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後,輾轉於各鎮之間的由錦,終於還是回到了龍氏一族的舊地……
曾幾何時,這裡富麗堂皇。每逢節慶之日,大紅的燈籠都會從大門掛到幾裡以外……那時候,遠道前來拜訪的客人們,不論是何種身份地位都會受到誠心的招待……
而此時此刻,由錦看着那鏽跡斑駁的大門,撫摸着那滄桑老舊的石獅子……
指尖傳來的陣陣涼意,才讓由錦真切地感覺到,自己真的回來了……
數年之前,由錦手持妖刀,破關而出……
橫刀斬斷了院內的百年蒼松……
龍家老爺子大聲哀嚎,妖孽……天要忘我龍家……
從那以後,由錦就未曾回過龍家……即便,老爺子故去,也不曾回來過……
時光荏苒,轉眼間,已經數年……
此時此刻,站在這裡,恍然之間,太多太多的記憶,混雜着痛苦,仍是讓由錦感到窒息……
倘若是數月之前的由錦,今生最大的執念就是永不回來!
那時候的她,甚至懼怕憶起前塵種種……
可是,短短數月,經歷了太多悲喜,童年時期那些讓她惶恐不安的記憶。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變得模糊不清……
離開雪山之後,由錦本來沒有什麼打算,卻在不知不覺地回到了這裡。
採買生活供給回來的老僕,望着那似曾相識的背影,良久纔敢上前確認,顫聲詢問道:“您是……少……少爺?”
待到看到了那張蒼白憔悴的臉孔,老僕這才激動地抓住了由錦的衣袖。“少爺,少爺……您……這是到哪裡去了?”由錦突然失蹤之後,已有幾路人馬,來此詢問。
由錦顯然沒有老者這般激動,她注視着這張已經被歲月濁蝕的不太認識的面孔,竟如同神遊一般愣住了。
“小……少爺……我是老魏呀……幾年不見,少爺不會已經忘記了吧?”老爺急切地說着,早已老淚縱橫。老魏到底在龍家呆了一輩子,又有什麼秘密,能蠻得住他。想當年他便知道由錦的真正身份,私底下也沒少爲這位命運坎坷的少主人煩擾……只是,那時候老爺子心病太重,性情偏激的利害。小少爺的日常起居都隨着老爺子,從不假他人之手。明眼人都知道老爺子是承受不了喪子之痛,已然有些瘋癲。可是,再怎麼說老爺子也是主子……他們這些下人又能有什麼辦法。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老爺子變着方的“**”小少爺……
“魏叔!”由錦模模糊糊地記得年幼之時,“由錦”被爺爺懲罰的時候,有幾位平時沉默寡言的老僕人,悄悄地給她送過食物和水……
“少爺,咱們先進去再說可好?”老魏看着小少爺,知道他對這老宅子有心結。只是,已經過了這麼多年,這家到底是家呀。
“不了,老魏。我想……還是,先到別院看看。”面對着老僕滿臉的期待,由錦下意識地撥開了那蒼老的手。她雖然已經回來了,卻沒想清楚自己到底爲何而回來?
幾乎是帶着幾分慌亂地,由錦不再看向那張蒼老得臉,大步向外走去……
老魏見此情形,不禁大喊一聲:“少爺,老爺子已經不在了。這個家裡,如今只剩下你了!”
