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我送回房,找大夫診斷了下,又讓我別亂動在自己房裡用了晚膳。
傷並不重,輕微扭傷,不碰也不怎麼疼,只是這右腳剛好左腳又扭的現實讓我很鬱悶。
酒足飯飽,不能出去溜達,只好靠在牀上想想心事,不能動身體動動腦也好。
花園中他最後那句,是玩笑話,可是也聽得出,隱喻了他贊同我的看法。
既然這樣,他又爲何不讓我見弘升?難道是當時爲了安撫我的權宜之計?細細想來,也確實很有可能。
我不禁嘆一口氣,在矛盾的激化時刻一句緩和性的玩笑話,讓人信也不是,氣也不是。這個人,果然圓滑得很。
“回來時不還好好的嘛,五爺又親自把福晉給抱回來了。”
“好什麼呀,巧雲你沒去不知道,今兒下午可發生了件大事兒呢。五爺與福晉像是鬧矛盾了。”
“我本以爲鬧沒鬧矛盾說不準,現在看格格這一臉惆悵,又是嘆氣又是搖頭的,八成是真的有矛盾了。可是…”
雖是壓低了聲音,可我還是隱約聽得清。這幾個丫頭,我平時太縱着他們了,如今都敢近乎當着我的面討論我了。我無奈:“有什麼疑問直接過來問吧。”
“小姐您聽到了啊。”小苔低頭吐舌訕笑,其他倆人也一樣。
“你們這音量,也不知道控制控制,我想不聽到也難啊。”
“福晉,那巧月就開門見山問了啊。”她擡頭,見我默許後問道:“您和五爺…”
我眼前浮現出他陰險的笑和八面玲瓏的話語,冒了冒冷汗,隨口答道:“只差割袍了吧。”
“割袍?做甚麼?”巧雲一臉迷茫。
“啊!格格你是說割袍斷義嗎?!”小苔驚呼起立。
“恩,驚訝什麼,我確是覺得實在不敢與他爲謀啊,這人太…”
巧月撲通一聲跪下打斷了我的話,我與其他幾人皆是一驚。
“福晉,都怪我。我看五爺前些日子對您特別寵愛,以爲他不會怪您。”
“有什麼事起來再說,而且這是我與他之間的事怎能怪你。”巧月被巧雲小苔扶了起來,我正色道:“我與爺的事,與你們無關,我心裡有數。而且剛纔,咳咳,我開個玩笑,開個玩笑…”
小苔巧雲巧月:“……”
我訕笑:“好了好了,都別提他了。”心裡不由感嘆,基本上每次意外遇他都受傷,現在連提他都出事,衰神啊衰神。
“其實福晉,這事兒您不能怪五爺,明顯就是側福晉的陰謀啊。”巧月猶豫地低語。
我並不願再煩惱我和五阿哥的事,可是巧月說的陰謀我卻很好奇:“此話怎講?”
“您想啊,這您教育小阿哥的事定是被她知道了才趕來這麼及時,依我看,五爺是她故意請來的,就是想借着傷害小阿哥的罪名陷害您,目的自然是讓您和五爺產生嫌隙,她就是嫉妒五爺最近寵愛您。”
我聽着巧月的分析,沉默地思考。我今天確實惱宛凝,只是因爲她不理解我,倒是真沒想過也許是這樣。這些天我對她頗有好感沒再防備,再加上我之前受傷五阿哥來得勤,如今看來,確有可能她又想與我爭了。
“所以啊,巧月早就說過嘛,側福晉心思多,福晉您還是防着點她,別與她走得太近。”
“恩。”我點點頭,她什麼目的我不管,隨她去,可是疏遠是必然的了,她不懂我。道不同不相爲謀啊。
而對於五阿哥,我還是覺得不被他“算計”、最大可能與他無瓜葛最好的辦法就是凡他的話即聽,凡他吩咐的事便做好,安守本分,若能如空氣般無存在感那是更好。如此一來,他也沒理由再找我。
晚上五阿哥歇在我房裡,他拿一本詩詞集坐在八仙桌旁翻着,我則捧一本女戒靠在牀上發呆,不是我不願嘗試,只是這玩意兒真心看不進去,又或者,我潛意識中還是無法接受這古代女性權利義務的規矩,不一會兒就迷迷糊糊沒了意識。
我醒的時候五阿哥正在幫我蓋被子,手裡已沒了書,自己也已躺在牀裡邊。見我醒來,他去滅了燈,翻身上牀,在我身側平躺下來:“你倒是瞌睡大。”
“我…”我我了半天也我不出個所以然來,默默閉了嘴。
