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正月十五過後,十六號的深夜路子爸爸也去了城裡。
張子雨還記得那天深夜,月光朦朧,他睡得迷迷糊糊時,聽到外面傳來輕微的實木碰撞聲與竊語聲。他躺在牀上掙扎許久,方睜開眼睛,那聲音源自樓下的婆婆與路子爸爸。
張子雨揉揉眼睛,跑下牀,躡手躡腳地來到樓梯旁往下探頭,看到昏黃的燈光下;秦鬆點着一支菸,煙霧嫋嫋,似訴說某些苦愁,腳旁放着一個袋子。
婆婆道:“不讓路子知道你走,這樣不太好吧。”
秦鬆緩緩吐出煙縷,許久才說:“小孩子······讓他知道,我就更不好離開了。去早點還能佔個好位子······路子沒問我關於阿芬的事,我也怕回答他這種問題。”
婆婆問:“那你究竟找到阿芬沒有。”秦鬆撓撓頭髮道:“找是找到了。只是阿芬不願回來。當年她跟我來到荷塘鄉時,我以爲她會一輩子跟我生活在此。沒想到······經過諸多的事,外面的世界仍是比隱士的生活更能將她吸引。唉!也怪我不能給她想要的幸福。”
婆婆拍拍他的肩旁,安慰道:“你做得已經很好了,不需要自責,只是······”她嘆息一聲,想起了遙遠的從前,道:“只是她的經歷不夠罷了。沒有過沉重經歷的人如何肯臣服於安靜、索然無味的日子?”秦鬆掩息煙支,從袋裡掏出一筆錢,遞給婆婆道:“這些是路子平時的吃住費,還有······”他又掏出一些給婆婆說:“媽,這些是給您零花的。”
婆婆沒伸手接,只是道:“謝謝,不過就不用給我了。出到外面,花費多,你就自己留着用。 你有這份心就夠了。”
秦鬆搖頭,硬塞給她,拿起袋子扛在肩膀上,說:“我該走了,不然趕不上這班車了。”說着轉身大步走出去,婆婆尾隨着。
張子雨迅速轉身跑上樓的窗邊,一片月色下,男人頭也不回,煢煢孑立,慢慢朝遠方的黑暗走去。張子雨無法想得明白,一個人孤獨到無止境後會如何。多年以後這畫面一直停駐在他的心門上。
第二天,當路子知道秦鬆昨夜就已開離開家後,他沉默地坐在婆婆家門前的那個湖池旁,託着下巴一直望着那條通往村口的主幹道路。張子雨陪他一起坐,直到夕陽下沉,春節也就這樣過去了。
三月一到,山花爛漫盛開至極後紛紛墜落,紅的、白的,“簌簌”地往下飄,猶如陣陣花瓣雨。張子雨竄梭在林間,朝後山上的桂樹林而去。路子就坐在那河邊看着靜淌的河水,不一會就看見張子雨的身影出現眼前。
他氣喘兮兮,站在路子旁邊。路子身旁還放着一裝滿花瓣的籃子,那是要拿回去給婆婆的,婆婆會拿來做成一些藥用或一些麪餅。路子道:“現在纔來,我都快把桂花摘好了。”
張子雨撫撫胸口答道:“我可是好不容易擺脫樑鞍那小子的。況且你不是還沒摘完嘛。”
路子道:“我自然是沒摘完,但這一籃子都是我的。剩下的活自然歸你!哪能是我在累死累活的幹啊!”
