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時分,南方空氣已開始有些炎熱。廣播裡的歌聲悠悠地播唱,那是一首又一首讓人耳目一新的流行曲。路子站在校門前,等着跑回宿舍拿東西的張子雨,嘴巴里跟着廣播哼唱,“······流水他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一個人······”想起五一假期那天,張子雨問他的話。
他問如果他要離開荷塘村和婆婆跟他,他會怎麼想。當時路子抿着嘴脣沒回答他。
“······遙遠的路程昨日的夢以及遠去的笑聲······也不是舊日熟悉的你有着依然的笑容······”
他從不曾想過張子雨要是離開了荷塘村,從未想過他身邊沒有張子雨的模樣。路子想着想着,心中突現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如此捉摸不到的恐慌就如當年一覺醒來突然發現找不着媽媽一樣。他知道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也許分離到來多年後他們仍會相聚的不是?常言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這也只是成長的過程。想到此路子臉上又是一陣興喜。
遠遠走近的張子雨看着路子的臉色悲喜不定,怪異的瞧了眼四周,心道:“難道是碰到什麼人了?還是什麼事情令他感觸了?”他開口道:“我們走吧!”。路子點點頭,兩人並肩向學校旁邊新開的一個公交車站走去。車站有一開往荷塘村村口的公交,首班的車將在二十分後開出,兩人也不着急,沉默地往前走。
路子想跟他說說那天他問的那個事,開口卻成了:“你回宿舍拿什麼了?”
張子雨微微一笑,道:“媽媽寄過來的泰戈爾的詩集。”掏出本書,遞給他,又回憶起以前跟在母親旁邊,聽她又英語朗誦泰戈爾詩集的時光,母親的聲音只有碰到泰戈爾的詩詞時纔會溫柔似水。他又說道:“這是她給我的新年禮物。雖然新年禮物延遲,但總該是收到了。”他說這話時語氣是悲傷的。路子翻開第一頁,上面很簡單的一句“Wish you goodluck in the NewYear!”簡單得完全不像一個母親送個孩子的一句祝語,更像一個不經常聯繫的朋友來信祝語。路子心想這母子兩人的感情也許還不如師生感情來得重。
上了公交車,他還在想:“不知道子雨是不是跟我一樣思念媽媽?他那天問我這樣的話,是不是就因爲不好開口,想回到媽媽身邊去呢?我都這般想媽媽,他肯定也是想的。只是他考慮得比較長遠,既想留在媽媽身邊又不肯離開我和婆婆。天下又怎麼會有兩全之事呢!”他禁不住幽聲一嘆。
張子雨聽得旁邊傳來嘆息,扭頭看見路子一臉沉思,卻不知他何故嘆息。然後又聽得耳旁傳來細聲的問:“子雨,你想你媽媽嗎?”張子雨心頭一震,他想媽媽嗎?他心中跟着他的話思考了遍,最後搖搖頭:“不了。以前會,現在不多想。”
路子聽他說不多想了,心上一喜,他自私的以爲“不多想”就是子雨不會回到那座有他母親在的城市。一個人的行爲總會跟着自己行走,不會因爲他人的勉強就做出其他的選擇;但是反之,恰恰是有些不能自已的。路子瞪大眼,直直望着他,語氣顯得小心翼翼,問:“那······那你會想着離開我們嗎?”張子雨本在醞釀着,回村裡給母親打電話時,怎麼跟她說推遲到後年再走的。他想着要離開,姑且也跟路子一起高考完再走,到時兩人都報考同一間大學繼續再一起唸書。
如此想來,張子雨突然豁然開朗,笑答道“我不會。”他的回答正是路子心中期盼的,話出口,路子便高興地摟住他,道:“嘻嘻,我就知道!!”
這一日,張子雨找了個藉口支開路子,自己一人前往鄰村去打電話給母親。那邊的電話是重撥的第三遍才接了的,接電話的人是聲音六七十歲的人。張子雨簡單說明來訪後,對方換成了他母親吳菲的聲音。張子雨也不拖泥帶水,開口恭恭敬敬地道:“母親,您寄來的書、信,我都收到了。”那邊輕輕的答:了句“嗯。”張子雨一聽,心中剎那衍生悽然之情,心道:“這聲回答倒像個熟悉的陌生人,就不願意對我多說一句話嗎?”
他又說:“我想跟您談談回去的事情。我想後年再回去。”電話裡頭,吳霏愣了一下,“爲什麼?”
“我不想離開荷塘村,也不想離開婆婆他們。”
明明五月的天氣尚還有些微涼,張子雨卻感覺手心大汗淋漓。吳霏有些許生氣,語氣也強硬了:“城裡的教育比在那種鄉村的要好,我也是爲了你的學業着想,才讓你回來的。”吳霏的性格一向說一不二,決定的事不容許有變。張子雨聽她說是爲他學業着想才讓他回去,心中不免升起一團火,怒氣橫生,大聲對電話那邊的人道:“你什麼時候管我了?我爸不見的時候,你是怎麼做的,趕着另嫁他人吧。要嫁人時,你又是怎麼做的,怕你兒子妨礙你,就送到婆婆家不聞不問。如今好了,等我與大家和氣融融時,你又來跟我說城市教育比較好。您哪一點是爲我着想了?!”