他輕笑一聲:“看不進去女戒,確實符合你的作爲。”
“我錯了。”禮節方面,我確實做得不好,太感性太沖動。我自知理虧,不反駁只乖乖認錯。
“恩,這倔脾氣,是該改改。”
“爺說的是。”冷靜下來想想,還真得慶幸我遇到的是脾氣好的他。我嚥了咽口水,糾結了下,還是打算爭取下:“我脾性不好,易衝動愛闖禍,常惹您生氣,我會盡量改。可是爺不喜歡就罷,您別違了心接受我,真的不必的。”
話音剛落,他一翻身將我壓下,雙手鉗住我雙手手腕,臉與我很近,鼻子似要相碰,強迫我看着他。
我沒料到他會如此,此刻又根本沒掙脫的可能,不知他想幹嘛,有些驚慌。
窗外的一絲月光照進來,很清冷,像浮着一層霜。黑暗裡他眼睛亮晶晶的與我對視,緩緩吐出幾個字:“你,是真心的?”
我微微顫抖,輕聲答:“是。”
“你又怎知我喜不喜歡?”他的聲音像是有些無奈。
“我…”我正不知怎麼回答,他卻鬆了手躺了回去,輕嘆一聲:“果然。”又提高了聲音像是對我們兩人道:“罷,睡吧。”
我翻了個身面朝裡,不知是熱的還是嚇的,汗溼了衣衫。夜深了,卻是久久不能入眠。
胤祺,我似乎被你看得通透,卻一直看不懂你。
六月底,說驕陽似火還真不誇張。能減的衣裳全減了,無奈的是無論多熱,在清朝,服飾必須裙至腳踝、袖至手背。我是個怕熱的,扇子一停就覺燥熱的厲害。又實在不忍丫頭們給我扇風自己卻汗流浹背,只得硬着頭皮說我不熱讓她們扇會兒就歇息會兒。
腳傷早已痊癒,卻早沒了出去走動的興致。火傘高張,鑠石流金,到處都似蒸籠一般。知了聲一聲高於一聲,叫的人心煩意亂,草木也像經不住炙烤,耷拉着葉子。一如此刻耷拉着腦袋無精打采的我。
“小姐,您午膳用的太少了,要不再吃些您愛的酸奶或是西瓜?”
“不用了,我不餓。”
之所以喜歡酸奶和西瓜,不在於其本身,而主要是因爲冰鎮。
可是這古代不比現代還有冰箱,冰鎮並非易事。冰窖本就只有大戶人家有,這點倒不用擔心,可問題是冰是有限的,是去年年底下雪時儲存的,不管怎麼多總有用完的一天。
這些天府上主子們加上賞賜給下人們的,幾乎人人有嚐到過冰鎮之物,是以冰窖的冰已用去不少。
晌午大錯,氣溫卻不見降。我手持一把蒲扇趴在桌上有氣無力地扇着,早已顧不上形象,將臉貼在木桌上貪婪得“索取”一絲絲涼意,依舊坐不住,時不時換個姿勢,卻覺站坐躺趴都不適。我嘆口氣,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腦子裡他的身影忽閃,閉目養神,安靜閒適的臉似定心針一般,穩穩道:“心靜,人自靜。”是了,靜心。
如何靜?讀書就免了,看着那幾本書我只覺頭大。那,寫字吧。
我讓她們取來筆墨紙硯,提筆卻不知寫什麼。無奈只得讓小苔去拿本書過來。
我隨意翻了一頁《內戒》,打算臨摹一番。我在現代偏偏也是個愛好古風的人,毛筆字是練過的,可是畢竟不專業,基本功也不紮實,再加上長時間不練,還是很有挑戰的。
小苔巧雲巧月也是頭一回見我寫字,都是翹首以待,看得我更緊張了,只一個勁兒地抹平宣紙。
“小姐,紙已經夠平整了,您開始寫吧。”這不,小丫頭都看不下去了。
“呵呵,好,我這就寫,這就寫…”我訕笑,深吸一口氣,定定神,落筆。
挺順利,說不上行雲流水,好歹也是一氣呵成,比較工整,也還看得下去。
“福晉,您的字真清秀,如您的人一般,不愧是大家閨秀!”巧月笑意盈盈。
“傻丫頭,就你嘴甜。哪有你說的這麼好,工整罷了,都是我自己瞎練的,也不成體。”
“婦人之徳莫大乎端已端己之要莫重乎警戒居富貴也而恆懼乎驕盈居貧賤也而恆懼乎放失居安寕也而恆懼乎患難奉巵於手若將傾焉擇地而旋若將陷焉,故一念之微獨處之際不可不愼謂無有見乎能隠於天乎謂無有知乎不欺於心乎。”
“小姐,您怎麼不寫了?”