張子雨嘟囔着嘴,不情不願的。路子腳一伸,張子雨連忙躲開,乖乖去摘桂花。這個時候的桂花不是很多,他還記得桂花泡開水的味道,當下摘得一朵桂花放進口中,桂香迅速融在口腔上。他不住點頭稱道:“嗯,香啊!秦叔在這種桂樹是明智的選擇。”路子瞧他往嘴裡不停塞生的桂花吃,突感口中苦澀。這生的桂花,聞着香可久了反而會使人產生一點暈眩,並且入口生澀,奇怪的是張子雨卻很喜歡摘下生吃。
路子不悅地怒道:“你別光顧着吃!!桂花都要沒了 !回去拉肚子你就活該。”說着上前幫忙。張子雨笑嘻嘻地將桂花放在手中,路子剛張嘴要說話,張子雨趁其不備,將桂花塞進他口中。
“唔······”
一襲清香撲口鼻中,瞬間又發酵成苦澀怪異的味道,他緊緊捂住路子的嘴巴,任由那張臉憋成了紅色。
張子雨笑道:“還唬不唬我?”
路子扯不開他的手,聞言連連搖頭。張子雨一放開手,路子忙將口中桂花吐到地上:“呸呸!呸呸!”
張子雨笑道:“如今你也吃過啦,不能只怪我。”
路子怒目而視,假作生氣不再理睬他。張子雨反倒不覺有它,仍靠近他邊摘花邊問道:“今年我們好像要小升初了?”
“不是好像,是真的要。”路子凝視他,道:”難道這麼久你都不知道?”
“呵呵,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我原本是上初一的,加上我之前的學校是直升的。沒考過小升初。”張子雨說:“所以感覺很遙遠。”
路子想想也是,又說道:”我想要考上鎮上重點的學校。”
張子雨道:“那我跟你一樣,和你一起。”
夏天來得很快,快到張子雨尚未把這個夏天要做何事的計劃羅列出來就已經到。於是他整天嚷嚷說他還沒準備好夏天就來了。路子很奇怪,夏天來了還要做什麼準備?來了就來。可張子雨不這麼想,夏天會很熱,加上也不能再像從前那樣,熱了可以吃冰淇淋、喝汽水。當然,這些對於路子,那是一個奢侈。但他也有他自己夏天的快樂。
夏陽高照,深林裡蟲子的靡靡之音,使人聽來甚感迷糊不振,情緒慵懶。樑鞍和路子各拿着一根細竹走在前面,張子雨跟隨身後,汗水浸溼他的背,嘴裡嘟囔着:“這大熱的天氣出來幹嘛啊?!”
他後面的小伊和高畯寧道:“這種時候比較多蟬子出來。”
“蟬子?這個時候?”
張子雨不懂了,他知道蟬是在夏天才有,可他不知道剛入夏就有。路子明白他必定是未真正接觸過蟬,便說道:“這個時候早已經有了。”
小伊環視四下的樹,在一棵樹牆上拿下一個東西,放進子雨手說:“瞧,金蟬脫殼。蟬子比大蟬更漂亮、顏色更多一些。正常的蟬子一般會出現在七八月份尾,但在我們村裡呢,它們就比較早出現。”
張子雨問:“爲什麼?”
