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擡眸,直直望到江在鋮沉沉深邃的眸底,破碎的冷漠,取而代之的是憤然:“左城,我只說一遍,不要再拿我在意的人來威脅我了。”狠狠,推開左城的手,她推開幾步遠,“你可以試試,我倒想看看,後悔的是你還是我?”
她手無寸鐵,她的威脅也只是白口空談,沒有任何籌碼,只是對左城,那是致命的。
空落落的掌心緊握,緩緩垂下,眸光凌亂的一塌糊塗,似乎在糾雜混亂,半響,他才聲沉急促:“葉在夕,他城府太深,三年前——”
話還沒說完,她冷冷截斷:“若論起城府,左城,絕對沒有人能敵得過你。”她一語像冰錐,冷漠卻確鑿。
這一點,左城不可置否,他苦笑自嘲:“你終是不信我。”
比起任何人的千方百計、未雨綢繆,他的城府,是她最容忍不得的。
轉身,朝着門口走,燈光將他背影打得黯然。身後,女人的聲音森冷:“相信你?呵。”冷笑出聲,繼而反問,“相信你什麼?”
左城微微頓了頓,張張脣,卻又抿緊。
相信我只希望你好,希望你留下……
只是,說了又如何,她也只會當做笑話,笑笑而已。
終是一言不發地走出去。
咔嗒——門合上,她偎到沙發裡,冷哼一聲:“連你也回答不出來啊。”
這個世上,不管誰會另有所圖,她最怕的一定是左城的另有所圖。
她只相信這個。
長夜漫了又漫,深了,晚了。屋外,已經停了雨,沒有月亮,整個左家昏暗,只有天台亮了一點微弱的燈。
雨後的鞦韆溼冷,男人坐着,輕輕搖晃,眸光自始至終看着對面的窗戶,窗戶有個人影,蜷縮在沙發裡。
會冷嗎?
他眉頭緊皺。起身,近了那窗戶幾步,死靜的夜裡他聲音似鬼魅:“那些不可能的約定,丟了也好。”
擡手,掌心張開,墜下的鏈子,末端上素白的戒指,像忽然升起的星子,閃着徐徐的光。
大概是垂掛在墓碑上久了,戒指看着就覺得冷徹。
將戒指放在手心裡撥弄,他看着窗戶裡的人影:“他真的這麼重要嗎?所以那年你要變成他。”
那年……好久遠的記憶,翻起的時候,還是會來勢洶洶地揪酸了心臟。
腦中零碎的片段在串聯,那年,也是在這鞦韆上,也是這樣陰雨的夏天,她像個木偶般,躺在鞦韆上。
他抱着她:“夏初,夏初……你應我一句。”
喚她,推她,她沒有任何反應,失了魂,落了魄。只是手裡拽着一枚素白的戒指,沒日沒夜,沒完沒了地一直一直看着。
“夏初。”沒有迴應,他伸手便搶了她手裡的戒指。
她只是僵了一下,之後便瘋了一般地撲上去,長期不開口說話的嗓音都是嘶啞的,卻大喊:“給我,還給我。”
像個發了癲的野獸,她打他,咬他,眼睛一直看着戒指。
他冷笑,無奈地鬆手,她如獲至寶地又將戒指握在手心,嘴裡不斷喃着:“這是夏初的項鍊,等她長大,我便要爲她戴在無名指上。”
他重重將失魂落魄的女孩抱在懷裡,對着瑟瑟發抖的她大吼:“夏初你聽好,你無名指上的戒指,只能我來戴。”
她不懂他的話,卻條件反射地搖頭,然後喃着一句:“不,我是謙成,夏初最喜歡的謙成。”
那時候,她癲了,瘋了,不記得自己是誰了,唯一記得夏初,謙成,還有戒指。
那年,江夏初十七歲,癔症一年,失了記憶,變成了季謙成。
伸手,左城揉了揉眉心,將那些回憶置之腦後,走到窗臺,將手裡的戒指埋到花盆裡的泥土中。