小苔出聲,我才意識到自己皺着眉提筆發呆好一會兒了,喃喃:“字若寫不到心裡,何談靜心凝神?”
“福晉,巧雲不太懂您的意思。”
“沒什麼。不寫這個了,把書放回去吧,換紙。”
“是。”
潔白,不含一絲雜質,正如現在的我,腦袋裡很空。我撫上宣紙,感受來自指尖的柔軟觸感,放空自己,才知自己真正在想什麼。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下筆似乎自然而然,筆在手,卻有種從心不從手的感覺。我好像沒有思考,卻深知這兩句詩最真實地反應了我如今的心情。生離別,別後還能否重逢我想都不敢想,是爲悲;新相知,雖不常見無礙彼此相知,得友四公主,是爲樂。而究竟悲與樂孰多孰少,我也不知。
或許我內心最深處並不快樂,我一直想逃避,想適應,想讓自己強大不受傷害。可我也會思念會心痛會無助會害怕,會僞裝。其實我一直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快樂,而想要真正快樂必須融入這裡,接受這裡。而我抗拒,害怕終有一日我又會失去愛過的一切,那就選擇不愛。“醉笑陪公三萬場,不用訴離觴。”也許,這便是下場。
“小姐,您怎麼越寫越悲傷了。”
“小苔,你說若是一人來到一個地方純屬偶然,也許隨時都會回去,那她該怎麼辦?該接受這裡的一切還是選擇抗拒?”
“格格,小苔大道理不懂多少,可是若是這人是小苔,小苔會接受,既然來了,定是有理由的,就算不知爲何,也該好好過啊,不然成天想着過去抗拒現在又不知歸期,怎麼會快樂呢。”
“可是選擇接受,等你愛上了這裡的一切,又不得不離開呢,會更痛苦吧。”
“那就是一段寶貴的回憶呀,也不後悔啊。”
是啊,想着過去抗拒現在惶恐將來,我如何能快樂?小苔都懂的道理,我怎就沒想通?我笑笑,豁然開朗心情明亮:“小苔,你可是我恩人了,幾句話便解了我的鬱結。”
“不敢不敢,小苔都不知小姐心結是什麼呢,只是小苔會享受生活,誤打誤撞幫了格格一把罷了,嘿嘿。”她見我釋然,也跟着樂。
練字果然能使心境平和,不知不覺,已夕陽西下。
最後一句,讓我悟出坦然生活的道理,必傾盡我心,認真執筆:“試問菩提當何如?”
還未寫完,我察覺身後有人,還有絲絲涼風,定是小苔這丫頭跑到後邊來看,我停了筆,向後傾身問道:“小苔,寫的如何?”
不待她回答,我自己不太滿意地搖搖頭,自問自答:“雋秀有餘,力道不足,寫不出這詩的意,真是可惜啊。”
“分析的不錯。”五阿哥的聲音?!
我一驚,猛地轉身,條件反射:“爺,怎麼是你?!”
他左手一把摺扇,不急不緩地搖着,臉上一抹淡然的微笑,目光落在我寫了半句的詩上。落日餘暉映照在他恬靜的臉上,有如仙人。突然覺得,這首詩與他很配。
然,他徹底得忽略了我,不看我也不答話,自顧自點點頭,又搖搖頭:“字挺娟秀,卻不成體。配這詩,差了些。”說罷扇子一合,將我身子擺正,握了我持筆的手,帶着我書下下半句:“隨緣隨遇亦隨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