“ 我們這兒的天氣較其他的異常。”
走在前面的路子回過頭來說道。說着,他突然擡起握拳的手搖了搖,笑道:“我剛好找到了一個。你們要不要看?”小伊幾人一聽驚喜大叫,衝上去圍住路子。路子伸出握拳的手,慢慢展開,說:“你們要擋住它,別讓它飛走了哦。”他們忙把手圍擋住路子的手,把頭靠過去瞧。張子雨也伸長脖子,迫切想看到他們說的所謂的蟬子是怎樣的。
只見路子展開的手掌心中,靜躺着一隻體態小巧玲瓏、全身青色的蟬子。張子雨瞪大眼睛看着那小小的蟬,不敢相信這世上還有這麼玲瓏美麗的小東西存在。這東西小得只要拇指與食指輕輕一捏,它便命喪黃泉般。
路子說:“這是隻母蟬子,不會叫。我想再找一個公的。蟬子的聲音也比大蟬的悅耳。”他擡頭看了眼子雨,“這個給小雨,好不好?小雨沒見過,就先給小雨玩。”
其他幾人看了看張子雨皆點頭同意。路子要子雨伸出手接住。張子雨雙掌合着伸出來,當路子把蟬子放進他手中時,他緊張得一動不動,像捧着一件珍貴的東西。他怕稍微不小心就會弄死了這小蟬子。樑鞍見狀,反倒覺得他娘兮兮的,便一掌用力拍在他的肩上,粗聲粗氣說道:“幹嘛那麼小心翼翼呀!它沒那麼容易被弄死啦!像個娘們似的。”張子雨突然被大力一拍,身子一個趔趄,手心裡的蟬子被嚇得騰着翅膀飛走了。一行人呆呆看着它飛遠飛高,最後不見蹤影。
小伊回過神來,暴跳如雷叫道:“樑鞍!你看你做的好事!蟬子飛走了。”
樑鞍面色尷尬、又拉不下臉來道歉,粗魯的打斷她道:“喝什麼喝!飛走了再找啊!怪我有什麼用?!”眼見他們要打起來了,高畯寧忙拉開他們。張子雨還在呆望着蟬子離去的方向。路子笑道:“我們還是先別吵了。再往前面去看看,看還有沒有蟬子的身影,說不定走了這個,我們會找到更甚剛剛那個的呢。”他說完,扯過張子雨往前去。高畯寧站在樑鞍和小伊中間,拉着他們跟在後面。
幾人在林子裡走了一圈,來到一條小河邊。小河的周圍有很多交橫的樹枝根,當他們正考慮該怎麼過到河的對面時,樑鞍已如一隻小猴般,爬上了一棵大樹上了,大樹有根粗壯的樹枝長長的延伸到了河的對岸上。
他站在高樹上叫道:“哎!上來呀!這上面的風景可好了。”
小伊叫道:“你小心別掉下來囉!”
高畯寧在她話音剛下,也隨之爬上去。小伊想拉住他,卻遲了一步。高畯寧長得斯斯文文、如一謙謙君子模樣,行動起來竟身手敏捷,不會兒就爬到了樑鞍身邊,對小伊叫道:“小伊將竹子遞上來。”小伊聽了把手中的竹子伸去給他們。路子用手肘撞了撞張子雨,道:“我們也上去?”
張子雨搖頭,誠懇道:“我沒上過樹,不知道該怎樣上去呀。”
路子道:“沒事。我教你。”
張子雨扭頭對小伊說:“你要不要先上去?”
小伊微微笑道:“你先上,我最後。”
張子雨的臉微紅,感覺自己還不如人一女孩兒,真是羞愧難當,他小聲道:“那可能要你久等一些了。”
“沒事!”小伊手臂一揮,顯得豪氣瀟灑。
樹上的樑鞍兩人蹲在樹杆往下看路子教子雨爬樹。路子先爬一次示範給張子雨看,隨後跳下來,耐心的教他爬樹的動作及姿勢。最後在張子雨學得差不多時,路子讓他先爬上去,自己遠遠地跟在他身後。
張子雨費力的爬到中間,四肢發軟便停了下來,突然覺得手臂跟腳在打顫着往下滑。他心裡一緊張,大聲叫道:“路子!!”下面的路子察覺他狀況,忙叫住想要低頭的張子雨道:“小雨!別往下看!!別停!繼續向上爬,你可以的!加油!!”
衆人心中驟然一緊,高喊:“小雨加油!小雨加油!”