張子雨的生氣讓吳霏甚是出乎意料,印象中他還是那個帶着渴望與懼怕的眼神望着她的小孩。四年裡對他的關心屈指可數,更是意想不到他學會的抗拒。吳霏那邊又是一陣沉默,然後聽得張子雨道:“媽,我不要離開婆婆他們。但我不願現在回去。”
電話裡聽見一聲嘆息,吳霏緩緩問道:“那你想什麼時候後來?”
張子雨答道:“後年。”話一出,吳霏立馬否定道:“太久了。現在可以不回,明年卻是必須回來的。你明年九月份在城裡讀高三。”“我······”張子雨對如此結果還要爭辯,吳霏嚴厲地打斷他的話:“好了!93年9月,我會安排人去接你。”張子雨拿着電話良久,聽着裡面傳來的“嘟——”,他是第一次忤逆吳霏的主意,想吳霏肯定是生氣了。
回到村裡,路子抱怨張子雨時間太久,讓他一直找他不着。張子雨咧嘴大笑,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放心好啦!我不會迷路的。”路子歪着腦袋若有所思地問:“你是不是有什麼瞞着我?”張子雨心中大驚只道他太敏感,面上卻僞裝着哈哈大笑道:“你該不會認爲我偷偷交了女朋友不告訴你吧?”路子拍開他的手,不悅地道:“你要是交了,我也沒辦法。”
“咱們吶,還是以學業爲重的好。”
張子雨笑嘻嘻地搭着他的肩膀往高畯寧家走,“聽說小伊回來了。咱們去找她玩玩?”
當小伊站在他們面前時,衆人只覺得鄰家有女初成長的心態。當年的小女孩已然是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了,同時童年的率真被女兒扭捏的姿態代替得乾乾淨淨。小伊離開荷塘村時曾寫過信跟張子雨告白的事情,張子雨雖然已忘記了,但是小伊卻還記得清清楚楚。她看到張子雨時,驚訝男孩已長成了個風度翩翩的少年,心喜自己果然沒看錯人,又想起那封向他告白的信,不禁臉上一陣火燒。張子雨顯然是不喜如今的小伊,只盼着趕緊離開,奈何路子似沒注意到他飄過去的眼神,仍興高采烈地與不住往他這廂看來的小伊東拉西扯地聊着。
晚上睡覺的時候,坐在牀上的路子翻着泰戈爾的詩集,看見洗漱完的張子雨走了進來,他便目不轉睛地盯着。張子雨問道:“怎麼了?我臉沒洗乾淨嗎?”路子搖搖頭,問道:“你不喜歡小伊嗎?從看見她開始就一直襬着臉,不明白的,還以爲她欠了你很多錢呢。”原來今天他有注意到他的臉色。張子雨爬上牀,把被單弄好,道:“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討厭。只是覺得她跟小時相差甚遠罷了。”
路子一頓,想起羅大佑那首《光陰的故事》,笑道:“是人總會變的。又何必在意呢?”張子雨眉頭擰成了個結,說:“不,我纔不要變,要變成跟現在不一樣實在、實在令人、令人······”最後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路子遞過那本詩集,指着書中一處,問:“這個單詞該怎麼念?”
“Freedom,意爲‘自由’。”張子雨靠近他道:“是屬於輔音[F]結構。”
路子道:“終歸是你厲害。”張子雨聽得他誇獎,心上飄飄然而悅,嘿嘿笑着說:“閣下過獎了,不過是受他人影響,耳濡目染罷。來來,我教你。”說着便將手臂環過路子脖子,拉近兩人的距離,指着方纔路子問的地方說:“I find my song,When I find my freedom.Ican not tell why this hear languisshes······”路子感到他的呼吸噴在了他的耳朵,又聽到輕聲響起:“但我更喜歡上兩句‘Worth by the claims of love.The dry river-bed finds no thank its past.The bird wishes it were a cloud The cloud wishes it were a bird.’就跟人一模樣,看不到別人痛苦的一面就以爲他一直都是快樂的,認爲自己承受的痛苦比別人多,就認爲成爲別人是最好的。”他扭過頭望向近在咫尺的路子,只見他繃緊神經,脖子邊還冒出些小疙瘩。他哧哧一笑,朝那小疙瘩輕吹口氣。路子訝異不已地驚跳起來,詩集也被甩到地面。路子捂着脖子,滿臉通紅。張子雨“咦”了聲,爬向他好奇的說:“你臉紅了!”路子惱怒回道:“沒有!!”
“你幹嘛臉紅?”
“我說我沒有!!”
路子跑下牀邊撿起書邊嘟嘟囔囔,看到張子雨那張欠揍的臉嘿嘿地笑,手忍不住一扔,將書砸向他。張子雨“籲”地一聲伸手接住了,路子張牙舞爪地撲過去。兩人又鬧了一會,才肯躺下睡覺。
第二天,張子雨趁路子去煮飯時,跟婆婆說了他打電話給吳菲的結果。婆婆聽了一聲又一聲的細細地嘆息不已,她固然 不願和這相依爲命的外孫分離,卻不能拿那個不孝女如何,想着想着便溼了眼眶。她這一生想不透的唯有兩件事,其中一件就關於吳菲的事。
關於自己要離開回城裡的事,張子雨讓婆婆幫忙隱瞞了路子,路子是最後一個知道的,這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