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遇安提着一串沉重的、嘩嘩作響的鑰匙,走到停屍房門口,摸出了那把熟悉的鑰匙,插入鎖孔,轉動,開門。
陳屍房的門是用大理石做的,觸手冰涼,這份冰冷不僅來源於大理石本身的材質,也來源於裡面永遠不會關上的、四季都在不斷運轉的冷氣機。
安費力地把門推開,這扇門做得沉重厚實,發出的與地面摩擦的聲音也帶着一種厚重的蒼涼感。
她並沒有進去,而是讓開身子。
一個看上去15、6歲左右的長髮女孩走進了停屍房。
女孩的臉色蒼白,但仍能看出她的那種不同尋常的美,一身素衣,長髮沒有挽起來,披落到腰間,素白與烏黑相映,和她那儒雅溫文的氣質很相稱。她的身體發育得很好,胸臀曲線分明,腰身卻是盈盈一握。她堪稱完美的眉眼間,含着一種異樣的情緒。
四下看了一圈後,她開口,聲音沒有恐懼,沒有嘶啞,也沒有悲傷:
“和我想象的不大一樣。”
安能明白她的意思。停屍房在不熟悉這一行業的人看來,是亡靈的聚集地,屍臭濃烈,蚊蠅滋生,太多的靈異恐怖故事從這裡發酵而出,安自己就聽說過百來個關於殯儀館停屍房鬧鬼的故事,但安在這裡呆了兩年半,每天眼裡看到的,就是冰冷反光的機械工具,排列得整整齊齊的陳屍櫃,偶爾聽到一兩聲怪響,也是製冷裝置運轉過程中發生的輕微故障,屍臭什麼的絲毫沒有,只有一股淡淡的,甚至還挺好聞的冰糝的味道。
這裡給人的第一印象,不像是停屍房。而更像是某個生物研究室。
安身着東城殯儀館配發的黑色制服,拿起一個記錄本翻了兩三下,按照上面的記錄,找到了二排11號的陳屍格。女孩跟在她後面。
安雙手握住陳屍格外的把手,猛一用力,格子就被拉開,一陣冰凍的寒霧升騰而起,煙霧散盡後,陳屍櫃中女人的面容才漸漸清晰起來。
女人大約40歲上下,看得出來年輕的時候應該長得很漂亮。五官的輪廓仍能依稀看出昔日的風采,但格子中的女人,緊閉着形狀秀美的雙目。眼圈下一片悽慘的陰影,鼻翼兩邊、脖子和額頭上爬滿了皺紋,而這些皺紋根本不是她這個年紀的女性所應該有的,她看起來更像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她的嘴脣爆裂起泡。胸口上生了一個瘡,看樣子是感染了某種難以啓齒的疾病。她的身材完全浮腫走樣,撐得整個停屍格看起來竟有些擁擠。
安仔細地核對了一遍登記表上的信息。登記表上貼着女人的另一幅照片,大約還是30歲左右,果然是個美人,細腰長腿。丹鳳眼,瓊鼻櫻口,乍一眼看上去。和女孩的眉眼還是有些相似的。
安把陳屍格上的姓名牌拿起來,上面寫着“田入雪”三字,名字也好聽。
確認無誤後,安把登記表遞給了女孩,說:
“請不要怪我麻煩。我再向您確定一遍,確實是您的父親讓您全程負責田入雪女士葬禮的事情嗎?”
女孩沉默地點點頭。把登記表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後,她拿出印章,在家屬欄上蓋上了一個鮮紅的印跡。
安看了看錶格後,說:
“沒錯,這個印章是您父親的私人印章。請在家屬簽字這一行寫下您的名字,我們好存檔。”
女孩沒有說什麼,揮筆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整個過程中,女孩都沒有多往陳屍格里看一眼,一股一股寒氣接連不斷地從陳屍格里升起來,她整個上半身都籠罩在一層繚繞的寒霧裡,好像是被飄渺的仙氣圍攏起來的幽靈。
簽字完畢之後,她把表格遞還給安,安把表格慎重地保存好後,示意門外站着的幾個人把陳屍格里的女人搬到化妝室裡去。
幾個壯漢走進來,小心地把女人從陳屍格中擡出來,放到一張醫院裡常見的滾輪救護牀上,把女人推了出去。
滾輪碾在地面上,咯吱咯吱地響個不休,但是這聲音很快消失了,停屍間裡只剩下了簡遇安和那個女孩。
安把敞開的陳屍格推進去還原好,對女孩鞠了一躬,輕聲道:
“還請節哀順變。”
說完後,安就準備帶女孩出去,而女孩卻站在原地,低着頭一動不動。安索性也不去催她,任她低頭想自己的心事。
幾分鐘後,女孩終於從自己的世界中抽身而出,她問安:
“給她化妝的人是誰?”
