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五月的天氣逐漸暖熱起來,張子雨躺在陽臺的搖椅上聽着錄音機裡的廣播。儘管現在互聯網的時代手機取代了錄音機和電視機的大量需求,但張子雨仍喜歡保留着用錄音機收聽廣播的習慣。重華從屋裡走出來,遞過手機道:“爸,電話。”張子雨翻過身說了句謝謝,接了起來。電話那頭是前段時間在車站偶遇的高畯寧,兩人在電話敘舊了一下,約好明天相聚一番方掛了電話。
翌日,高畯寧按照張子雨給的地址,帶着一個與重華年齡相仿的男孩提着水果籃及禮物上了門。高畯寧對張子雨介紹道:“這是我兒子,謙衡。”轉頭又對高謙衡道:“這個就是你張叔叔。”
高謙衡爽朗的高聲道:“叔叔好!”
張子雨笑道:“好好!當年滿月的時候才那麼大點,現在都這麼大了。快進來坐。”三人走到沙發上坐下,重華衝了茶端過來,張子雨趕忙介紹了他。高畯寧看着重華道:“孩子像媽媽比較多啊。”張子雨點頭稱是,轉頭問重華:“你媽呢?家裡難得來老朋友了,不出來聚聚?”重華回答:“她一早就去公司了,要晚點回來,還讓高叔叔今晚留家裡一起吃飯。”張子雨聞言後點頭,轉頭與高畯寧說起了以前的事。
高畯寧結婚之後因爲工作以及孩子上學的原因搬離了荷塘村,但又因父母年邁之後也不願意跟着離鄉,所以時不時都會回老家去幫着父母打點料理些雜事,也因此知道樑鞍的事情。兩人隨後又聊起了樑鞍。當年張子雨夫妻結婚時,樑鞍還在現場大鬧了一場,至此之後便是二十年不再見過面。高畯寧道:“重華出生了之後,其實他偷偷跑了過來一次。回去後他突然變了個人一樣,變得十分勤奮。後面也考上了公務員,還因此結識了市長的女兒。沒多久就又當上了我們鎮裡的鎮長,你是沒見過那女孩子,相貌學識各方面都不差,更有一點長得跟瑰穎很像。他在鎮裡當了有將近八九年的鎮長,按道理說一直廉潔收本分不在外面亂玩的話現在怎麼也得是市裡的官兒。這不五年前,他老婆發現了他在外面一直搞情人,鬧了離婚。鎮長的位置也被擱了下來,之後他又回到了村裡。三年前競爭了村長的位置,現在又說要把村裡建新農村,又說要把村裡的經濟發展起來,帶頭要收地建工廠農場之類的。”
“村裡的人都同意了?”
“一半一半吧。誰願意把養活了祖祖輩輩的土地給他收了去霍霍。這不,大夥不同意了。他又把心思放到那些空置的、家族裡已經沒人管要的地上去了。”高畯寧說着沉思了片刻,對張子雨道:“特別是路子家的。”
張子雨聽到路子的名字,精神虛晃了一下,已經很久沒聽見有人提起過這個名字了。高畯寧又道:“你知道的,秦家的人······留下的又有那麼多塊地,特別是······那片桂花樹林,樑鞍已經放話了要在一個月把那片樹林給鏟了蓋廠房。”
“不行。那塊地一定不能讓他鏟,路子的墳墓還在······”張子雨一聽要鏟了地,唰的站起了身,氣急攻心,兩眼一昏,高大的身軀搖搖欲墜。高畯寧忙驚呼起身扶住他,“哎!小心!!”
重華聽見呼聲,連忙從臥室裡跑了出來,一起扶着他坐下,“爸!怎麼了?”“沒事。我起身太快了,緩緩就好。”張子雨擺了擺手,安慰完衆人,又氣憤道:“他怎麼能這麼做,那地要鏟了不是連路子的墳墓都要被鏟?都這麼多年了,這個樑鞍怎麼連死人都要打擾。”
高畯寧嘆氣道:“我這次來找你,也是爲了這件事。之前我找他說了很多遍,他並不肯聽我的。估計還因爲着你跟瑰穎的事一直遷怒着,路子沒了這麼多年,現在還能想到去打那塊地的主意肯定也是耿耿於懷着。你看你跟瑰穎啊,或者你自己去也好,回去荷塘村看看,看看能不能把鞍子勸勸?”