路子怕他會突然掉下來,忙迅速躥上去。靠近他後面,托住他道:“小雨,我在你後面護着你。上去吧!”因身後有人托住,張子雨微微放鬆了一下,隨後咬緊牙關往上爬。眼見越來越靠近樑鞍兩人了,他們伸手共同將張子雨拉了上來。張子雨靠緊樹根而坐,鬆了口氣,往下瞧才發覺,這樹竟還挺高的。小伊在下面爲他們高興的拍手大叫,路子讓小伊也趕緊上來。
樑鞍在最前頭帶領他們過那細窄的木橋。走到一半,樑鞍倏然叫停衆人,他看到他前面棲息着一隻大蟬。高畯寧回頭細聲跟子雨說:“前面有隻知了,鞍子要去抓它。”張子雨探伸出頭看樑鞍抓蟬。只看樑鞍動作輕盈地靠近那蟬,然後坐下來,兩條腿晃盪在空中,從口袋裡掏出一些黏糊糊的東西放到竹子另一頭,再把竹子輕輕伸到蟬身上,說時遲那時快,那隻蟬已被粘在了竹子上,發出陣陣的無助叫聲。樑鞍小心地站起來,從杆上取下蟬,將它的薄翼粘住一點,遞給衆人看,得意的說:“很大的一隻呢。還是個會叫的。”窄窄的木枝橋上,大夥兒紛紛嚷嚷要看蟬,路子在後面催促樑鞍先離開這再說。蟬被高畯寧拿在手裡,下了木橋後,他又將蟬放進張子雨手中。張子雨拿起手掌中的蟬,蟬立刻叫個不停,張子雨連忙把蟬給了路子。他閒它太吵了。
路子說:“蟬之中以能叫的公蟬最受喜。公蟬發音的地方在肚子處,你不想它叫,別碰它肚子就好。”最後他把蟬給了小伊,小伊倒是玩的不亦樂乎,時而捏捏它的肚子時而放在掌心裡轉圈。他們走進了深林中,只覺滿天的蟬都在叫。
高畯寧笑道:“看來今天的天氣很熱呀!這蟬都全出來了。”
樑鞍高聲說道:“哎!我們來比賽!看誰先抓到‘雙鼓手’蟬。”
張子雨問:“什麼是雙鼓手蟬?”
高畯寧說:“雙鼓手蟬就是蟬家族中的高音歌手。比一般的蟬要響,聽說比叢林中金絲雀的聲音還要大。不過我們沒有聽過金絲雀的聲音自然不知是否是真的。”
“既然我們要比賽,那我和小雨到那邊去抓!”路子指了指左邊,拉着子雨一起往那邊走。高畯寧和小伊一起,而樑鞍則是一人。他們各自往不同的方向去找“雙鼓手”蟬。
路子把竹子扛在肩膀上,和張子雨扒着草叢往前走。邊走着,路子邊問:“你在城裡時沒有親眼見過蟬嗎?”
張子雨搖頭:“沒有。但經常在書上面看過和聽別人說過。親手碰,今天是第一次。”
“爲什麼?”
“我以前的同學裡也有人經常去林子裡捉蟬,但都不許拿回學校玩。好幾次我也想跟去。可我媽媽不肯。她不讓我跟他們去碰那種東西,說是不乾淨。我那時候基本上都是在看書中度過的。”
張子雨擡頭望着樹隙高空,陽光刺得眼睛一陣目眩頭眩,他又忙低下頭緩回神。路子拍拍他的肩膀,說:“現在你可不止一個朋友哦。你一直看書,想必知識一定很豐富。”
“哈哈,還好啦!也沒你想象中那麼厲害!”
“謙虛什麼呀!你讀書厲害,有空還得帶帶我。”
“哈哈······”
“哈哈······“
兩人的笑聲伴着蟬鳴迴盪在林子中。
小伊聽到笑聲後,擡頭,撇嘴喃喃:“有什麼好笑的嘛?” 又伸手扯了扯高畯寧衣角,“寧子,你說他們笑得這麼開心是不是已經抓到雙鼓手了啊?!”
高畯寧道:“那我們就得趕緊了。”說完又跑到了另一旁去尋雙鼓手蟬;
“小伊!快過來!這有一隻雙鼓手·····”
“來了!你別叫那麼大聲,小心把它嚇跑了!”
“那你快點!”
激動的歡喜聲蕩在林間······
當他們集合時,捉得最多的是樑鞍,最少的是路子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