安欠欠腰,認真地說:
“是我。我是第一次正式給殯儀館裡的人提供化妝服務,我會盡力讓逝者滿意,也會您滿意。不過如果您對我不放心,我們還有另外一位更加專業的化妝師。您需要的話,我幫您聯繫。”
女孩看着安,沉默了一下,說:
“就你了。不過我有個要求,你化妝的過程,我要全程在場。”
安一怔,但她立刻回答道:
“沒問題。那麼,木梨子小姐,請往這邊走。”
木梨子看了一下安的胸牌,也向她彎下腰,算是回禮:
“簡遇安小姐,十分感謝。”
安端坐在女人面前,替女人細細地描眉,女人年輕時那彎如柳葉的眉已經有了復原的雛形。
剛纔給女人的臉補粉,遮掩瑕疵和屍斑,已經足足花了一個小時。
安全身都保持着高度的緊張,正如她所說,她是第一次爲客人提供服務,她想讓女人在最大程度上恢復她年輕時的活力和神采。
而在旁邊的椅子上,則坐着木梨子,她一直凝視着那在女人眉間細緻描畫的眉筆,目光裡滿是讓人捉摸不透的感情。
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長達一個小時的寂靜,沒人去打破它。
在把女人的臉部妝容收拾完畢後,安搬動椅子,坐到了女人的體側。女人**着身體,身上尤其是背後屍斑密佈,這並不難辦,安想的是,女人胸口的爛瘡要怎麼處理才比較妥當。
正好,這時候木梨子離開了凳子,踱了過來,她審視着女人那張已經化妝完畢的臉,安等待着她的點評,等來的卻是她一聲輕輕的笑。
她自言自語道:
“像,真像我小時候看到的她。”
她這句話,就是在褒揚安的技術了,而安卻並不想爲這件事分神。她仍在思考,這個胸口的爛瘡該怎麼處理的問題。
安根據田入雪的資料,得知她曾是一個金融家的妻子,風光無限,讓人嫉妒,她有個叫做木梨子的女兒,是個讓人交口稱讚的優秀孩子。但她不知爲何,在兩年前出軌,直接導致和丈夫離異,女兒木梨子跟了丈夫。丈夫很快就和一個年僅20歲的妙齡少女再婚了,她卻一直獨居,並很快染上了酗酒和暴飲暴食的惡習,不久,她便患上了神經性貪食症,而且病情越來越嚴重,她的朋友勸她去醫院治療,她卻死活不願意。
一週前,她的屍體在廚房裡,被來探訪她的朋友發現了,廚房的爐竈上有一鍋已經變成膠質體的黏糊糊的麪條,她的手裡還抓着一大把被捏成麪糊糊的、熟透了的麪條,保持着往嘴裡塞的動作。
醫生在她的喉嚨裡發現了一個生的鵪鶉蛋,連皮都沒剝開。正是這枚鵪鶉蛋導致了她的氣管被堵塞,她是被活活噎死的。
她爲什麼會囫圇吞下生鵪鶉蛋呢?
她之前的精神狀態就十分不穩定,曾經多次嘗試自殺,雖然沒發現她的遺書,可她之前的種種失常表現和屋內的痕跡,都證明她是有意識地吞下鵪鶉蛋自殺的。
而在安的觀察中,田入雪自從被判定爲自殺,送入殯儀館內後,一切程序都在有條不紊地運行,田入雪的父母早就去世了,是她的前夫提供了所有殯葬的費用,但她前夫從始至終就沒有出現過,他出國去了,整個過程都是他在遠程遙控。明天就是火化的日子了,安致電她前夫木天戩,問他是否能夠到場,得到的果然還是他冷冰冰的拒絕。然而他提出,葬禮的事情可以全權交給他的女兒木梨子處理。
而從木梨子到來之後的一系列表現來看,她和她母親的感情,淡漠得可怕,幾乎是陌路人一般毫不關心,甚至還有種慶幸的意味,“她終於死了”這類殘酷的潛臺詞,雖然沒有從她嘴裡直接說出,但是在她臉上,可以輕易地解讀出來。
安並不想關心這類瑣事,她知道,好奇太多對自己沒有好處,徒增煩惱而已,所以她沒有接木梨子的話,繼續她手上的活,開始處理女人身側的屍斑。
但木梨子卻把凳子拖了過來,坐到了安的身後。
安一言不發,手上的工作還在繼續,而她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帶着一種落寞的疲倦與沉寂:
“她受罪了。”
安知道,如果再不說話,就會顯得自己沒禮節,然而在化妝的過程中不能言語,是規定,所以她只“嗯”了一聲,並不多說別的話。
“她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