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朗?
這個名字在安的嘴裡繞了一圈後,她纔想起來那是誰。
黎朗!
木梨子的心理學導師?
安自己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臉色刷地一下變得慘白。
講述故事的老人也察覺了這點,他停下了講述,仔細觀察了一下安的臉色,他低聲問:
“你認識他?”
安驚得一跳,下意識地搖頭否定。
從眼神來看,老人是不相信安說的話的,但也許是因爲歲月的沉澱,他已經懶得去拆穿別人的謊言了。
於是,他繼續講起自己的故事。
在中年人和青年人交涉的過程中,老人終於忍受不了了,他直覺這羣人很危險,但他現在無路可逃,只好鼓起全部的勇氣,顫抖着聲音問:
“你們是什麼人?來我們北望村幹什麼?”
不知道爲什麼,在老人問出這句話後,那個青年人和中年人立即停止了爭執,年輕人的臉上頓時浮現出了親切溫和的笑意,而那個叫做黎朗的中年人,面色恢復了正常,推了一下架在鼻尖上的眼鏡,開口對老人說道:
“我們就是北望村人。”
那中年人的聲調充滿了說服力,好像他說的就是事實一樣。
老人也被他這樣堅定的語氣弄得一怔,但他立刻反駁道:
“這裡的人都死了,你們是打哪兒來的?”
年輕人哈哈地一笑,說:
“我就是北望村人啊。我從小就生活在這裡,在村東頭的小學裡讀的書,東海大爺,您不記得我了嗎?”
老人愣了,他沒想到,年輕人會這樣對答如流。對村裡小學的位置、包括自己的名字,他都沒說錯。
一瞬間,老人對自己的記憶產生了懷疑。他搜尋遍自己的腦海,卻實在沒有印象見過這麼一位年輕人。
見老人不講話了,年輕人和中年人揮揮手,那羣老人就都散去了,如同一羣聽話的綿羊。
老人目送着他們有秩序地鑽入以前村裡人住的房子,傻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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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羣人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啊?
年輕人看老人在發呆,就走上來,熱絡地搭了一下老人的肩膀。說:
“東海大爺,你前段時間生病了,村裡人都很着急。看到你現在健健康康的,大家也都放心啦,對不對,黎朗?”
叫做黎朗的中年人推了推眼鏡,不點頭肯定。也不搖頭否定。
年輕人的這句話,徹底擾亂了老人的心神:
難不成,村裡人沒有生病?生病的是自己?自己因爲生病而產生了幻覺,認定北望村人都死絕了,但這些,也僅僅只是自己的幻覺而已?
可是不對啊。這村裡的人,他一個都沒見過……
他暈暈乎乎地問眼前的年輕人:
“我病了?”
他得到的,只是年輕人的一個混合着同情的肯定眼神。
這個眼神。讓老人一下子對自己的記憶產生了懷疑。
他暈頭轉向地回到了村裡的墓地,看到林立的墓碑,以及上面因爲風吹雨打而有些褪色了的村裡人的名字,他猶豫了一會兒,就立刻選擇了一座新挖不久的墳。手腳並用地把裡面的屍體刨了出來。
因爲他一個人沒辦法做出來那麼多口棺材,村裡人的屍體他也只是用席子捲起來。挖個坑埋好,所以屍體腐爛得也快。
看着那已經爛得看不出原本面貌的屍體,老人的頭越發暈了。
這算什麼?
難道自己親眼看着那麼多人死了,親手埋了那麼多人,全是假的?
不對,這幫人才是入侵者!
老人又暈暈乎乎地跑了回去,發現那個中年人已經不見了,只有青年還在,他坐在一戶人家門前的柳樹下,用柳樹葉子捲了個柳笛,含在嘴裡,咿咿嗚嗚地吹出不成調的曲子。
老人看到他,有些膽怯地湊上去,青年也察覺了老人的存在,笑着看向他,問:
“東海大爺,什麼事兒?”
老人對眼前青年的態度感到無所適從,因爲這個對他來說完全陌生的青年,眼神中流露出的意思,好像早就和自己相當熟悉了。
老人猶豫了一下,才把自己的疑惑問出口:
“娃,你叫什麼?”
青年好像挺驚訝地露出了笑容,他把手裡的柳笛丟掉,拍拍手掌,說:
“東海大爺,你忘記了?你病得真的好厲害啊。”
老人恍惚了一下。
難不成,自己真的病了?
青年並沒正面回答老人的問題,而是說:
“不過您不記得我不要緊,我記得您就可以了。我是村裡管事的,如果您有什麼事情,大可以來找我。”
管事的?
老人明明記得,自己是村長的兒子,如果自己父親死了的話,這村裡的大小事務,應該是由他來管轄纔對。
難道,自己連這個都記錯了?