“我過幾天就去找樑鞍聊聊。”
兩人聊着話,漸漸地天也暗了下來。張子雨留高家父子用了晚飯後,兩家人便各自散了。
夜已深沉時,重華因口渴半夜醒來到廳裡倒了杯水喝,卻發現月光灑在陽臺上,從屋內可以看見一縷嫋嫋煙霧。他心生疑惑的走過去打開門,一陣濃濃的香菸味襲來,菸灰缸裡掐了許多菸頭,也不知道從抽了多少根。重華扇了扇跟前的煙味道:“爸,這麼晚了怎麼還在這吹夜風?風冷,你身體消受不了,趕緊回屋吧。”張子雨聞聲擡頭望了他一眼,將手中香菸掐在菸灰缸中,無奈一嘆而無語。重華見狀便想到白天的事,問道:“是不是因爲白天高伯伯說的那事?爸,我長這麼大從沒聽你說起過以前的事,白天你們說的事是關於你那張照片上的那個人嗎?”張子雨思緒慢慢的回到了從前,緩緩道:“那是我跟你媽和你高叔叔小時候的玩伴,他要是現在還在的話大概跟我一樣也會有個你一樣大的兒子。可惜因爲一些事情死了。”他頓了頓重重一嘆,“不提也罷,提了盡是傷心事。”
“那您準備回高叔叔所說的那個村嗎?”
“嗯,到時候你跟我一起回去吧。你自小在海市長大沒怎麼聽說,實際那地方纔是你的家鄉。你爸我的老窩跟你外公舅舅他們都在那。說起來也奇怪,從你出生後你外公和舅舅他們不知道什麼原因不讓我跟你媽媽帶你回去,他們也少過來看你。”
張子雨說着自己也懷疑起來,重華道:“那到時候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嗎?好了,現在夜露濃重,回去休息吧。”說着把張子雨攙扶起來送回了房間再三囑咐早點睡覺,便自行回房睡去了。
時間又過了幾天,張子雨跟重華準備回趟荷塘村,出發前卻碰上傅仲攜帶利利到家中拜訪,傅仲聽說張子雨要回荷塘村,就自發說也要跟着去。張子雨連忙打斷他道:“你家那點破事都還沒擺平,荷塘村的事你就少操心。”傅仲哼笑道:“我家的那點事還不足讓我放心裡呢。”張子雨說:“怎麼聽你的口氣,你繼母那羣田家的人不跟你鬥了?”在旁邊的利利搭話道:“是鬥不過,咱們傅公子啊已經打敗了田家的那對母子爭得老傅的信任了。”張子雨點點頭,“明爭暗鬥的鬥了這麼年,現在是你贏了你爸那邊的信任,但你那繼母和你那弟弟恐怕不會這麼輕易放過任何關於你把柄。纔剛消停,你和利利還是繼續留在海市吧,加上再過一個月市長也要換屆重新選了,以防萬一節骨眼上新生禍端你們還是留在市裡吧。”傅仲聽聞也只好同意,畢竟相比去荷塘村,市長的事情更加重要。他只好表示要是有困難就打電話給他。
前往荷塘村,由重華和傅巖兩人載着張子雨開車過去。坐在車裡,一路上外面的風景逐漸跟他初次去荷塘村路上的風景重合,好像沒什麼變化但又好像不太一樣了,也許差別在於當年那整條路都是水泥路,樹木鬱鬱蔥蔥,路上更是沒有多出來的車輛。現在家家戶戶都不缺車輛,以前的水泥路也別修成了石清路。更或許是心境的變化。
