人而言,神通法術爲實,氣息造化爲虛;於聖人而言,造化爲實,神念爲虛;於你而言麼……”
“已知爲實,未知爲虛!”悟空接道。
“錯!應是天地爲實,太虛爲虛!”造化高聲道。
“哦?這做何解,太虛又爲何物?”
“你只想離此天地,卻偏偏眼中只有此天地,這豈不是存了執念,可謂患得患失者必失也!要離此天地,便應忘卻此天地。”
悟空不由得點了點頭,道:“說得不錯!那太虛又是何物?”
造化道:“有云‘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又有云‘虛則知實之情,靜則知動之正’,又有云‘虛則實景入,空能納萬物’。太虛者,遼廓而無閡,運自然之妙有,乃是空寂玄奧之境也!”
悟空聽了一陣發愣,造化造化,既知曉道經又通達詩文,真是奇哉。悟空和造化對話越多,越覺得造化並非衆人所說的無情之物,而是道中達者也。
造化所說的,悟空都似懂非懂,似是隔着一層薄紗,卻偏偏若隱若現看不清全貌。聽起來,似乎是要自己神遊太虛,但自己忘了這天地,就能找得到太虛嗎?
這是,造化又道:“說了這許多,再送你一句吧。”
悟空脫口而出道:“最後一句了?”說完這句話,他不由得啞然失笑,這句話卻讓他想起了某個小品的臺詞來。小品,這是距離自己多麼遙遠的東西啊。
造化道:“真境絕,神境出,太虛,存乎心也!”
真境絕,神境出……悟空喃喃唸叨了幾遍,眼中漸漸放出光芒來,既然存乎心,那便去心裡去找!
“你……爲何要助我?”悟空按捺不住心中疑問,造化本是公允物,但自己傳承了大須彌山主神念之後,造化一切所爲,明顯偏袒自己許多,此刻更是要助自己離開此地,這可有些出乎自己所料了。
“在你眼中,我是什麼?”造化語聲竟有些淒涼之意,聽上去像是一個尋不到知己的失意之人。
悟空想了想道:“你是造化,乃是這天地真正的主人,世間一切善惡福禍,都因你而起。”
造化良久不語,悟空還道自己說錯了什麼,又道:“你是世間最公允的,是也不是?”
半響,造化嘆了口氣,道:“你去吧,一切造化之論,也對,也不錯,我也無時無刻不在想呢。”
悟空一怔,想了想卻也釋然,世人糾結於對錯,造化無人可論,只好糾結於自身,但這感覺,總讓人覺得怪怪的。悟空笑道:“你不必想,造化有常形,你思來想去,一朝有變,叫世人何以自處?”
造化道:“你這口吻,已居於造化之上了。我只今日想,明日就忘了,你莫多慮。”
悟空點點頭,道:“那,我去了。”
造化道:“去吧,你這一去,天下再無有趣之人了。”
悟空道:“人人有趣,需從細處看起。”
造化呵呵一笑,道:“這也不錯。”他語聲漸遠,迴音嫋嫋在悟空腦中迴盪,悟空知道,造化真的離他而去了,這條路,沒有人能幫得上自己,只能獨自摸索了。
神遊太虛,真境絕,神境生!
想到這幾句話,悟空屏氣凝神,摒除腦中一切雜念,開始……忘卻。
忘卻吧,忘了西遊,忘了造化,忘了花果山巔,忘了七神猿,如來、三清、盤古、老莊……將一切忘掉。
還有這天,這地,這片須彌山,這座靈明殿,這尊天地洪爐……
還有天罡三十六變,玄空法秘訣,一切神通法術,該是這裡的,都留下,剩下的,只有自己對穿越前的記憶。
漸漸地,悟空真的忘卻了,這一切,其實刻骨銘心,怎能輕易忘卻,但是,忘卻,又何嘗不是最深的思念?
他飛起來了,自大須彌山頂,無聲無息,去勢極快,須臾百萬裡,勝得過世上任何神通,就這麼飛起來了。
飛起來的,不是悟空,不是靈明,不是大須彌山主,而是——時侯!