看大爺的眼神已經飄忽不定了,青年人拋出了一個問題:
“東海大爺,你以後會離開北望村嗎?”
老人一怔,面對着青年真誠的眼睛,他不知該怎麼回答,只好點頭。
看到老人的動作,青年滿意地笑了,他再次把手搭上了老人的肩頭,說:
“這就對了,東海大爺,您以後就安安心心地呆在村裡邊吧。您也是村裡德高望重的人了,我還年輕,需要您多指導呢。”
青年接下來的話,老人完全沒聽進去,他只知道自己就像是被什麼東西蠱惑了一樣,漸漸地相信了青年的話,漸漸地認定,北望村原本就是這樣的,從來沒發生過什麼瘟疫,從來沒死過人,一切的一切,都是在病中看到的幻象。
可是。當他一個人回到村後的墓地時,看着那些墓地,想象着土地下面腐爛的屍體,他根本無法說服自己,去相信並認定那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
那些屍體生前是什麼樣子的,死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屍臭是什麼味道,屍體有多重,他記得很清楚,這些東西。難不成全是自己的臆想?
老人渾渾噩噩地在村裡徘徊着,如同一個失去了記憶的幽魂。
除了在發現有人入住的第一天裡,他和“村裡人”發生過一場不大友好的爭執後。那些“村裡人”再見到他,還是會向他熱絡地打招呼,好像那天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好像,這些人在之前就已經和他很熟悉了。
原本荒廢了的田地。重新被耕種了,原先果實腐爛了的果樹,又紛紛結出了新的果子。
一切,都是那樣安詳而平穩地推進着。
只有老人一個人,被時光拋下了。
老人直覺北望村已經被某種神秘而可怕的東西佔領了,可他依舊沒有逃離。
或者應該說。他壓根就沒有動過逃走的念頭。
這裡是他長大的地方,他無法割捨下這個地方。
在瘟疫爆發的時候,他沒有離開。現在,他同樣不會選擇離開。
而且,他覺得,自己就算想要離開,這個青年人也不會讓他離開的。
因爲。只要他靠近村口,就會發現有人在尾隨着他。好像時刻在提防着他,不准他離開北望村似的。
他本來也沒想走,對於那些跟蹤看管自己的人,他只需要假裝看不到就行,相安無事。
漸漸地,他就可以做到對陌生的村裡人視若無睹了,那個“管事的小夥子”好像看不到他對村人的牴觸態度,要分給他一套房子,讓他和村裡人融合一下,他拒絕了。
一旦進入北望村的村莊,他就會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所以,他基本不肯踏足村落,白天黑夜,他都守在墳墓邊,望着那四十四座墓碑發呆。
他在村後的墓地旁蓋起了一座茅草屋,只有住在屍體的旁邊,他纔會感覺安心,才能確認,北望村已經沒了,現在的北望村,正被一羣“活死人”佔據着。
之所以叫他們“活死人”,是因爲老人發現,這羣老人平常就像是個沒有自主意識的幽靈,聊天的時候,也只會說同一件事,就是他們的子女在城裡過得如何如何地好。他們天天這樣說,絲毫不會感到厭煩,最後,老人甚至單單聽他們講一句話,就知道他們下句話會說什麼了。
但是,一旦他們被那個管事的青年人指定去做什麼事情的話,他們的動作就會變得無比地整齊劃一。
老人相信,即使他們這一秒對自己很熱情,一旦青年人下達了要自己死的指令,自己下一秒就會被這羣人撲上來撕成碎片。
這些人,全都是瘋子……
不過,再怎麼樣,老人漸漸也習慣了,他不與村裡人交往,只安安心心地守好自己的墳墓。那青年很照顧他,不僅讓他擔任了守墓人的角色,還按月讓人送口糧給他,讓他能夠活下去。
就這樣,老人活到了現在。
……
和老人共同度過的第三個晚上,安知道了北望村的由來。
走在回到招待所的路上,她仍是膽戰心驚的,在走過寂靜的村落時,她注意着兩邊的房屋,很難想象出,老人當年看到一羣陌生人接替了北望村原本住民的身份,會有多麼驚駭。
安走入招待所的大門時,回過頭去。
她看見一輪朝陽,正慢慢地從地平線裡鑽出。
早晨的陽光,卻讓人感到無比寒冷。
安想起了在自己臨走時,老人的話:
“如果你還想知道什麼,明天晚上,你再來。”
第四天晚上,安再次來到了墳墓邊。
老人和安已經像是朋友一樣了,發現安之後,老人拍了拍自己旁邊的土地,示意安坐過來。
在這個晚上,老人講述了在自己已經漸漸習慣被人佔領了的北望村後,大概11年前,他親眼見證了,一個正常的老太太,如何被北望村逼瘋的全過程。