由錦聞言呆立於原地,緩緩地回頭,茫然地看向那塊兒,龍府的匾額。
龍飛鳳舞的“龍”字,筆鋒倉勁有力。
據說這是老爺子在弱冠之年寫上去的。那時候,他文武雙全,是遠近聞名的才子。倘若,不是偏執於習武,用些心思赴京趕考,定會金榜題名……
老魏見她盯着那塊兒匾額,不禁插口道:“前些陣子,滄海少爺過來的時候,特意找人修補過……”
“他來過了?”由錦沉生問道,又像是在喃喃自語。比起當日裡,身遭陷害後的怒不可遏,此時此刻再度聽到那個名字,由錦的心竟是如此的平靜,她甚至覺得這個名字,有些陌生……
“是呀……大約是兩月以前,滄海少爺曾經來此,小住了些時日……也沒說明來意,只是終日裡遊山玩水,四處走動……後來,突然接到家僕送來的信,才匆匆忙忙地走了……”
由錦顯然對沈滄海的消息,並不是那麼感興趣。
在老魏看來,小少爺和滄海少爺的情分,大概在他們年幼之時,滄海少爺選擇追隨着“老神醫”上山學藝時,便斷了……到底對那時候的小少爺來說,這便也是一種背叛吧……
在老魏遙遠的記憶中,年幼的小少爺,只有在和滄海少爺在一起時,纔會露出輕鬆的表情。平心而論,滄海少爺從小天資聰明,學東西很快。小少爺差之甚遠……每每,滄海少爺總會暗中指點他一些……
老爺子不曾反對。
只是,看到他們一起,偶爾又會莫名其妙地,突然氣悶起來。
隨便找個藉口就將小少爺重重責罰……
如果不是……到了最後,這唯一的朋友也離開小少爺了……
小少爺也不會想不開,偷了老爺的書……
由錦終是經不住老魏的請求,進了龍家的大門。除了那斬斷的百年老鬆,其餘的景物與凌亂的記憶不斷地重合。由錦甚至上前,撫摸着松樹上的斷痕。錯覺似的,她身後的妖刀似乎再度熱了起來。
她記得那一晚,月亮像血一樣的紅……
由錦扶着牆壁,跌跌撞撞地走出來,手裡握着同樣血紅的妖刀……
她着迷似的看着妖刀似的月牙……
一個影子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那蒼老的聲音,不斷地在她的耳畔斯吼叫囂……
她那麼的疲憊,那麼的難受……
她只是想讓他閉上嘴,只是想安靜一些……僅此而已……
於是,握緊了妖刀……
“少爺……”老魏領着幾位老人家走出來。有負責做飯的陳嬸,負責守門的老王,以及負責看管後院菜地和飼養馬匹的四老僕。到了此時,諾大的一座宅院,也就只剩下了他們。
這些老人家幾乎都是看着由錦長大的。看到由錦自然是帶着幾分喜氣。可是此時此刻,由錦仍然找不到再度回到這裡的真實感。
她注視着他們,想說些什麼親近的話,卻說不出口。
老魏見此,連忙道:“少爺大概是累了,不如先回房休息。等到晚飯時,在來嚐嚐陳嬸的好手藝……”
由錦點了點頭,隨着老魏向內堂走去。
一路上,由錦沉默地看着四周的景物。
倒是老魏忍不住開口道:“少爺,自從老爺子一去世,僕人們走得走,散得散。也只有我們這些走不動的老傢伙留了下來。”
他們留下來,卻也帶着個希望。他家小少爺早已在江湖中闖出了名聲,年紀輕輕地就成了“俠”。所以,很長時間裡,他們都在想……等到小少爺回來了定然能重整龍家……
而人總是要回家的,不是嗎?
由錦看着老魏,臉上有些茫然。她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回老人家的話。這樣的感覺,讓她覺得很陌生,就好像他們一直在等着她……
可是,他們真的知道在等待的到底是誰嗎?
不,他們不知道。
他們甚至不知道,這裡其實並不是她的家。
是的,她回來了。
可是,卻從來不曾想過,留下來。
她回來,只是想給記憶中那些模糊的東西,找到一個答案。
然後,便離開,不再回來……
晚飯時,幾位老人家的刻意禮讓,讓由錦有些受不了。再三勸說之下,幾個人終於坐到了一張桌子上。之後的氣氛有些尷尬,老人家們帶着點受寵若驚的拘謹。但是,少爺的迴歸顯然是這些年來最讓他們高興的一件事。在一位老人敬了少爺一杯酒之後,很快另外幾位也跟着放開了。一個勁地給少爺佈菜……
顯然他們已經把人生中,最後的榮耀澆築在了自家少爺的身上……
由錦很快便喝醉了。
在這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廳堂裡,享受着從未體驗過得溫情。讓由錦感到眩暈……直到,老魏把她扶到了臥房裡,躺在牀鋪上,她似乎這才清醒過來……
當天夜裡,由錦悄悄地離開了主院。翻過數道院牆,到了那早已荒廢的別院。
拉開了破舊的大鎖,打開了那早已破舊不堪的大門。
記憶中的“家”,早已不復存在。樹已經枯死了,井水已經乾涸,房子歪斜着,恐怕也支撐不了多久了……
由錦走到牆邊,那裡以前是一片雜草地,每次孃親在屋中喝酒,小喜便躲在這裡……有時候,便這樣睡着了……
由錦走進屋裡,便嗅到了風雨雕蝕過的味道。她不斷地尋找着,記憶中……年幼時,唯一的慰籍……卻始終一無所獲。
她知道有些東西,丟了便再也找不回來。
她突然感到有些疲憊,隨便找了張靠着窗子得破舊木椅子坐了下來。
到了此時她甚至還是想不明白爲什麼要回到這裡?