一輛車三個人先到了鎮上的溫家,溫凌的書店這麼多年了仍然屹立不倒的佇立在街道一角,一眼望過去當年簡單樸素的門店爲了迎合時下年輕人的愛好裝潢得更加年輕時尚了。書店門前擺放了一些花的盆栽,此時花正開得鮮豔。門前有個瘦高個子、穿着淺藍色豎紋的白襯衫男子正拿着花灑澆淋花兒。張子雨下車走到男子跟前,喊了句:“凌哥!”溫凌聽到有人叫他,轉過身看到一個樣貌四十多將近五十的男人,看模樣有些熟悉,想了半天,驚喜道:“小雨啊!!你怎麼回來了?”歡喜間放下手中的花灑壺,上前拉住他,“走,到裡面去坐坐。回來怎麼不提前說呢。”重華傅巖二人相視一眼跟着走了進去,張子雨擡頭打量了一下屋內,書店內被劃分成了三個區,那一排排的書架前擺了幾張沙發以及幾張小茶几的休息區,再過去就是點餐區。點餐區的透明櫃檯上除了擺放用於購買的糕點之外,上面的餐牌寫着的都是奶茶及咖啡的品種。店裡看書消費的幾乎都是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不再像當年那樣以中老年人消費爲主了。溫凌似乎看出了他心裡的想法,笑道:“現在科技發達了,消費的主力軍多數是年輕人,現在的年輕人不再單純地喜歡書店,只好把一部分區域整理出來,供年輕人看書看累了休息喝茶。這樣一來生意多少也能維持一點。”張子雨贊同道:“確實,年輕人都喜歡這種模式的。”溫凌這才發現他身後的這兩名小夥子,張子雨忙道:“這個是傅仲和我妹妹利利的兒子傅巖。這個就是你外侄兒重華了。”扭頭又對重華道:“這是你媽媽的叔叔,你們喊舅姥爺。”溫凌笑道:“重華都這麼大了。可惜你姥爺沒機會見着,不然總得高興壞了。”
兩人又閒聊了一會,張子雨才道明這次回來的目的。溫凌沉思半響,直白道:“你來勸樑鞍,恐怕勸不動。你這麼多年沒接觸他,是不知道他這人的性子變得如何。”張子雨說道:“我也想過這個問題,但還是想先試試。不管用什麼辦法,我都不願意讓他將路子屍骨挖出來。”溫凌點點頭,轉了話題,讓三人留了下來見見溫鴻他們。
溫家赫在重華四歲時生了一場病走了,溫鴻夫妻兩生了一男一女,兩小孩現在都已成年。江離嫁給了隔壁鎮上的一名男子,不過聽溫凌的意思現在似乎正鬧離婚。溫凌慢慢講述着,張子雨也耐心的聽,聽着他講他跟瑰穎離開的這些年發生的事,卻發現他避而不談自己的事,以及禾木的事。張子雨忍不住問道:“大家都各自有自己的生活呢。但凌哥,怎麼沒聽說你妻子和小孩?”溫凌大方笑道:“我這人估計上輩子就是個無情無債的和尚,這輩子心中也挺皈依佛祖的,耳順之年也將至,姻緣這塊自然也不想了。”張子雨聞言忍不住問:“那禾哥呢?”溫凌沉默了半響:“他呀!倒是有妻有兒,但卻到山上的寺廟去出家多年啦。你說人就是這麼奇怪,了無牽掛的人不避世不避俗,紅塵中有牽有掛的人避世避俗。”
“他······怎麼跑去出家了?”
張子雨聯想到禾木那開朗的性格,怎麼也想象不到他竟然在結婚之後跑去出家了。溫凌又沉默了搖了搖頭,似乎沉浸在了什麼的回憶中。許久後,他輕輕嘆息一聲說道:“都過去了,他現在也很好,我們都不去打擾他。他的妻兒也很好,那小孩隔三差五的還會過來看望我。你們回來的這段日子要是待得久估計也能見到他。”
隔天回到荷塘村,村口的幾口池塘沒變反而被修建得更加古色古香,池塘與池塘之間多修建了幾條彎曲的曲橋相接,荷塘中間還建了一兩座亭子供人們乘涼或看風景。再過去就是曾經婆婆的家,房屋的屋頂有些地方已經出現塌陷。他拿出鑰匙開了鎖,門咿呀的發出聲響。手掌觸碰到門時,卻發現門上竟沒有多少灰塵,不禁疑惑是誰幫忙擦洗過。高畯寧聽聞張子雨回來了,趕忙跑過來,見他一臉疑惑的摸着門上的灰塵。他開口卻不知道該如何說:“子雨······”
張子雨問道:“是誰來住過一段時間嗎?”