“只有我可以給你帶上戒指。”自言自語了一句,起身,將花盆放在天台的護欄上,那花盆中的刺葵,迎着風,輕輕曳動。
夜裡下了雨,初晨的天昏昏沉沉的,雨將下未下,這個夏天,雨天尤其多。她醒來的時候,已經九點了,天卻還是暗得不見光線。
不知道是有意無意,往常這個時間,左城總是不在的,今天是個例外,左城等在客廳,江夏初不會認爲這是偶然。
走過去:“在等我。”腳步並未停,繞過左城,只留了一句話,“不過我要出門。”
“夏初。”
左城擮住她的手腕,站在她身側,覺得有些陰寒,只是喚了她的名字,沒有說些什麼。
伸出手,將左城的指尖拂開,脣邊幾分寒涼:“你若是不放心,可以讓人跟着。”
“今天週末。”左城這樣回答,空落落的手心涼涼的空氣襲過,緩緩垂下。
江夏初冷然:真沒有他不知道的事。
“所以?”這纔看向左城的眼睛,反問。
“我陪你去。”不容拒絕的語氣裡,似乎隱藏了些微末的小心翼翼。
江夏初拒絕地毫不拖泥帶水:“不用。”
語氣微冷,他堅持:“我不放心。”
“隨你。”扔了兩個字,江夏初先轉身,脣角一抹冷峭。
一路,江夏初熟門熟路,走在前面,身後,左城看着她背影怔然。
金隅世貿的三十八樓,專用心理治療室,過道里尤其安靜,沒有往來的路人,他們一前一後,一直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江夏初忽然放慢了速度,看着前方,問身後的左城:“左城,你知道是什麼病吧。”五年如一日的心理治療,不是病理,心理的病更可怕。
突如其來的詢問,左城怔了一下,回答:“別多想。”
她不緊不慢地走着,背對左城的臉上覆了一層陰翳:“本來我不確定的,只是你的安排我解釋不通。比如現在,比如抽屜裡你動過手腳的那些藥。”她不是傻子,只是懶於揣測罷了。
“你知道了。”左城不可置否,對於這個女人,總有這麼多意外。
頓住腳步,她回身看着左城:“我牀頭櫃底層的藥,自第一天住進左家便被換了,你應該不知道,我吃了五年的藥,味覺早就非同常人了。還有,你默許了秦醫生的治療,絕對有理由,所以,我猜得沒錯不是嗎?”
是什麼樣的病,會叫左城到現在也束手無策,江夏初原本懶於揣測的事情,已經開始好奇了。
左城抿脣,須臾未語。
“你總要記得,我只想你安好。”他走到她面前,俯身,視線相平,他眼裡倒影的她,格外柔和,儘管她側臉冷沉如晦。
江夏初移開視線,左城眼裡的她,轉身的動作熟稔地像做了無數遍,背對着左城,語氣漫不經心的冷淡:“那些藥我都扔了。”
左城從不會平白給予,若他給,千萬不要理所當然的接受,奉行等價交換的左城,從來不會吃虧,所以,她不會傻到冒險去接受左城的東西。
還有一點,永遠不要試圖對左城撒謊,因爲他想知道的,有千萬種方法,不露痕跡,不動聲色,全部捏在他的掌心裡。
所以,他不意外江夏初的回答:“我知道。不要用你自己來忤逆我,藥,也不要再扔了,我有很多辦法讓你吃下去。”
不是威脅,只是陳述,也不是信口開河,左城有這樣的能力,他想做的事情,絕對有各種辦法,想得到的,與想不到的。