透過窗子,便是院子裡的那口井。
她記得,孃親很喜歡坐在井臺上喝酒,看月亮……
似乎……有一次,小喜半夜裡醒來,向外看去……微醺的孃親正躺在父親的懷裡睡去……
由錦突然站了起來,往裡間屋裡走去……
睡牀,梳妝檯,原本很精緻的傢俱,衣櫃……都沾滿了厚厚的塵土……
她記得,每逢父親說要過來這裡的時候,孃親一定會坐在鏡前,細細打扮一番……她有時甚至會爲穿哪件衣服更好看,而煩惱……
只是,此時……那銅鏡子,早已被打翻在地……
由錦蹲下拿起那做工精緻的銅鏡子,卻不小心碰到了一個很小的脂粉盒子……
她再細細搜尋,又找到了做工精緻的簪子,翡翠的耳墜子,雕花的手鐲子……
這些東西,雖然都不是什麼值錢之物,做工卻極好,而且不俗氣。
她隱隱約約地記得,父親遠行,不論走到哪裡,總會給孃親帶回一些小禮物。那時候,孃親脾氣古怪的很,倘若父親送的是價格不菲的珍貴首飾,她定會找茬發脾氣……倒是那些質樸的小禮物,深得她喜歡。
由錦拿起那支銀質的簪子,雖然早已變污了,可是仍然能碰觸到那上面的紋理。
這便是最後一份禮物,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張短柬。
受到這些東西之後,孃親的心情,連續許多天都很好,終日裡都把這簪子帶在頭上……
直到……
那一天……
擡回了父親和哥哥的靈柩……
由錦緊握着簪子,突然覺得氣悶起來,她無法繼續呆在這裡……
於是,徑直地走了出去,坐在了井臺上。
這一晚,月亮像鐮刀……
那以後,也不知是什麼開始的,小鎮上開始流傳着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甚至有人說,這間別院裡鬧鬼……
說是,以前這裡面住的女人是個狠角色,活着的時候,勾了龍家少主人的魂……死了以後,還要化作鬼魂,每到半月之夜,便在這小院子裡徘徊……
這件事似乎是越傳越邪氣……到最後,就連主院裡面的僕人們都鬧得人心惶惶……
最後,老爺子索性就封了這小院子,還重金請了得到法師來家裡唸經。
由錦記得,那一晚,月亮也像是彎刀……
孃親溫柔地微笑……流着眼淚……
……鋒利得刀子……閃着寒光……
由錦記得,爺爺把孃親打飛出去,把她抱進了懷裡……
那是第一次,她和爺爺那麼的靠近……也是唯一的一次,感覺到那種異樣的溫暖感覺……
由錦記得……
孃親趴在地上,滿臉都是血,她張開嘴,撕裂地喊着……
……把孩子還我……
……把我們的孩子,還給我……
……喜兒……過來……孃親帶着你去找爹爹……
……就我們三個……
由錦突然從井臺上站了起來,不知不覺中,她早已一身冷汗。
手裡仍是緊緊地攥着那支銀簪子。
這便是她回來找尋的東西嗎?
由錦也不知道。
她對孃親不曾記恨過,只是委屈。
替小喜,也替孃親……
情愛之於女子,便是全部。
男人卻想着可以既擁有情愛,又不捨去其它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