高畯寧琢磨着開口道:“是······是你媽媽回來過一段時間。她身邊還跟着一個年輕人一起回來的。”他跟張子雨這二十年裡面雖然沒見面,但關於他跟吳霏的事情也聽說過一二。前段時間吳霏帶着董亓清回來荷塘村時,他也曾聽父母的話過來幫過吳霏。已過花甲年齡的女人已然沒有了當年吳奶奶去時的冷漠憤世嫉俗模樣,佈滿歲月痕跡的臉在接觸到小孩子時表現出來更多的是和藹可親,實在很難讓人想象到她年輕時對自己兒子以及母親不聞不問的冷漠絕情。高畯寧沒說他過去幫吳霏的事,所以也沒說吳霏曾經多次跟他打聽張子雨小時的生活以及這二十年裡有沒回來的消息。有時候他也覺得這母子二人或許是各自拉不下臉來去見對方,明明居住在同一座城市,卻再也不曾互相問候。
張子雨聽聞是吳霏來過,風輕雲淡地“哦”了一聲,過後又說道:“晚些時間,要麻煩你幫忙買把鎖把這換了吧。”
“啊?”高畯寧表情錯愕,意想不到他竟然想的這個問題。他知道自己也沒有資格去爲他們母子之間的事去說理,但還是忍不住道:“子雨,老太太的年紀也大了。人年紀大了就愛爲年輕時犯下的錯而後悔,吳阿姨這個時候選擇回來,多多少少應該是內疚。你······你又何必呢。你們就算是說斷了母子情,但這血親怎麼可能真的說能斷就斷了的。你看這二十年來,你們母子同城居住,她想你卻因爲當年的事情內疚不敢找你,只能跑回到這村裡來跟我這個二十年沒跟你見面也沒同城居住的人打聽你小時候的事以及二十年期間你過得怎麼樣的消息。按照阿姨的年齡,真算起來,也沒幾年了。你們能和解就趕緊和解了吧。別等到時候人真沒了才後悔。”
張子雨聽了之後久久嘆息一聲,“那就不換鎖了。你說的話,我何嘗又沒想過。”他的確有因爲當年跟吳霏口頭斷絕關係的話而感到後悔,可是吳霏也從來沒找過他做過任何的挽回,這讓他以爲當年做的決定正中吳霏下懷,因此多年來也不曾去見吳霏。包括他結婚生子,也從沒跟吳霏送去任何一點消息。
大多數人都一樣,前半輩子不停的創造缺口,後半輩子便不停的回想這個缺口的造就,然後不斷的後悔,後悔了之後又總想着將這個缺口填滿填圓,好讓自己的一生看起來圓圓滿滿的。吳霏跟張子雨兩母子大抵也是這樣的人。
因多年沒有人居住的原因,村委已將房屋裡的電線斷了電,一些陽光照不到的暗處空氣中泛着黴溼的味道,陽光能照明之處細細的塵埃在空中飛揚。重華一行人跟着張子雨進了屋裡,飛揚起的灰塵嗆得衆人忙擡手扇了扇。張子雨默默的往樓上走去,沿途將窗口打開通風,再轉進了年少時居住的房間。當年離開時把自己認爲的重要物品拿走後,整個屋裡房間只剩下陳舊的桌子椅子櫃子等傢俱,張子雨拍了拍椅子上的灰塵便坐了下去思緒又沉浸在了過去。不一會重華上了樓對他道:“爸,高叔叔說中午到他家去用餐,他那飯菜準備的差不多了,問我們要不現在過去?”張子雨扭過頭回答“好”,父子兩一起下了樓,看到高畯寧正揹着光站在門口等着,一時看不清他的臉龐,恍惚中好似看見了同樣中年時期的路子一樣。
高畯寧笑道:“我爸媽都知道你回來了,我過來時他們就特地吩咐我一定要把你們帶過去,說是許多年不見了想跟你敘敘舊呢。正好我老婆和兒子都回來了,大家聚聚。”
張子雨也笑道:“好,也是我的錯,回來應該往那邊去看看叔和嬸的。走,我們現在去。”忙又扭頭對着重華吩咐。“對了重華你到我們後備箱中拿上那兩個紅色和黃色的布袋,是買來孝敬你高爺和奶奶。”重華和傅巖應聲跑到車後備箱去拿東西,高畯寧不好意思道:“只是吃個飯,怎好意思讓你破費了呢。”張子雨擺手道:“這能破費多少,再說這是我孝敬我叔我嬸的,跟你小子又沒關係,你想啥咧。”高畯寧聽了哈哈大笑,兩人一同往着高家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