這是左城,這樣一個左城,叫人可怕,叫人無處遁尋。唯有江夏初,會無動於衷地面無表情,回答:“好。反正好不了,都治了五年了。我只是好奇,這病是不是與你有關?好像從你出現之後,有些不太一樣了,我可不可以假想,你就是那個病源。”回頭,看着左城的眼睛,那種灼灼逼視,像極了左城。
齊以琛說過,江夏初不喜歡揣測,若真論起此,她絕對是個各種高手。這話很精準。
這個女人啊,聰明得讓左城毫無辦法。
該如何回答呢?是?不是?都不好,啞口無言。沉默着大步走到她眼前,伸手,握着她的肩,他只說:“你會好的。”
模棱兩可的答案,竟不知,左城也會逃避。
這病源果然是他啊,那她一定無可救藥了,江夏初這樣篤定着,對於左城,不敢抱有慶幸了。
這下好了,左城是個瘋子,她是個病態,距離好像更近了,真是不喜歡!江夏初眼裡閃過一閃而逝的厭惡,擡手,拂開左城的手:“世上有四件事情你掌控不了。生老病死。所以那些‘你會好好的’、‘我不會讓你有事’之類的話不要再說了。”
轉身,朝着走道的深處走去,脣角微微莞爾:生老病死,四件之中,只要佔了一樣,左城就掌控不了了,雖然瘋狂,但似乎是不錯的假想。
身後,左城頓住腳步,冷笑自嘲:“少了一件。”剔透瓷白的手指,指着前面人的背影,他輕啓脣,“你。”
這世上,無所不能的左城,有五件事情毫無辦法:生老病死,還有江夏初。
起步,緩緩跟上,不急不慢地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走道的盡頭,是一道門,寫着秦熙媛治療所。
握着把手,門還未開,左城手覆在她手背,他問:“會怕嗎?”聲線輕柔,溫柔得不像左城。
“只是睡一覺。”江夏初這麼回答,全是敷衍塞責,也不看左城的眼。
“好好睡吧,我在這。”伸手,攏了攏她散落的發。手落在她臉頰,一點一點輕輕拂過,淳淳嗓音像久釀的紅酒,好聽的醉人,“我在這等着你。”
歌壇神話葉在夕也說江夏初的音色是極好聽的,只是,有時候,也會讓人冷得毛骨悚然:“你還是不要在這,我會睡不着。”她似笑非笑,挑開左城的手。
左城輕笑,有些塞然,收回手。
啪嗒——門緊緊合上,那人沒有一點猶豫。
“呵。”冷笑出聲,轉身,輕輕自喃,“你總是這樣不給我餘地。”
一道門,隔出邁不開的距離,屋外的男人,帶着一身蕭條走遠,屋裡的女人坐在沙發上,輕笑。
對面的秦熙媛膝上放着電腦,擡眸看了看江夏初,又看了看門口:“左城也來了?”
“嗯,他不放心,大概怕我跑了。”江夏初只是戲謔,脣邊輕笑未斂,神色淡漠。
秦熙媛只是笑笑,也是玩味的語氣:“心裡學上,不放心是擔憂,驚懼,不確定等行爲上學的一種折射。”
江夏初眸光淺淡得沒有影像,聲音像浮在高出,淡漠得很:“這些專業術語我不懂。”
不是不懂,只是疏於去懂,心理學上,稱之爲逃避。秦熙媛只是笑,並不繼續她的專業剖析。
端詳着江夏初,她眼瞼下青黛深沉,問:“最近失眠?”
“嗯,左家空氣不好,總胡思亂想。”
她回答的好像無關緊要一般,聲音裡,只有尾音有稍微的起伏,另外脣,緊抿,眉,深蹙。出於職業習慣,秦熙媛幾眼便剖析得透徹:左城,果然讓她坐立不安。
江夏初這病,五年的治療,快要讓左城毀於一旦了,秦熙媛有些束手無策,敲打在鍵盤上的手一頓,擡眸問:“在想什麼?”