時侯清清楚楚看到,悟空的身子還復了猿猴容貌,坐在大須彌山頂紋絲不動,那仍是靈明,只是這個靈明,再無第二本相了。
時侯越飛越高,越飛越遠,這一去,空間無礙,時光無阻,而奇特的是,他仍能看得到,這片天地間發生的一切,甚至連天地洪爐內的棵草微塵,都歷歷在目。
真境絕,神境出,便是這種玄妙的境界嗎?時侯已沒有閒暇去想,他看得清楚,老莊託着困住如來的那一界,奔赴人王所轄四洲,見了伏羲,老莊耳語幾句,伏羲微笑頷首。而後,陰陽自一室中奔出,毫不猶豫,便往大須彌山頂奔來。
靈明殿中,天地洪爐周圍俱是極厲害的禁制,但是,這裡爲陰陽留了一條通路,悟空知道,這天地雖大,但陰陽舍不下的,仍是洪爐之中的衆人。陰陽存的這份牽掛,是他的本心,但存本心,無物能阻。
洪爐之內,陰陽迴歸,果然如悟空所料,陰陽先尋了盤古,將天外諸事一五一十講與盤古,盤古並無喜色,似乎這一切早在他意料之中,而後,盤古施展神通,將自己身前那唯一的出天通路封住,自此之後,爐內再無人能出此界。
天地洪爐中,此刻乃是最安逸的所在,無論仙妖,其樂陶陶,世間再無殺戮之事興起,仙凡相隔,秩序井然。
齊天嶺中,衆人得知如來被悟空制住,個個歡呼雀躍,但陰陽也有分寸,並未多講天外之事,以免衆人心中生出芥蒂。如三清、玄女、麒麟等人,若知道自己其實只是天外聖人的一縷道念,不知將作何感想,但若永遠不知,那也就安然如常。
人心無常,最難抵擋的是誘惑,修行之人以道念爲尊,這樣的事對他們來說,是天字第一號的頭等大事,陰陽豈會冒這個風險?世事如此,隱瞞,有時不是欺騙。
齊天嶺、西天靈山、幽冥地府、東海后土娘娘殿、灌江口二郎神處……陰陽神猿成了天地間最忙碌之人,他走了這麼一遭,驚異地發現,居然沒有一人問起悟空去向。但是,衆人目光中黯然神傷,卻是掩飾不住的事實。選擇遺忘,不是欲蓋彌彰,聰明的人知道,遙不可及的相念,莫如相忘。
時侯,仍在不停地飛離,遠到無限之遠,那天地,仍在腦海之中呈現。
也不知他飛了多久,或許是一年,或許是百萬年,或許,是億萬年……
這一日,天地忽有異動。
這異動,來自老莊手中悟空留下的那一界。
如來,忍不住了,他終於出來了。人心再忍,忍不過時光,更殘酷的是,沒有希望……
如來舍了自己心中惡念,舍了無堅不摧的這具肉身,只將善念逸出。那一絲善念出來之時,這一界如同一個肥皂泡,無聲無息幻滅,連同如來的肉身及一切惡念,煙消雲散。
令時侯驚訝的是,那一絲善念,分明便是大日如來的魔念,這魔念,完完整整,竟成了如來僅存的善念!
倒也難怪,大日如來之恨,盡都在如來一人之身,而此刻,這恨,也隨着悟空留下的那界湮滅無形,存下的,還有一顆本心。
朝聞道,夕死可矣,善念既生,萬念辟易。
老莊攏住這一絲善念,心中犯難,當年靈明離開時,自己答應過他,要爲這絲善念尋一個好去處,話說的雖滿,卻實在不知該投向哪裡。
逍遙老莊,忽然放手,喃喃道:“自己去尋!”
這絲善念在空中打了個轉,直奔大須彌山而來。老莊覺得蹊蹺,便在後面跟上來。但見這絲善念到了大須彌山頂,直接鑽入天地洪爐之中,再不見蹤影了。
老莊大爲驚訝,悟空留下的禁制,連他都難以破解,怎麼這絲善念竟視若無形?本心之道,只有本心知道。
又二十年後,天地洪爐之中,西天靈山之上,景象遠勝從前。有詩讚曰:林遮三寶地,山擁梵王宮,雅幽供樂事,禪堂處處清。高臺曇花墜,法壇貝葉生。
端坐法壇之上的,不是別人,正是燃燈古佛,燃燈古佛經意微妙,口吐蓮花,洋洋灑灑說了數日。階下衆僧聽得喜笑顏開,心生敬佛之道。
燃燈講畢,步下法壇,忽見階下站立一童子,甚是面善。燃燈來在近前問道:“汝是何人?”這童子見了燃燈,先拜了幾拜,恭敬道:“弟子原爲迦毗羅衛國太子,名作悉達多?喬達摩,既歸我佛,現下無名。”
燃燈大喜:“好一個善童子,汝於來世,當得作佛,號釋迦牟尼!”
靈山以東千里,一美貌少女如仙女臨凡,足不沾地行在荒路之上,她生得雖美貌,卻神態索然,彷彿世間一切事物都生不起興趣來。這少女正是觀音座前龍女,她本在落伽山上靜修,但這一日無論如何也靜不下心來,便辭了觀音,要去凡世行走。觀音也知龍女爲情所傷,而今天下太平,沒有哪裡不能去的,便允了她。
龍女伶仃行在路上,也無目的,也無心情,走着走着,到了一處寺院,只見門前聚了許多人,看模樣似是在那裡辯經。她左右無事,便多看了幾眼,這一看不要緊,當中站着那人,那豈不是她朝思暮想的龍樹菩薩?
龍女也顧不得什麼體統,從人羣中鑽了進去,站在近前聽講,龍樹正與人滔滔不絕講經,忽覺一雙妙目緊緊盯住自己,他側目一看,這兩雙眼睛,一經接觸,便再難分開。
龍樹那對手察覺異常,揶揄道:“好個大德高僧,如何被美色迷了心智?”龍樹哪裡管他說些什麼,大步跨前,抓住龍女雙手,嘴脣翕合,卻說不出話來。
龍女兩行清淚流下,口中只有兩個字:“是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