“以琛。”江夏初回答,嘴角稍微一抿,眉頭蹙得更緊了。
秦熙媛沉吟了一會兒:“今天不睡覺,我們解鈴。”將電腦置於茶几上,看着江夏初的眸子帶着笑意,不犀利卻似乎能輕易看透所有。
解鈴還須繫鈴人,盤踞在江夏初心裡最大的那個結是齊以琛。
江夏初眉宇浸染清涼,扯扯脣角,澀然:“可是我的繫鈴人不在。”
“誰說不在。”秦熙媛輕笑,將電腦轉個角度,放在江夏初怔然若忡的眸下。
屏幕裡,熟悉乾淨的容顏猝不及防落在了江夏初的眸底,她卻若正若忡地忘了反應。
隔着萬水千山的人,近得好像就在眼前:“夏初。”
他在喊她,聲音還是一如初見那般讓人心安。
江夏初緊蹙的眉鬆開,眉宇裡的陰翳散了,張張脣,卻發不出聲來。
“夏初。”齊以琛笑,對着她笑得淺淺,曾經最貪戀的笑,居然有些讓她恍如夢中了。
她也笑,笑得牽強,定是比哭還難看。
“說說話吧。”秦熙媛看了一眼,扔了一句話,帶上耳機,留出足夠空間。
她啓脣,艱澀地念出兩個字:“以琛。”曾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喚過無數遍的兩個字,突然覺得遙遠。
“嗯。”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會輕聲迴應她,還會點點頭,與記憶中,一絲不差。
“我以爲你再也不會應我。”饒是極力隱忍,語氣還是稍微哽塞。
那時候,他不省人事,她喚他的名字整整一夜,他沒有應一句。本來不委屈的,可是看見他的臉,他的眼,突然就覺得委屈了:“在醫院,我叫你那麼多句,你都不應我,一句都不應。”眸子酸酸澀澀的,她就直直地盯着屏幕裡齊以琛的臉,似乎一個眨眼,便會消散了去一般。
似乎伸手,卻又突然收回,他離着鏡頭稍微近了,似乎累了,聲音很輕:“對不起,你喊我的時候沒有答應,讓你害怕了。”
澀澀的眸子稍微閃躲,她看着那邊以琛消瘦如柴的手緩緩落下:“不要有下一次了好不好?”
“嗯。”齊以琛點頭,似乎想笑,只是到了嘴邊變得酸楚僵硬。
有點模糊的東西遮住了視線,江夏初用力眨了眨眸光,平靜的語氣:“身體還好嗎。”細聽,聲音裡有細微的顫抖。
“嗯。”齊以琛點頭。
面色枯槁,慘白如紙……他卻這麼回答,江夏初垂在沙發下的手指緊握。
他不好……她知道,只是要裝作不知道。
又問:“手術了嗎?”
“嗯。”他再點頭,補了一句,“好很多了,已經可以下牀了。”
千篇一律的回答,江夏初意料之中,她的以琛總是這樣,不會撒謊的人,卻總用蹩腳的謊言來讓她心安,殊不知,其實她更不安,只不過得裝着。
喉間酸澀的快要發不出聲,她還是喋喋不休地問:“化療會很疼嗎?”
“不疼。”即便隔着屏幕,還是可以看見他額上綿密的汗珠。
不疼?那他隱忍的是什麼?他又在用蹩腳的謊言騙她。
心,像什麼在拉扯一下,生疼生疼的。有些酸澀的東西,在眼睛裡喧囂到不能控制,卻咬着牙不肯落下,伸出手,指尖觸碰的是電腦冰涼的屏幕,隔着千山萬水,那邊是以琛的臉:“以琛,你瘦了。”她笑着說,笑出了眼淚。
齊以琛稍稍後退,她的指尖似乎跟着拉開了距離,他扯扯脣角,聽得出來,他說話用了多大的力氣:“別擔心,我很好。”
“你騙我,你不好。”
這還是第一次,她拆穿了齊以琛蹩腳的謊言。
“傻瓜。”齊以琛笑得無奈,蒼白的脣抿成僵直的線條。
他總是這樣,會無奈寵溺地喊着她傻瓜,可是一直以來,最傻的那個人一直都是那個爲了她而苟延殘喘的他自己啊。
是啊,她也是個傻瓜,現在也只能傻傻地笑着不說話。
齊以琛深深睨了她一會兒,才說:“你不該向左城妥協的。”
“不然呢?”她不鹹不淡地反問,有種理所當然的決絕。
“我早就活夠本了。”齊以琛嘆氣,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